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的金聖嘆”,到底會多疼?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6-23 17:09
餘秋雨評悲喜劇,曾經説:
“喜劇美,是一個大概念,其中有一項叫滑稽。滑稽的一大特點,就是用荒誕的方式讓人跳出慣性,然後破除更大的荒誕。人是容易沉迷的,因此需要喚醒。沉迷得淺的,可用悲劇來刺激;沉迷得深的,可以用喜劇來阻斷。因為悲劇用的是和沉迷者同一邏輯,而喜劇用的則是另類邏輯。”
這話給我印象挺深,一直記着,以至於寫禰衡時,拿來書,隨便翻幾下就能找到。
“禰衡”發出,很有些爭議,但看來看去,也還是一個角度問題。一則“不良”形象固化,有人必得以此立論,一則現實實用,有人只從人情世故着眼。總而言之,就是看到禰衡“誕傲”的結局最重要,學會“做人”最重要,誰要是從別的角度看禰衡,那就是跟我們有仇。
這其實也不奇怪。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為文作畫做人,常有辣氣、傲氣、淡泊志,但他在教育子弟時,卻鼓勵他們下科場,作“秀媚”之語。對此,他曾在《儀徵縣江村茶社寄弟書》中解釋道:
“論文,公道也;訓子弟,私情也。豈有子弟而不願其富貴壽考乎?故韓非、商鞅、晁錯之文,非不刻削,吾不願子弟學之也;褚河南、歐陽率更之書,非不孤峭,我不願子孫學之也;郊寒島瘦,長吉鬼語,詩非不妙,吾不願子孫學之也。私也,非公也。”
他也覺得自己那樣不好,要有雙重標準,所以計後果,致中庸,沒有“公也”羈絆的我們,遠比他和諧、誠實多了。也可敬,我們不但自己“潛規則”,也普世教育,一視同仁,毫不藏私。
時代不同,我們所面臨的一般是生活矛盾,所關切的一般是婆媳關係、職場糾紛、個人成功、我媽養我這麼大,要一百萬彩禮多嗎?這當然問題不大。甚至於你非要厚黑、權謀也問題不大,實際上這一類的東西我也涉及過。但我們是不是因此就可以強加觀點,對“不利於行”的古人生存方式、價值觀一概否定呢?這卻未必。
寫禰衡的時候,我也想到過金聖嘆,可金聖嘆又怎麼樣呢?我們對這位“不亦快哉的遊戲者”難道就公允了嗎?
禰衡與金聖嘆,都是歷史上著名的狂人,也都挺刺兒,只不過他們一個屬過激派,一個屬滑稽派,一個因狂而死,一個到死也狂,一個為人所笑,一個為人所喜,一個終以“口中無人”而定格,一個終因那臨終時的“好疼”二字,越發千古稱奇。
但是那又怎樣呢?金聖嘆到底也是被殺死的,他們這悲劇與所謂的喜劇裏,其實隱藏着同一種東西,包括後人對他們的誤讀。
這就是説,金聖嘆與禰衡,其實是我狂着你的狂,你疼着我的疼,二人表面行跡不同,實則殊途同歸。結局、內涵、誤讀,統統殊途同歸,只是有些人看不到罷了。
因此餘秋雨的這段話從這個意義上講,在我看來,似乎就有了這種意味:真實生命的悲喜劇原本該有同樣的效果,但我們既可能會因為沉迷太深,喚醒太淺,不解禰衡,也可能會因為金聖嘆太過另類,難以同步——刺激與阻斷一概都沒達到。
不然,我們為何從沒有去問過他們這生命的悲喜劇背後,有怎樣一種沉迷與荒誕?為何會只見禰衡的“狂悖”,而少見他的《鸚鵡賦》?為何會多見金聖嘆的另類,而少見對他那“好疼”的深入?這難道只因為懶?
淺表化閲讀來自淺表化傾向,淺表化傾向導致淺表化解讀,金聖嘆,是必須疼的,此疼綿綿。
(公眾號:九鴉人物)
1
因為禰衡的關聯,我這幾天又到網上找了幾篇寫金聖嘆的文章來看,但大多數一如既往地不喜歡。
金聖嘆無疑是位奇才、怪才,但是他的行為越滑稽、另類、怪誕,我越對那種泛娛樂化的解讀感到反感。
像那種“人生緣何不快活,只因未讀金聖嘆”的題目,那種“花生米與豆腐乾同嚼,有火腿滋味”的渲染,那種“嬉笑怒罵,快活逍遙,樂在其中,悠然自得”的奇聞軼事傳播,那種“連死都可以死成段子”的誇讚,我一律不喜歡。
我尤其反感的是這種句子:“幽默大師金聖嘆被砍頭後,耳朵裏掉出2個字,把劊子手都逗笑了。”看到這種,我都想打人。
魯迅當年評阮籍、嵇康,曾經説,他們“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其實不過是態度,至於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做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這無疑是解讀這類歷史人物的鑰匙。
所以這原因,主要在我對金聖嘆耳朵裏掉出的那“好疼!”二字,有不同的觀感。我認為金聖嘆真正是快樂並疼着的,他另類的生命邏輯裏,遠遠不只是所謂的“喜感”。
也即,他有多快樂,便有多疼痛,他有多疼痛,便有多荒誕。
2
金聖嘆的名字,據説來自孔子的嘆息,那是一個著名的典故。
孔子有一次與弟子們聊天,問到理想,弟子們有的説要去做官,救天下,有的説要去當兵,保家衞國,有的説要去做道德家,正禮儀、淳風俗,有的説要去做清潔工,平凡而偉大,有的説要去做經濟學家,帶領百姓奔小康,有的説要去做外交家,縱橫萬國……
這裏面有想當科學家、醫生、人民教師的也難説,當時卻只有比孔子小六歲的曾點,只管一個人在那玩着——鼓瑟。
於是孔子就問,曾點,你難道就不想做點什麼嗎?
提問下,瑟聲漸緩,最後鏗鏘一聲而絕,曾點飄然而起,他説:我跟他們想的不一樣,就想暮春三月,與許多大人小孩,出去洗洗澡,吹吹風,然後一路唱着歌回家。
妙啊!孔子當下嘆息、鼓掌,你跟我想的一樣!
孔子是一個多面的孔子,最善於發現對立,平衡矛盾,他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知不可為而為之,但邦無道,也不妨“乘桴浮於海”,出逃,逃不了就“言孫”、“愚不可及”,難得糊塗;天天講仁,但也可以“君子不仁”;做“喪家犬”,但也可以“君子不器”;“學而時習之”、“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但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所以孔子的人生與思想,其實也總在出世、入世之間,他的生命,其實也是一條活潑潑的生命,因為歷朝歷代的附加、篡改、製造,他才是被誤讀最深的一個人。
人都是兩面多面的人,生命的自由、快活、享受,性靈的自由、舒展,誰人不求?只不過它往往被世俗、欲求所禁錮、異化罷了,此所以孔子會贊成曾點的理想,羨慕他的瀟灑。同時,**能否容納更多的個性,難道不是美好社會的考量標準之一?**理想的社會,不就為到達這種自由、快活、享受、舒展的美境嗎?孔子既非墨子,也非楊朱,他所求,無非是現實規範下的人性平衡、人間和諧,所以就為了這,他當然也會點贊,也會覺得其他弟子所見甚小,甚其無趣。
而性情不羈,性靈自由,早就不想成什麼器的金聖嘆,最嚮往的也恰是這種濁世不染、自由舒放的境界,如此,他遙看二千年前的聖人也有此一嘆,怎能不喜不自勝?怎能不把這立為心志的標杆?
只不過金聖嘆作為個人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叛逆者、行為藝術家,骨子裏雖然自有禪意,和東方朔那種大滑稽家的氣質,但到底又是儒者,放不下有用於世,因此,他就不可能成為真正的隱士,沒法不與曾點有更多的共同點。
孔子評曾點,曾説他是有進取心的狂放之士,而金聖嘆何嘗不是?曾點的狂放裏,恰恰隱藏着一個恨字,恨當時禮教不興,社會動盪,而這類似之恨,金聖嘆又何嘗沒有?
金聖嘆可是童年孤貧,成年窮困,一生失意,早覺得人生荒誕,如同一場大夢的,但他雖然嚮往自由,滑稽處世,無心仕途,卻又獨愛杜甫,為他的憂國憂民感動不已,就連做文學批評,也一再借題發揮,褒貶時政。他無疑正是因此,才無法在1661年坐視百姓苦難,而有了一場“抗糧哭廟案”的,只可惜,他的人頭,也終於因為這一天下奇冤而落地。
性靈自由,並不意味着必須言行怪異,放浪形骸,驚世駭俗,金聖嘆的異化裏,其實已經有莫名的東西,而他這樣一個“極端的遊戲者”,最後偏偏又死在認真上,這難道還不足以説明他與莊子一樣,所極力的無非是與現實的脱離?及一種特殊的解構?
不厭世何以要脱離?不物我難忘,莊子何以要不斷地説物我兩忘,逍遙遊?他的背影難道就不寂寞、孤獨?只不過他是哲學家,能夠看到事物的兩極,自我的侷限,不那麼沉迷、執着罷了;同樣是幽默大師,但他的美學很壯麗,並不像看起來那麼詭異。
3
金聖嘆在臨終之際,據説曾為兒子蓮兒、梨兒作一對聯:“蓮(憐)子心中苦,梨(離)兒腹內酸。”你真以為他那麼瀟灑自由,無牽無掛?
金聖嘆行刑那天,據説漫天飛雪,他曾在雪中吟詩一首:“天悲悼我地亦憂,萬里河山帶白頭。明日太陽來弔唁,家家户户淚長流。”你真以為他的生命裏缺少莊重、悲壯,只有遊戲?
偏偏金聖嘆最為世人所傾倒的,卻總是他在耳朵裏塞的那兩個小紙團,他頭落人倒之後,滾出的那兩個字:“好疼!”有人因此要效仿他的幽默,寫無厘頭的“好疼的金聖嘆”,有人則感嘆他“連死都活成了段子”,“能把悲慘的砍頭活生生演變成一場喜劇的,也只有他了”,他“把劊子手都逗笑了”……如果“每一顆年輕過的心”,真就這樣“活着一個金聖嘆”,那真是不幸!
金聖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只想再行為一把,幽默一把?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在我眼裏倒有一點病態——讓他“好疼”的,難道不更是荒誕人生,那個鬼蜮世界?他只怕從來沒有想到,後世的文人們會比他更加另類,更加荒誕吧?有誰知道他的心會有多疼?
更高的眼光,看到了世界更大的荒誕,更高的智慧,跳出了所有人的沉迷,有了更荒誕的滑稽,更刁詭的另類邏輯,更反向的破除和阻斷,但是“喜劇都有一個悲的內核”,這喜劇裏,卻一定有着更深的悲涼。越反常,越悲涼。
好生生的,有誰會窺破生死情感,不在乎?只將金聖嘆視作幽默大師,這未免太膚淺了吧?要將金聖嘆所有的奇聞軼事都視為幽默,付作笑談,這未免太殘忍了吧?
金聖嘆,一個消極避世,總想跳脱的人,終究也不免要認真一下,一個在“遊戲人生”的人,終究也不免被捲入時代的渾濁,一卷入,只一下,就得死。這喜感不?好笑不?
但歷史的年輪裏站着無數的看客,血染的雪地上居然寫滿了快活,“把劊子手都逗笑了”。也寫啓示錄,戒驕戒躁,慎言慎行,我是規尺,一步不錯,他們都傻;老子和老子的世界是無菌世界,老子出門去,都是汽車躲我。
好疼!
——金聖嘆,好疼!
這一次,我終於不敢説“我們”了。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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