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那些會行走的銀元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1132-2019-06-23 09:42
重新理解這個現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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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二十九年,美國加州來了一位中國婦女,名字叫阿彩。
阿彩皮膚白淨身材婀娜,英語也不在話下,美色與智慧並存。她在克雷街開了一個妓院,很快紅遍舊金山。
阿彩的生意做得很大,不僅從中國挑選婦女赴美,而且就地招募白人婦女,主打中國風,每位客人收費黃金高達一盎司。顧客為了一探東方的神秘,礦工為了尋找家鄉的温存,排隊居然長達一條街,因此不得不僱人持槍維持秩序,日後阿彩不但找了白人丈夫,還有白人警官卡勒克做她的情夫。
但是生意總並非一帆風順,總有的礦工在完事後,用銅屑塞給阿彩當作嫖資,但阿彩顯然也不是一般女人,她已學會了使用法律來指導思想,和西方社會融為一體,做生意打官司嫁白人老公,和刻板中的裹小腳的中國女人做派完全不同。
往大了看,阿彩不遠萬里來到加州並非是機緣巧合。雖然奴隸貿易從“人道角度”上被逐步禁止,但歐洲對廉價勞動力依然渴求,總得有人開山修路挖礦種甘蔗來維持貴族們在大宅子裏的生活,不然也不會有國民英劇《唐頓莊園》了。
既然沒有了奴隸,歐洲殖民國家則將目光看向了十九世紀的中國,這個神秘、勤勞又潰爛中的國度。
想出的辦法就是僱傭勞工。
相對於繩索和皮鞭管理奴隸來獲取生產力,用資本僱傭勞工的先進性不言而喻,畢竟兩百年多年前它就將自己包裝成了“福報”。
正因為是福報,勞工又嚮往美好生活,所以心甘情願的加班和精進技術。所以你看,相較於鎮壓黑奴造反、餵養奴隸的吃喝拉撒、還要面對黑奴的怨恨和永無休止的磨洋工,資本從人道和效率的角度來看,都不知道要高到哪裏去了。
阿彩出國後的二十五年間,約128萬華人勞工離開了中國,以至於加利福尼亞的工廠中半數都是華人,沒有華人勞工,加利福尼亞的製造業和葡萄酒園就一天也不能開下去。
對勞動力有這麼大的需求,但是洋大人們也同時很頭痛,第一是語言問題這自然不用多説,就沒幾個會漢語,和我們考託福四六級一樣,兩百年前洋人在中國做生意會漢語對升職加薪大有幫助,以至於都開設了漢語班。
再者就是貨幣問題,雖然白銀用“兩”計量,但是“兩”卻在不同地方不同行業標準不同,此外還有西班牙銀元、美國銀元、墨西哥銀元和中國銀元,複雜的貨幣關係讓做賬就非常困難,更不用説還要鑑定銀子的成色、面對清政府官員的壓榨……
還有一點,外國人想要進入內地本身就限制重重,僱傭僕人、行車坐轎都有限制,何況做的還是見不得人的買賣人口生意。
自然而然,湧入中國的外國人開設洋行就需要中國人來替他們打理這些細枝末節,買賣生絲茶葉、推銷鴉片、買賣豬仔均有中國人打理置辦,這就湧現了一個新的階級,叫做買辦。
鴉片戰爭之後,外國人享有了諸多的特權,歷史書上都有就不足一而論了,但有一條很關鍵,中國人只要在英國佔據的地方伺候英國人,也都獲得皇帝的免罪。這樣一來買辦既能獲得外國特權的庇護、又瞭解大清帝國的國情,真可謂是“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了。
“不但可以把買辦看作輪軸,靠着他,所有外國人同本地貿易的輪子得以轉動,而且在許多情況下也可以把它看做輪轂、輪輻、輪緣,實際上是整個輪子,除了油漆。洋行則可以用來象徵這種油漆,給它一種名義色彩。”
02
林則徐任兩江總督的時候,上給皇帝的奏摺中交代了這麼一事:初到廣東的時候,聽到“買豬仔”這個詞並不懂什麼意思,調查一番才發現,常常有窮人為了謀生坐船被帶到外國碼頭,船主也不收船票飯錢,窮人後要是被人僱傭出洋的話,船主就可以從苦力的僱主那賺得他一年的工資。
在船上時,船主用木盒子裝飯,喊上所有等待謀生的窮人湊一塊吃,喊聲和哄豬吃飯的聲音並沒有什麼不同,所以船主的這門生意就被叫做“販豬仔”。
動動腦筋一想,上百萬豬仔買賣,有中間商賺差價,這是一門多麼龐大的生意?
但是哪有這麼多要出洋的中國人,除了自己乘船買票前往國外的自由移民以外,許多都是被同鄉哄騙的,加利福尼亞被描繪成了一個遍地金子的樂土:紅鼻子有船,我介紹你們認識,而你只需要坐船去發財,沒有旅費也沒有關係,可以幹活抵債,那裏不打仗,錢也多,更不用受滿大人的壓榨
聽起來和如今誘騙無辜程序員去東南亞搞博彩的人販子口徑如出一轍。
還有的設套騙對方賭錢,一入圈套沒錢還債則要被抓去幹活,如果説這些都是誘騙,後面基本就是直接活捉了,這幫替外國人割韭菜的中國買辦,在對待同鄉時看見的不是人,而是行走的銀元。
英國商人經營的德記洋行,把用來囚禁豬仔的“巴拉坑”就設在廈門海關衙門的旁邊。如果你看過華農兄弟養竹鼠的廠房,大概能對這個囚禁人的“巴拉坑”有一些概念,只不過一個是飼養竹鼠,一個是飼養人。
一個個木棚裏住了12個人,基本上只能躺着,地面鋪着竹子,棚的頂極低,裏頭的人基本上一絲不掛,和飼養員飼養家禽沒啥區別。
德記洋行還在,只不過已不再是英資企業
出海了更受折磨,當時的香港總督曾在廈門親眼所見: “幾百個苦力聚集在巴拉坑裏,個個剝光衣服,胸前各自按照準備把他們送去的地方,分別打上 ‘C’ (加利福尼亞) 、‘P’(秘魯) ,或者`S’ (夏威夷)等印記 。 ”
和水泥車上高速超載一樣,苦力船也是拼命超載人滿為患,想躺着已不現實,只能曲膝坐着,一坐就是幾個月小半年,還要挨水手的鞭打。沒吃沒喝,污穢滿身,傳染病橫行。
美國船羅伯特 · 包恩號從廈門載運410名中國苦力往舊金山,出海後10天,船長藉口保持清潔,把苦力的辮子剪去,並要他們到甲板上來 , 用冷水全身沖洗 , 水手們同時用大掃帚在他們身上掃刷 。
屈不屈辱?那些被騙去賣到古巴的勞工已經不能叫勞工了,契約早就廢紙一張不知所蹤,既沒有人監督也沒有人執行。吃的食物豬狗不如,每天在鳥糞堆裏幹活,動作一慢工頭的皮鞭就在背上開花,本質上就是黑奴。
哪怕契約有效,許多人也活不到工滿的那一天,各種慘狀,客死他鄉。
豬仔如此之慘,豬花的下場又是如何?
1854年時任香港總督的文翰給英國外交部的報告中寫道:“在我從香港動身前幾天,有六七個這類婦女從舊金山賺到錢返回香港,以炫耀所得財富為誘餌,勾引三四十個青年婦女隨她們返回加利福尼亞。”
相比於販賣豬仔而言,販賣豬花的生意獲利更誇張,甚至是無本買賣,幾十美元或者直接掠來、騙來的少女,在舊金山上岸後就能賣到幾千美金。
被騙到加利福尼亞的豬花更為悲慘,基本上都只能淪為妓女,嚴歌苓在以“豬花”為主角的小説 《扶桑》一開頭就寫道 :“你活過二十歲 ,這是個奇蹟。 你這類女子幾乎找不出活過二十歲的。我找遍這一 百六十本(史)書,你是唯一活到相當壽數的。”
這都拜買辦所賜。
03
如今廣州荔灣區的醉觀公園中有一座石橋,看起來平平無奇,實際上來頭很大。
在“一口通商”時期,廣州十三行壟斷了對外貿易,而怡和行又是這十三行之首,它的主人伍秉鑑家族在廣州建起了私家庭園,以方便對外談生意和外交應酬,這座私人園林的名聲之大,以至於來訪的來賓都扛着照相機而來。
花園佔地十三萬多平方米,裏頭有大湖、湖面有石橋、石橋後亭子,亭子周圍有花木、古樹參天。湖之大,到了端午就搞一搞娛樂活動賽龍舟。湖一角旁走一走有戲台,上百人看片不成問題。除此外奇珍異獸,樹木花卉讓人眼花繚亂。
花園的主人伍秉鑑不單是一千年歷史中世上最富有的五十個人之一,也被美國人看做最重視商譽的中國商人,賣的貨物印上“怡和行”的標記,就被看做質量上乘的保證。曾當着一美國商人的面,因為對方經營不善,撕掉了對方欠自己的7萬多銀元的欠條以便讓他可以順利過關回國,只留下了一句:
“你是我的第一號‘老友’,你是一個最誠實的人,只不過不走運。”
真可謂是做生意不圖賺錢,只為交個朋友。
但是不賺錢是不可能的,伍怡和家族在和美國鴉片船交易時因為走私違禁物被抓,曾被罰了16萬兩白銀,幾年以後,吃一塹長一智的怡和行依然不管清政府如何嚴禁鴉片走私,選擇將鴉片的交易地點挪到了伶仃洋和香港的洋麪,並以白銀現結。
1833年,林則徐作為欽差大臣稽查鴉片走私,第一步就把這些行商召集了起來痛罵了一頓,“本大臣奉命來粵,首辦漢奸。”買辦庇護鴉片船走私鴉片,林則徐早已心知肚明。
“外國船來廣州做生意獲利頗豐,以前每年不到幾十支船,近年一百多支,不管帶了什麼貨沒有不是全賣個乾淨的。天底下這麼賺錢的碼頭就這一家,準你們貿易,你們必須感恩遵守法律,利己不得害人,怎能將別國不吸的鴉片帶來內地騙錢害命?”
為了應付林則徐的禁煙要求讓鴉片販子上交鴉片,怡和行急的頭皮發麻。一方是人頭落地,另一方是商譽掃地,正好被夾在中間。
在和外國鴉片販子一起商量對策時,商行為了讓販子交出鴉片又不為後面互相的生意傷及商譽,不惜提出給予補償,以保證讓對方不受損失:你上交鴉片我給錢,日後生意好相見,不得不説非常貼心。
在商管被封鎖後,也心繫外國鴉片販子的伙食,好吃好喝照料,不愧是全球首富,畢竟做的是天下的生意,立足於全球市場,屁股自然不能只放在內地,只是生得是中國人的皮囊,但是想美國人所想,做美國人所做,從而讓天底下沒有難做的生意。
買辦非但替外國人割中國韭菜時手起刀落乾淨利落,但這其實還有另外一點更為致命,那就是買辦做的是對外貿易的生意,所以買辦並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可以自主生產。
一旦自主生產了,也就無需買辦這個輪子發揮中間的作用,這對於買辦來説是致命的。非但紅鼻子不希望你自主生產想做壟斷的生意,想紅鼻子所想的中國買辦同樣也不希望。
在一戰中,傷口感染導致士兵致死的例子比子彈要多,直到美國人從菜市場裏一顆發黴了的哈密瓜上找到了可以大量分泌青黴素的菌株時,二戰時這種悲劇才逐漸減少。
但是中國沒有青黴素怎麼辦?到底買還是造?
“外國的盤尼西林(青黴素)那麼多,幹嘛要自己造?”這劇話劇中的台詞,折射出了買辦階級的心聲。但好在我們終究是自己造了,當年所謂的液體黃金才得以惠及國人。
買辦在極短的時間裏積累了巨大的財富,但卻多用於花天酒地,地位不高卻要模仿上流人物的排場,養上一大批家僕。
“所匱乏的不是財富積累的數量,而在於其使用的行為。儲蓄的積累完全足夠了,但是將它們同工業輪子連接起來的管道卻既少又細小。”
不管是買賣豬仔還是走私鴉片,再或者是直接購買洋槍洋炮,買辦從不管你洪水滔天,但是事實告訴我們,外國的盤尼西林再多,我們也得自己造,因為戰場上需要的時候哪也買不到。人家的4G方案再好,我們也要搞自己的核心技術,百年前如此,現代也是如此。
如今一條條完整的產業鏈條鑄成的競爭壁壘,靠的並不是屁股在外的買辦們奢華的園林和家僕才得以實現,那隻能被人掐住脖子肆意傾銷,而是靠自己粗糙的雙手、靠前人的血淚、靠這個勤勞的民族,百年來才殺出來的一條血路。
材料出處:
《十九世紀的中國買辦:東西間橋樑》
《五口通商後從廈門出洋的華工》
《19世紀北美“豬花”離散羣體的社會資本分析》
《買辦史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