奧斯威辛雜貨鋪_風聞
jackshanghai-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作者2019-06-22 21:46
裘拉太太在我們住的這條街上開了個雜貨鋪,老闆是她,夥計是她,此外還有個鐘點工在幫她的忙。這種前門鋪子,後面住人的雜貨鋪,雖然發不了財,但也不必擔心破產倒閉。顧客多半是街坊,只要價格合理,態度和氣,大家就不會捨近求遠去超市買同樣的東西。
對過日子的人而言,雜貨鋪的重要性並不次於廁所。世界各地的雜貨鋪的性質儘管相同,但賣的東西和方法卻不盡相同。比方説,中國的雜貨鋪還部分地保留着散裝的食品,而美國只賣包裝了的;美國的雜貨鋪裏出售匯票,而在中國非得到銀行去辦理;在中國代售郵票不另外加收,而在美國的雜貨鋪裏非得要顧客多付票值的百分之十,如此等等。
一般來説,美國的雜貨鋪賣的東西比中國的雜,相等於中國近幾年在模仿的所謂便利店,吃喝,小百貨,常用藥品,書報雜誌等一應俱全。當然,美國也有帶民族特色的雜貨鋪,韓國的,墨西哥的,越南的,華人的,西班牙的…….一進門就回令人感覺到與眾不同的氣息。
裘拉太太的雜貨鋪有什麼特色呢?如果説規模特別小不算是一種特色的話(只有普通便利店的四分之一左右),那麼,從外表來看,唯一的特色就是它的那塊招牌。這是普通電視機大小的木版,上面用黑色的金屬字寫着奧斯威辛雜貨鋪。多數的顧客也許不會注意這塊招牌,人們匆匆忙忙地進出雜貨鋪,目的只是去買他們所需要的東西,而不會理會這家鋪子掛的是什麼招牌,即使掛着白宮的招牌,也沒有人會意識到自己正在步入白宮,他們所關心的只是牛奶的出廠日期和價格之類的事兒。
憑心而論,如果我不是經常出入該店買東西,與裘拉太太逐漸熟悉的話,那麼我也不會特別地注意這塊招牌。奧斯威辛代表什麼意思,對相距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已半個世紀的人們來説,就像猜謎語般各有各的猜法。也許是個地名,也許是個人名,就像克林頓那樣,既可以作地名,也可以作人名。奧斯威辛可以是波蘭的一個地名,也可能是其他的地名或人名。
二
裘拉太太所以邀請我到她的家裏喝茶聊天,主要的原因,據我自己的推測,大概是知道我不但是中國人,而且是上海人;不但是上海人,而且三,四十年代生活在法租界的法國公園一帶,而這些地方也正是她童年居住過的地方。
她喜歡和我一起回憶那些褪了色的日子,回憶那些像枯枝般的往事。
她的客廳不大,陳設也很簡樸,而簡樸本身就是一種美。只是對着門的那幅牆上掛着八幅油畫的肖像頗令人矚目,我相信,每一個初訪者都會感到不解或驚奇的是這些肖像都是倒掛在牆上,也就是説,這些人物的鼻孔朝天,而不是朝着地板。這種姿勢,如果是活人,除了雜技演員外,其他人是很難堅持上幾分鐘的。即使我想參觀他們的尊容,也得斜着腦袋,乜起眼睛。但一下子,我就見到了那對全世界都熟悉的眼睛,不論從360度的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希特勒的眼睛。
裘拉太太當然知道我在想些什麼,也知道我會問些什麼,否則她就不必把那些畫掛在那個位置了。她的話如同她的客廳陳設一樣的簡單。
“他們應當和墨索里尼一樣永遠倒吊在我們眼前!” 除了希特勒是現代穿着外,其餘7個地不是本世紀的打扮,其中有一個穿戴着教皇的全副行頭,高高的帽子,巍然的長袍。根據裘拉太太的介紹,他原來就是在中世紀赫赫有名的羅馬教皇英諾森二世,他的嗜好和職業之一就是殺猶太人,在他的倡導下,十字軍東征的口號中有一句是:“殺一個猶太人來拯救你的靈魂!”
人類所以不斷地上當,一個倒黴接着另一個倒黴,一次浩劫接着下一次浩劫,原因之一,就是忘記了歷史,或者認不清歷史總是在不斷地變換着形式而又不斷地重複其實質的這個簡單常識。
比方説,屠殺或迫害猶太人的歷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比古羅馬更古的年代,範圍也不止是一兩個國家,希特勒只是其中一頁還沒有發黃的歷史而已。
裘拉太太想告訴來訪者的也正是這一點。其實,這也是中外古今早已有之的一種方法,例如把一隻石雕或銅鑄的惡獸擺放在大門口,讓經過的人或更多地記得它就是殘忍和貪婪的化身,讓人們在温情脈脈的狀態中猛醒過來去面對醜惡的現實。
三
裘拉太太比起她的大多數同胞來説,還是幸運的。因為在希特勒掌權的年代裏,她和父母一直生活在中國,但遠在歐洲的親戚,包括祖父母,外祖父母,哥哥姐姐,叔伯堂表等共三十幾個近親都被歌德,貝多芬的同胞們一一塞進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焚屍爐中了卻殘生。
二戰後,1947年因中國內戰,她與父母由聯合國難民組織安排到美國投親靠友,因為她們有一個親戚住在芝加哥。在她心目中,她的故鄉一半在中國,一半在美國。兩者相比,她覺得在中國的日子裏,中國人不但沒有歧視過她們,而且還把她們看作是需要敬而畏之的白種人。作為中國人,我當然明白,這不必生硬地套上什麼國際主義與人道主義之類的帽子,而只是一種民族的本性,即使在中國最強盛的唐朝,中國人也沒有歧視過來華的猶太人和其他外國人,那麼1840年以來,中國人自己已感到比白種人次一等的情況下,當然更不會也不敢去歧視無怨無仇的猶太人了。
至於説日爾曼民族(也是現在英國人的祖先)的本性,一方面是聰明與優秀,另方面是殘忍與陰謀,歷史上是已有公論的,達爾文的進化論是前者的代表,而希特勒的血統論則是後者的代表,前者是科學的分門別類,後者則是荒謬的分門別類。
裘拉太太走入內室,找了分當年負責制定屠殺猶太人計劃的舒爾曼博士所編寫的東西,這是一份吸收黨衞隊隊員的血統標準。看了以後,使我頭皮發麻,怪不得西方的狗市場裏,人們那麼認真地檢驗畜生們的擋案資料,純種的和雜種的狗在價格上有天地之別。這個舒博士把優秀民族分成若干類:第一類是北歐種(主要是北歐種或弗里斯特人);第二類是上述兩個種族的和諧混合並略帶阿爾裨斯狄那裏克和地中海特徵;第三類主要是奧斯特人種或阿爾裨斯種的混血;第四類是沒有猶太人祖先的雅利安人,但只要有一個猶太人的父親,母親,祖父或祖母,就不是雅利安人……..如此等等。如此的繁瑣,術語又如此的難讀,我實在想不出這類亂放狗屁的博士所制定出來的東西,居然能成為一門科學,為進行種族滅絕,屠殺600萬猶太人作輿論準備。
在美國,裘拉太太是安全的,絕對不會被送進奧斯威辛之類的地方。美國雖然也有種族主義分子,有3K黨之類的恐怖組織,但主要是對付黑人或有色人種的,並且早已被明文取締,成不了一股勢力。但是,隨着在美國生活的時間越長,介入美國社會的內層越深之後,裘拉太太終於認識到白人並非一個整體,而財富,知識,種族之間的種種差別都可以引起種種難以預測的麻煩。
她説:“在美國廣泛流傳着一種説法: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後裔歧視愛爾蘭人,愛爾蘭人歧視意大利人,意大利人歧視波蘭人,波蘭人歧視其他的東歐人,而猶太人又想辦法剝削黑人。換句話説,猶太人既下賤又黑心,又有人在盯着猶太人,在造輿論了!”
裘拉太太的隱憂也正在於此,這八幅肖像來自不同的國家和世紀。也就是説,每隔若干年,猶太人就會遭到週期性的屠殺和掠奪。 她請我喝一種略帶酸味的飲料和一種白色淡味的小圓餅,據説兩千多年前,猶太人就開始吃喝這種東西。我一面飲着這些歷史性的液體,一面想象着一個民族光是從埃及逃亡出來,在路上就花了整整四十年的時間,這該是一種何等悲壯淒涼的場面。一面又靜靜地傾聽着裘拉太太頗有見解和有根據的談話。她現在雖然是一個雜貨鋪鋪主,但她的經歷遠比鋪子裏所有的雜貨複雜得多,從一個天真無邪流落他鄉的小女孩到腦袋裏塞滿了國仇家恨和各種各樣見識的老太婆,外加他年輕時有歷史學碩士的學位,當然能夠把自己的思路梳理得整整齊齊。
四
裘拉太太當然知道兩千多年來猶太人所以被各國,尤其是歐洲各國統治者屠殺的原因。地球上有很多弱小的民族無須大屠殺就自生自滅地消失了。猶太民族也是個弱小的民族,每經一次大屠殺,人口就從幾百萬下降到幾十萬,但是翻來覆去,就像野火燒不盡的小草那樣來年又發育。例如,在希特勒上台前,東歐和中歐有850萬猶太人,事先逃脱魔掌的只有45萬人,500萬死於集中營,倖存的幾十萬分別移居西歐,美國和以色列,又漸漸地發展起來。以色列復國後,又有八,九十萬猶太人從前蘇聯移居過來,至今,分散在全球各地的猶太人大概有1500萬左右。問題也正在於此,歷史上各國的統治者所以熱中於屠殺猶太人,正是因為這個民族雖然弱小而分散,但他們能夠聚集大量的財富並且有極其智慧的腦袋。如果能找出一個藉口既搶光他們的財富,又割掉比自己更聰明的腦袋,豈非一舉兩得!
什麼藉口呢?如果殺一個人,可以隨便給他按上個罪名,但是要屠殺一個民族,滅絕一個民族,就得找一些能挑動其他民族的公憤,並且能使凡夫俗子深信不疑或半信半疑的事情。最為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借用半是神話,半是模糊了的歷史來煽動起宗教的仇恨。據傳説,也許僅僅根據傳説,十二門徒之一的猶大把耶穌出賣給了羅馬人,導致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那麼與猶大諧音的猶太民族就理應被永遠視為一個罪惡深重的民族,人人得而誅之。這個藉口當然是荒謬的,因為在耶穌誕生前的公元前135年羅馬軍隊就血洗耶路撒冷,驅趕猶太人離開家園。按照這別有用心的傳説,不論才出世的嬰兒,還是江洋大盜,他們除了原罪之外,還有另一種與生俱來,只有猶太人才有的罪惡。人們只意識到宗教可以使人向善,但往往忽略了被歪曲了的宗教也可以使一部分人得以名正言順地作惡。
第二個藉口是希特勒所創始的,在原有神話的基礎上披上科學的外衣,從種族和血統的角度來消滅猶太人和其他所謂的劣等民族,只是大家記憶猶新的歷史,不必再多説。但它告訴了人們一個事實,偽科學比沒有科學更可怕,因為這是屬於惡魔或騙子的工具。
裘拉太太又走進內室拿了些剪報和書籍給我看,“我所擔心的是下一個藉口。現在既然有人鼓吹這些東西,就會有一批心懷叵測的人惟恐不亂,就會有一批糊塗的人跟着起鬨,就會形成一股勢力,條件成熟,再去找一個掃煙囱的希特勒來出頭露面也並非難事。”
我把這些資料看了個大概,因為有些內容,已是盡人皆知的事,這些資料的來源儘管不一,有美國人寫的, 有歐州人寫的,也有日本人寫的,但主題只有一個,都是在渲染猶太人企圖支配世界的野心及其陰謀。正因為某些統計數字是確有其事的事實,但就像一塊布那樣,在不同的人手裏可以做出不同的東西,既可以做一頂帽子堂堂正正地戴在頭上,也可以用來做包腳布使其味道難聞。先羅列,後歸納,再暗示,不由老百姓不半信半疑。其中一個説法是猶太人企圖作為全體人類的腦袋來支配作為四肢的其他民族。論據之一是猶太人只佔世界人口的0。34%左右,但霸佔了人類智慧諾貝爾獎的首位,佔經濟獎額的65%,而這個領域正是人類籍以生存的基礎;物理獎與醫學獎各佔22%,原子彈和相對論都是猶太腦袋的產物,而醫學則決定人類的生存質量。
另外一些資料則更明白指出猶太人實際上已經用雙手掐住了世界的經濟命脈,如掌握了石油的流通渠道,支配了世界的糧食,控制了情報和通信領域,金融就更不必説了,世界上三家最有實力的銀行:花旗銀行,大通銀行,摩根銀行中有兩家是屬於猶太人控制的。
五
我沒有去過奧斯威辛,更沒有嘗過列隊脱光衣服,進入毒氣室,又被塞進焚屍爐的滋味。但是我去過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親身經歷過日本侵略軍的統治。有一點是清楚的,即使中國人沒有出賣過耶穌,也可以被列強找出千百種理由來宰割和屠殺,一旦能夠獨立自主,世界上馬上又有批人聲淚俱下地鼓吹黃禍的威脅,恨不得把中國人重新打入十八層地獄。
我相信猶太人同所有民族一樣,有敗類,有壞人,有極端的死硬分子,也會有不光彩的一面。以色列復國後也有過幾次骯髒的戰爭,但從兩千多年這麼長的一段日子來評説,她畢竟是處於受迫害,受屠殺,受侮辱,受嘲弄的位置。
我把這些資料交還給裘拉太太,説:“把似是而非,東拉西扯的事實拼湊在一隻事先定做了的果盤裏,端給滿足於道聽途説的大眾,即使不能製造仇恨,也能起到聳人聽聞的效果,這就達到了作者的目的,他們知道大多數的人根本不會去認真地核對這些資料的,而他們自己卻可以因此而獲利。” “問題也正在這裏!”裘拉聳聳肩説。
比方説,世界500家大銀行中,前6家都是日本銀行(第一勸業,住友,富士,三菱,三和,日本興業),第7家是法國的銀行,第8家才是花旗銀行,而大通銀行遠在30名之外,摩根更在50名之外。照此説來,日本不是更可怕嗎!因為它畢竟發動過許多次侵略戰爭,佔領過很多國家,屠殺過無數平民,慣於用活人作靶子和細菌戰實驗的國家。
其他的問題也依次類推,毋需再多説。
我們的視線又對着了那八幅肖像。歷史上每經一次大屠殺,大災難之後,人們會痛定思痛地思索一番,傷心一番,紀念一番,隨後就是逐漸地遺忘,再後就是把歷史當作只是老奶奶講的故事或神話。
人類的不幸就是在充滿假醜惡的現實世界中拼命地幻想着真善美,總是希望在花瓶裏插上幾株鮮花,喂幾隻鴿子,在牆上掛幾幅詩情畫意的圖畫就能掩蓋或躲避這個充滿暴力,血腥,謊言的社會。 “我已經老了,我不希望在未來到21世紀裏會有第二家奧斯威辛雜貨鋪開張。”
裘拉太太也難免沉浸在柔情如水的希望之中。
(選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個只穿褲衩的美國》2000年 廣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