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中學逆襲錄：被曲解30年的超級中學神話_風聞

來源：微信公號“ 好學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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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考之王

**昨日高考放榜，衡水中學又一次強勢宣告了自己“高考之王”的霸主地位。**據初步統計，河北省理科700分以上考生共27人，衡中獨佔23席；文科高分段，衡中佔半壁江山。最受矚目的理科狀元、文科榜眼也出自這裏。説是獨孤求敗，也毫不誇張。

放眼全國，衡水中學也比其餘名校“高半檔”。一張曾刷屏過的**《清北錄取人數最多的10所高中》**的圖片，最近再度被引爆：

在這組2017年的錄取數據中，衡水中學以139人的清北錄取總人數，問鼎頭名。

依靠着對於學生的嚴格管理，衡水中學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家境普通的孩子，用三年青春，可以交換一個視野寬闊、希望滿滿的人生。

有人説這場交易的代價過於昂貴，但在更多普通老百姓看來，這更是一個守護平等和希望的神話。

衡中學生帶課本跑操

“為什麼大多數高中選擇學習衡水中學，而不是理念更加先進的學校，比如人大附？”知乎上有個高贊回答説得很直白：

“最大的區別從不是理念，而是赤裸裸的資源。”

人大附中vr教學課堂

然而，當將衡中校史的許多細節研讀、推敲之後，我們驚訝地發現：

這所中學帶領底層學子實現高考逆襲的方式，絕不只是高壓與紀律！

衡水中學的崛起，除了一定的紀律性，本質上是一所落後的公立中學依靠教研崛起，又通過產業化改革（市場化激勵、公司化管理、集團化擴張、資本化運作）而登頂的**“勵志逆襲大片”**。這則故事，大體上可分為以下四大階段：

1、紀律兜底：一夫守門，萬夫莫開

2、教研稱王：海盜精神，一騎絕塵

3、激勵護體：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4、跨界擴張：左手辦學，右手掙錢

從1992到2019，它用了將近30年間，從一所看不見希望的貧困中學，變成人人稱頌的**“應試之王”，又淪為精英社會口誅筆伐的“人性監獄”。而在貧富差距加速擴大的背景下，它一面成為我國“教育改變命運”的最佳代言，一面又成為教育集團化、產業化**弊端的反面教材。

衡中身上有太多經驗需要總結，也有太多矛盾需要解決。

這不得不讓人感嘆：一所衡水中學，能頂半部新中國教育史。

2. 紀律兜底：一夫守門，萬夫莫開

每年中考結束時，都是河北省各中學校長心如刀割的時候。他們辛苦培養多年的尖子生、青年名師，一旦受到衡水中學的邀請函，就會立刻頭也不回地離開原學校。

在衡中一枝獨秀的高考成績面前，其他中學敢怒不敢言。

一位毗鄰地區的中學校長這樣抱怨衡水中學：

“衡中吃的都是掐尖兒菜！那些學生、老師拿到我們學校，升學率照樣高到天上去！”

然而，一切都是輪迴。如果將時光倒回到1992年，我們會驚訝地發現，當時河北省內被“摁在地上碾壓”的，恰恰是今日接受“百鳥朝鳳”的衡水中學。

1992年，衡水中學的圍牆還很低矮。今日的學生們絕對不知道，當年的“前輩們”翻牆逃課都是家常便飯。老師中也有不少“壞”果子，當老師不用買傢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學校的牀板桌凳，堪比老師們的自選倉庫。

出門容易，進門也很簡單，那時的街頭青年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翻牆而入，在衡中裏無事生非。

學校的混亂彰顯着管理者的無力。那時的校長姚海溥工作壓力遠超“996”，他一邊央求“斂財成性”的老師安心教學，一邊教導屢屢作弊、偷竊的學生，還要和大半夜公然敲女生宿舍門的小混混鬥智鬥勇……

有些事不是靠勤奮就能解決的。姚海溥校長鞠躬盡瘁，但無力改變衡中被周邊的縣中碾壓、成績墊底的事實。

終於，心態炸裂的他將一封辭職信拍給了衡水市委。在信中他哀呼：

“人若犯了罪，你們不要讓他進監獄，就讓他到衡水中學當校長吧！”

那時的他怎麼也想不到，近30年後，有無數老師搶破頭顱想得到這份他主動放棄的職務。而他更難以想明白，當年以髒亂差聞名的**“衡中地獄”，怎麼就成了全中國普通家庭的“升學天堂”**。

經驗豐富的老校長都攪不動的死水，該由誰來接盤？市委領導挨個找人談話，最終和那個時代的主潮一樣，選擇相信有才華的年輕人。

接任校長的，是“文革”後首批大學生、37歲的全國優秀教師李金池。

李金池

英雄人物的出場，似乎總要伴着一個聽起來不可能的任務，李金池也不例外。接到任命通知的第二天，這位河北省最年輕的校長，拍着胸脯向全校教職工立下了軍令狀：

“三年之內，升學率拿不到全市第一，我自動辭職！”

話一説出口，其餘幾所名校的校長都驚呆了。這是怎樣的大話？**事實上，1992年的高考比今天的競爭要激烈10倍。**2018年，我國高考錄取790萬人，錄取率81%。而李金池上任時，全國高考錄取人數都不到75萬，錄取率不足25%。

況且，一般來説，經濟實力和教育水平成正比，衡水在河北省內GDP最低，其錄取壓力只會達到煉獄級別。

大話放出去了，學校的其他管理層焦急地圍住了李金池：像衡中這樣一個招生範圍只有30多萬人口的縣城中學，怎麼才能辦出點名堂來？

從扭轉校園風氣開始。

衡中外的橫幅

**上任之初，李金池愣是把自己的職務從“校長”變成了“警官”。**每天晚上，他最重要的任務不是思考學校管理問題，而是帶着學校領導班子蹲點抓流氓。

流氓喝完酒，晃晃悠悠來到衡中、敲打女生宿舍的門，已是半夜三更。李金池經常帶人蹲到一兩點，碰到伸出的鹹豬手，揪出來先打一頓，然後立刻扭送派出所，回來再安撫女學生們的情緒。

但這並沒有產生本質性的變化，當時衡中還是走讀制學校，對社會訪客也開放，流氓混混依舊取之不散。

為了解決現實的問題，1993年，李金池大手一揮，衡中關閉校門，實施住校制，正式走上**“半軍事化管理”、“紀律第一”**之路。這一切最起初的目的，其實是為了保護每個在校生的人身安全。

至少從那以後，衡中極少出現與學生人身安全相關的事件。

嚴抓校內秩序，學生不逃課、不混日子，成績自然就提高了。李金池發現，大多數學生成績不好，和他們天賦不夠其實沒任何關係，只是這羣“熊孩子”幾乎沒投任何時間在學習上。

基本只靠“嚴抓紀律”這一招，李金池就兑現了三年前的承諾——1995年，衡中升學率提升了三倍，奪得全市11個縣重點中學的頭把交椅。

飯碗保住了，李金池長舒了一口氣。但是他意想不到的是，幾年過去，在旁人眼中，他已經締造了一個“衡中奇蹟”——經濟欠發達地區的學校如何實現教育逆襲。

畢竟，如果好學生總是從大城市選拔出來、又待在大城市，那小城市將永遠無法吸引優秀人才，而只得接受世代平庸的命運。

沒過多久，全國範圍內，一場“學習衡中”的浪潮悄然掀起，許多500強企業也拿它作為標榜，連作為中國驕傲的華為創始人任正非都要説：

“我們公司也改變不了社會環境，也改變不了大世界，也改變不了美國，我們就要向衡水中學學習，建立適應社會的方式。”

只可惜，這場全國一起“學衡中”的浪潮，對大多數學校和企業來説，從一開始就找錯了基本點——

衡中的底牌，根本就不是嚴苛的紀律。

3. “誤學衡中”：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在這座GDP多年省內墊底的小城，衡水中學每年的高考成績是每個市民津津樂道的話題。

北京司機愛談時事，上海司機愛聊經濟，而衡水的出租車司機會驕傲地告訴你：

2013年，衡水中學單屆考入清北人數過百——建國以來，除北京各名校外，這是全國唯一。2018年，衡水中學考出了兩百多個“清北”，文理科一本上線率都在90%以上。

邱學華（國務院政府特貼教育專家）甚至將衡水中學看作國際教育的奇蹟：

**“從國際上來看，能不能找到一所學校像衡水中學一樣高質量的？沒有！美國哪一所中學能夠每年有100多人考入哈佛、麻省理工……不可能，英國、法國也沒有。**把衡水中學的樣本拿到國際教育上去，國際教育界肯定會轟動。”

如今，衡水中學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三張名片之一。到來的每一位遊客都必須體驗這**“衡水三件套”**： 

第一是衡水老白乾，喝出男人味；

第二是六個核桃，給親補補腦；

第三是衡水中學，花上千百塊大洋在衡水中學轉一圈，和英才路牆上的學霸們合個影，這一程才算圓滿。

“衡水三件套”

2004年，衡水中學封閉的大門終於打開，面向公眾開放有償參觀，迄今已經吸引了二十多萬好奇的參觀者。從各中學領導到學生家長，只要買票，都可來衡中“朝聖”一番。

外校老師赴衡水中學參觀

**人們身體力行地表達了對於衡中紀律性的讚頌。**廣東湛江的教育局領導們４次專門包機前來，雲南偏遠地區的校長們坐了36個小時的大巴，只為參觀衡中的管理模式。

河南省睢縣高級中學讓學生站着吃飯，稱是向衡中學習，節省學生們的就餐時間；雲南大理祥華中學一學生因午休上廁所被學校警告處分，網上爆出該校領導十分推崇衡水模式。

學生站着吃飯

這些訪客，抄下衡中密密麻麻的時間表，錄下“胸貼背式”的跑操，便以為取到了衡中的“真經”，急迫地回去如法炮製。

然而，從升學率角度而言，國內並沒有出現第二個衡中奇蹟，反而多了不少只有軍事化管理、不見高升學率的真正“監獄”。

實際上，衡中內部的老師早就提醒過這些外來客：

“衡中的大門這些年都是敞開的，可以讓別人隨便學。但他們學到的只是皮毛，內在東西是學不走的。”

可是，如果説，那些乾淨整潔的宿舍、整齊的跑操方陣、嚴苛的就餐時間、一摞摞做不完的試卷……這些都是**“外在的皮毛”，那麼衡中“內在的寶藏”**到底是什麼呢？

其實，衡中被大家忽略了近30年的真正的寶藏，是它全國首屈一指的教學教研水平。

有畢業生説，衡中老師給學生出的每一道題，都要被學生打分，出得不好，還要被學生投訴，影響老師評級。因此，老師每天都在玩了命地研究高考題！

4. 教研稱王：海盜精神，一騎絕塵

每年高考前，在社會上都會流傳這樣一個“衡中秘聞”：

據説，臨考前幾天，衡中會組織考生緊急做一套內部研發的**“絕密試卷”。據説，這套集結了衡中眾多老師心血的密卷，往往能洞穿今年試題的“根本變化”，也因此變成一種“有價無市”的 top 機密。**

今年高考前夕，一名來自山東的考生家長慕名而來，他在衡中門口徘徊了好幾天，小心翼翼地和校門口的商販套近乎，試圖從他們那裏高價買到衡中老師的高考押題。

可是，連逐利心很強的小商人都擺擺手告訴他**“衡中的題從不外泄，你死了心吧”**，惹得這位家長只得悻悻而歸。但離開之時，他還是對衡中的保密稱讚起來，人性真是複雜而微妙的存在。

不只是外地來的家長，哪怕是“近水樓台”的衡水當地人都搞不到衡中的真題。市面上打着“衡水金卷”等旗號的考卷材料，不過是個別教輔機構買了些過往學生的題庫，攢一攢答案，“掛羊頭賣狗肉”。

“衡水金卷”

據傳説，衡中對內部教研資料庫有着嚴密的把守，僅有每個學科的教研組長有“保險箱密碼”，如有資料外泄，目標極易鎖定。

而在當地的小圈子裏，如果一個教研組長為了謀利讓資料外泄，恐怕他下半輩子將環繞在周圍人的唾棄和鄙夷之中。

衡水中學的試題為何值得花這麼大力氣來守護？這要追溯到李金池篤定的“教研為王”的重大戰略。

1995年，被北大開除的俞敏洪火遍了大江南北。憑藉招名師、備好課、用心搞講義的“工匠精神”，新東方的名師們迅速招攬來逾一萬五千名學員，都成為“要用麻袋裝學費”的超級土豪。

新東方暑期班報到現場

歷史無處不巧合。新東方憑藉“講好課”這一最基本的行為一飛沖天之時，衡水校長李金池也看到了備課對於一所公立學校有多重要。他一聲令下：

“從今天起，要將學生的升學率轉化為老師的教研壓力！”

李金池雷厲風行地制定了一系列教研製度，算是提前了20年誕生的“八項規定”：

1、每個學科一週必須有三次集中備課，不準請假；

2、新老教師間簽署**《師徒協議》**，每個人要毫無保留地共享教研成果，不搞個人英雄主義；

衡中青年教師培訓會暨師徒協議簽訂

3、每學期為教師購置10本以上的教輔資料。

4、作業和考卷上的每道題目，都必須經過衡中的**“三編一審”**四道關卡，成為“色、香、味”俱全的原創大餐，才能發到學生手中。

5、每位教師每學期必須寫一篇高質量的高考相關論文。

6、斥巨資買斷一批衡水中學獨家使用的高質量題庫。

7、再撥付30萬專款來購買圖書、報刊年年更新。

8、校領導也要擔任班主任或任課老師——連李金池自己都不能例外；

我們今日只看到衡中的學生們紮在題海里，殊不知，最早跳進題海的人不是學生，而是勤勤懇懇的老師們。

到2000年，衡水中學便將他們的奇蹟再上了一個台階——升學率不再是衡水市第一，而是河北省第一。

那段時間，已經有媒體開始將衡水中學報道為一家靠高壓管理起家的學校。

然而，衡中的畢業生們早就道出了真相：

“外界把衡中比作‘高考加工廠’，這種説法太簡單了。工廠誰不會辦？叫幾個工人來生產就行了。但教學可沒有死的模式，不是24小時不停地學習就能學成高考狀元。”

令人詫異的是，衡水中學的學生們每天都能保持8小時以上的睡眠，反倒是日夜無休的老師們，經常平均每日工作在20小時以上。

人們幾乎都不知道，衡中最寶貴的資產並不是這批所謂的天才學生，而是全中國最拼命、最團結的教師“敢死隊”。

衡中內部流行着一股“海盜精神”：

“海盜就是沒有退路，只能抱團前進。如果想當逃兵，一個小船下去，茫茫大海，哪裏有生路？”

衡水市教育局教研室陳春芝主任在考察衡中的教研工作後，一語道破了凝聚這批最強教研軍團的秘訣——

“衡中善於把師生基因中那種老白乾的烈性都激發了出來”。

樓道里的橫幅

説到這裏，新的矛盾又已出現：在我國中學，“教研大拿”單獨辦班賺外快是教師羣體公開的秘密，現在從各培訓機構出來的名師，成立工作室、年入千萬，並不少見。

但是，這一現象在衡中卻幾乎不存在，好像沒人願意背棄或脱離衡中這艘大船去“頂風作案”。

原因很簡單，衡水中學給了自己的教師無比的尊重、關愛，以及體面的現金收入。

李金池校長深諳經濟學之道：讓老師為學生着想，靠老師的道德就夠了；讓老師玩了命地為學生好，那除了多開工資，最好還能在學生成績和老師獎金間建立直接關係。

實際上，這也是衡中崛起時最精妙、爭議也最大的操作——教育產業化、學校企業化。

當學生的分數直接掛鈎老師的獎金，老師就能得到與其勞動強度相匹配的報酬。從激勵的視角看，這絕對會讓老師更加關注學生的分數、為學生着想。

但從公共事業的視角看，這種師生關係會帶來怎樣的負面作用？這是否逾越了辦學校的道德邊界？

5. 激勵護體：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信金煥是衡水中學的一位名師，在被評為特級教師的那一年，她立刻收到了北京朝陽區一所知名中學的邀請函，函中的三大承諾擲地有聲：解決全家北京户口，提供住房，安排丈夫工作和孩子就讀。

信金煥

要是全國其他學校的老師，恐怕99%都立即簽字、收拾行李、買票走人了。但是信金煥卻不為所動。她看完，隨手將邀請函一丟，爽快拒絕了這份外人羨慕不已的邀請：

 “不到40歲就評上特級教師，這是學校看得起我，在（衡中）這裏感覺很幸福，我有什麼理由離開呢？”

衡水中學有什麼樣的魔力，能讓教師們幸福到拒絕全家的北京户口和衣食住行安排？

核心只有一個詞，一個馬化騰尤為精通的詞：

氪金。

今年，一則衡中的教師招聘訊息讓應屆畢業生吃了一大驚。裏面寫到：凡應聘成功，年收入最多可拿到20萬元，還享有教師公寓，和子女免費就讀衡水中學的福利。

這種待遇不僅遠超河北同類校，甚至比北京、深圳等一線城市的公立學校開出的條件還要體面。

另一個對照是，好未來這座教育的商業新航母，給清北應屆生開出的第一年工資也就在15-20萬元之間。

氪金除了要體現在實的工資裏，還要體現在“務虛”的福利和關懷裏。衡水中學老師家裏的紅白大事、水電維修、網絡安裝，學校都派專人操辦。

老師工作繁忙、無暇解決個人問題，校工會出招不凡，鼓勵青年教師內部婚戀，並舉辦有市領導等貴賓參加的高規格教師集體婚禮，將衡中教師的“小家”和學校的“大家”利益牢牢捆綁。

**這一招實在是高。**有資料講道，有位男教師連續帶十年高三，實在太累，懇求領導説休息一年。誰料領導一捻鬍子，樂着説：

“要不然，讓你愛人一起帶高三吧，你倆分配個隔壁班，平時還能常見面。”

想到能和妻子同甘同苦，這位“教育老兵”點點頭，選擇了再堅持一年。

李金池願意給老師“氪金”，在他上任的1992年就埋下了種子。

上世紀90年代，在“下海經商潮”背後的，是人民教師的經濟收入在12個全民所有制行業中排倒數第2位。僅1992年一年，全國就有45萬教師辭職。

李金池感到焦慮。學生們再苦再累，堅持三年也就過去了，但想要教師們死心塌地教一輩子課，那必須解決教師的生計壓力。

歷史專業出身的他，深深地懂得“衣食足而知榮辱”的道理。他克服重重阻礙，強調學校的激勵制度必須向市場化企業看齊——

教師同企業員工一樣，要有薪水、福利、KPI、獎金。

用他的原話講，就是：

“你只要把工作做好了，什麼房子呀、待遇呀等自有領導為你考慮！”

和一般的企業家不同，李金池從不“畫大餅”。很快，他將班主任的津貼從8元提高到40元——當年很多地方職工的月工資不過近百元。

當衡中第一期教師住宅樓建成後，最好的樓層、最好的位置，他全都讓給了一線骨幹教師，而不是包括自己在內的管理層。

除了善於挖掘老部下，李金池在招攬英才上也有一套完整的打法。起初，衡中想挖大城市的特級老師，怎奈下了血本也吸引不來大都市的名師——

衡水這地方，給錢再多也沒人願意來，這和勒布朗·詹姆斯當年雄踞克利夫蘭，卻招不來住慣了紐約、洛杉磯的明星隊友，是一個道理。

無奈之下，李金池決定自立門户，從應屆生中打造衡中自己的教師軍團。從1999年開始，衡水中學開始招聘師範大學生，從面試、考察到試講，李金池都全程參與，親自把關。

衡中招聘教師現場

對衡中教師而言，應聘者是否有激情是第一位的。沒有激情，教學條件再好也不要。其實激情的近義詞是“體力”，衡中老師的平均年齡在34歲以下。

此外，相比於北京、上海、深圳的各大附中教師一水兒清北碩博起步，衡中約80%的師資都來源於當地一所普通高校——河北師範大學。

郗會鎖是其中表現最突出的一位。1998年，畢業於河北師範大學歷史教育系的他來到了衡中，入校3年，便憑藉**“62人的高三畢業班中，42人考上全國重點大學”**這一輝煌戰績，評上了衡中“功勳教師”，同時破格提拔為校級中層幹部。

郗會鎖

在表彰大會上，郗會鎖激動地向全場教師們表示：

“衡中就是一個賽馬場，讓每個千里馬進行比賽，不淹沒任何人的才能，只要你有實力，就肯定有上升的機會！”

唸的師範又如何？人生是一場長跑，誰説名校畢業的老師就比師範出身的更懂學生？

17年後，這位心懷感恩的年輕教師成為了衡水中學的新任掌門。

6. 跨界擴張：左手辦學，右手掙錢

改革家最需要的是什麼？不是支持，不是理念，而是明晃晃的現金白銀。

完善教師激勵制度、購買題庫、翻新校舍、購置多媒體設備……衡中教學的突飛猛進背後，最容易被忽略的是鉅額的現金籌碼。

衡水中學校園風光

衡水中學的改革資金從哪來？

每個英雄人物的第一桶金都是部驚險電影。衡水中學第一筆改革資金，靠的是李金池一場“豪賭”。

1993年，李金池聽聞教育部“正在醖釀建設1000所國家級示範高中”。他抓住上級領導來衡中視察的機會，大展宏圖，闡明瞭衡中爭創“國家級示範高中”的目標。

辦好一所重點中學，對地方政府來説既是政績，也促進税收。黃岡中學的成功是最好的旁證。同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湖北黃岡中學風靡全國，每年依靠賣教輔試卷、推廣黃岡教育模式，創收過千萬，更帶動了當地的經濟税收。

經濟落後的衡水市政府最終決定，投資衡中1200萬，分三年支付，花最大力氣辦好衡水中學。

其實第二年，衡水市就遭遇了財政困難，只拿出了200萬元。為了保證工期，李金池東拼西湊，連一些低分生繳納的“借讀費”也拿了出來，才終於將衡水中學的硬件設施改頭換面。

遺憾的是，衡水中學並沒有立刻拿下“國家級示範高中”的牌子。但是，憑藉關鍵時刻的果斷出手，李金池為衡中的建設籌到了最寶貴的第一桶金。

後續接任的張文茂校長更是個資本運作的高手。

2004年，他上任的時候，衡中的現金已經花得差不多了，衡水市後來還承諾了近2億元撥款，但一來二去，卻始終不見進展。為了支撐鉅額教師教研花銷，他琢磨出了一本新生意經——在校園裏發展旅遊業。

校園對外開放

衡水中學公開發售參觀門票，便自那時起。

門票明碼標價，參觀的點不同，價格從600到2000元不等，組團來訪還可以提供團購價優惠——要發票也能提供。

接着，衡中同河北、北京等地的教育公司達成合作，形成了學校、家長團體的固定參觀線路。作為盤活一座城的功臣，當地的酒店、餐飲業也能拿到一定比例分成。

2012年10月，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劉延東視察衡水中學，提出了“希望衡水中學把先進理念和做法輻射” 的要求。

張文茂敏鋭地嗅到：擴張的機會來了。

政府部門的表彰給了張文茂談生意的底氣。教育名校是頂好的資產，漸漸地，張校長的飯桌上開始有了財大氣粗的地產方的身影。

他約見了當地一家名為河北泰華地產集團的房地產商，談成了一筆幾個億的交易：

衡水中學南校區（又稱“衡水第一中學”）的建設費用全部由泰華承擔，而唯一的要求是在附近建“衡中公館”住宅區，賣或租給衡中家長住。

張文茂校長與泰華地產簽約

每年湧入衡水市區的近4萬名外地學生和陪讀者，這筆大單的意義不言而喻。

2014年8月22日，衡水第一中學建成，接受衡水中學託管。**至此，政企校三方捆綁的合作關係正式形成。**衡水中學提供品牌和師資、政府幫忙搞定辦學資質、企業提供資金。

衡水第一中學

依託“加盟開店”的建校模式，衡中得到了土地、生源和收入。好品牌的價值，可見一斑。

據統計，在2018年衡水當地的衡水中學、衡水第一中學、衡水中學實驗學校三個校區總共招生的4793人中，外地生源佔了54%。他們除了必須滿足較高錄取成績的要求外，還要統一交3萬元擇校費。

這些外地生源每年的擇校費總額，就高達近億元。

衡水一中僅僅是個開始。張文茂帶着一眾校領導周遊各省，開始在全國複製“衡水模式”，二十多所“分校”紛紛成立，品牌授權和代培業務讓衡中一下子坐擁以億計數的資產。

難得的是，張文茂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依然守住了教育者的一份真心。如果所有的利益捆綁和資本運作，只是將教育市場化當做搖錢樹，而不是為了提高衡中的教育，那麼失去道德民心的他，也必將失去自己最重要的支持者。

很快，衡中規定，外地生源學生如能在入學後的前3次考試中排名全校前200，擇校費原價退還。

後來，和體育俱樂部的“球探”相對的**“學探”**體系也成了型，衡中在全省各地重點初中都安插有代理人，一旦成功推薦優秀生源，即可得到重金獎勵。

在兩代校長的八方開源下，衡中一步步走向教育生態鏈的頂端。 然而，在許多河北當地的中學校長看來，衡中“像黑洞一樣”吸納全省甚至省外優秀生源，“站起衡中一個，倒下一片”。

可是，事實遠比這些校長們想象得更復雜，千千萬萬個“衡中”，正在一齊站起來。

尾聲：永恆的強者

石家莊精英中學，自從校長換成了從教育局功成退休的李金池，就由一所普通中學，進入幾乎“人人一本”的年代。

深圳某中學，幾年前連深圳高中第一梯隊都進不去，結果和衡水中學“聯姻”後僅2年，據傳聞稱，在深圳高考二模的前十名裏霸佔六席。

2019年深二模成績

這些故事似乎透露着一個信號：衡中模式未必不可複製。

新高考改革的推進，似乎也為衡中神話的延續繼續“煽風點火”。隨着河北省取消了自主命題，凡是跟河北用同一套“全國卷I”的省份，都有機會搭上衡中的便車，遍地開花的分校瘋狂吸吮着衡中的教研成果。

掌握了衡水中學的殺手鐧，第二個超級中學的神話還會遠嗎？

衡中也在與時俱進。如今的高考早已不能“赤膊上陣”了。有人説，“沒加分，根本沒可能上名校。”那麼，衡中就連自主招生這塊城池，也要攻陷。

誰説衡中只是“應試教育”的鼻祖？哪怕是素質教育，只要有考試，好像就沒有衡中打不贏的勝仗。2019年，各高校公佈自主招生初審名單，衡水中學及託管的衡水第一中學清北總通過人數為55人，再次碾壓全國所有超級中學。

最新的消息傳來，藝術、體育特長生的加分資格，衡水中學也完全沒有落下。

衡水中學籃球隊

衡水中學，不只是為高考試卷而服務。凡是與升學率相關的錄取機制，它都要不惜代價地研究、理解，給自己的學生提供解決方案。

前校長張文茂早有名言：

“沒有升學率會邊緣化，只有升學率會庸俗化。”

但他沒説的那半句是：

寧可庸俗化，也不要邊緣化。

如果發展素質教育反而讓考生成績下降了，那將是衡水中學的恥辱。

新一輪的“學衡中”又開始了，可惜不知有多少學校能看明白：教研意識、激勵體系、教師向心力建設、高考第一，這四個詞背後，是衡中花了三十年積累的資本、品牌、文化、人才才支撐起來的。學起來何其難也！

衡中老師與學生互動

在這一過程中，衡水中學自身的性質也在發生變化。來到這裏學習的，不只有普通家庭的子女。權貴人家、富裕中產，渴望通關高考戰役的，都不惜金錢代價，想謀求一張衡水中學的船票。

衡中學生和家長

未來的衡中，很可能一半服務於有學習天賦、肯吃苦的普通學生，一半服務於有資本、想體驗吃苦或被迫吃苦的富家子弟。

衡水中學真是廣袤中國的一個完美縮略圖。

2018年5月，“衡中帝國”再次“改朝換代”。

64歲的張文茂離開了衡水中學，舞動的衡中戰旗被交到了44歲的郗會鎖手中，他所擁有的，比前兩代校長都要多；他面臨的挑戰，**素質與應試之爭、底層與精英之爭、產業化與公共事業之爭，**只會更復雜、更全面、更棘手。

但這所學校骨子裏的精神不會變。衡水中學和華為，的確在頂層文化層面有着不少的一致性——海盜精神、極致創新、高薪養人、擁抱變化。

如果要問這位衡水中學新任改革者，會如何續寫他心中的衡中神話？ 這位年輕的校長或許會沿用李、張二位校長的共同答案：

“慷慨地對待每一個奮鬥的個體，用完善的資本運作、科學的制度、豐厚的報酬釋放他們的生命力，中國人就會不斷創造出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