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朱自清《背影》80年教學史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6-24 13:38
《背影》寫於1925年10月,最初發表在《文學週報》第200期(1925年11月22日)上。1928年10月,作者將其與另外14篇散文結集出版時,就以“背影”命名,《背影》一文位居首篇。可見作者對它的偏愛。這篇散文全文約1500字,凝練地講述了1917年冬,父子二人在南京浦口車站分別及分別前後的景況。全文結構嚴謹,筆法純熟,感情真摯,內涵豐富,是朱自清早期散文的代表作之一。
《背影》問世80多年間,曾得到極高的讚譽,也曾經被指責得一塌糊塗,短短的一篇《背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現代語文教育史上卻留下了一個長長的令人深思的“背影”。今天,我們來重新梳理《背影》的教學史,或許會有新的啓示。根據現有資料可知,1930年由趙景深主編,北新書局出版的初級中學混合國語教科書第三冊首先開始把朱自清的《背影》收入中學語文教材。根據《背影》入選中學語文教材的情況來看①,1950年之前,《背影》入選多家教材,地位穩定;1951年,它在語文教材中存在的合理性受到質疑,關於《背影》教學的大討論,最後以《人民教育》編者按的形式對《背影》做了全面否定,1952年至1978年,它從中學語文教材中消失;1980年,華東師大中文系華東師大第二附中“中學語文試用教材編寫組”編寫的《初中實驗課本語文》收錄了《背影》,此後,重新走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全國通用教材《中學語文》。21世紀初新課程改革以來,《背影》為多家語文教材選錄,經全國中小學教材審定委員會初審通過的人教版、蘇教版、語文版三個版本的初中語文課本都收錄了《背影》。參照《背影》入選教材的情況,大致將其教學史分為三個階段:1925-1950年、1951-1977年、1978年以來。我分別把這三個階段稱為《背影》教學史上的春暉時代、寒冬時代、夏日時代。
一 春暉時代
《背影》自1925年發表後就受到稱讚,聲譽鵲起。1930年入選國文教材後,影響面更廣。吳晗先生的話可以説明《背影》在當時中學生心中的地位:“這篇散文被選作中學國文教材,在中學生心目中,‘朱自清’三個字已經和《背影》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了”。②從1925年到1950年間,《背影》頻頻入選各類國文教材。對於它的思想內容,一般教材都認為是表現了父親對兒子無微不至的關懷,兒子對父親的無限憐惜之情。對於它的藝術特點更是一致肯定。以下選取兩家教材的課後點評加以説明:
葉楚傖主編的《初級中學教科書·國文》(正中書局,1934年版)第二冊第13課的課後點評是:
文體 本篇是“主美”的敍事文,雖然含有許多倫理上的親子之愛的“善”的意味,然其給予讀者是一種“趣味”,並不是一種“教訓”,所以這是“美”的親子之愛而不是“善”的。
章法 本篇行文,以總敍起,以總敍結,中間依照時間先後的順序,次第説來,是順行敍事。
風格 本篇是純寫實的。文中雖有愴然哀思之處,但論其作風,卻不是沉鬱,而是“清新”。
思想 文中所表現的思想有兩種:一種是表現少年人的心情和老年人不同,一種是表現親子間的自然的真愛,而尤以後者為本文的中心思想。
同年,朱劍芒主編的《初中國文》(世界書局)第一冊第9課《背影》的課後參考這樣寫道:
文體 本篇為描寫老父慈愛的敍事文,內容系追敍老父送行時的情形,與別後的惦記,所以在記敍體中,還夾雜些極端悲傷的抒情分子。
1937年,宋文翰、朱文叔主編的《新編初中國文》(中華書局)第三冊《背影》一課的課後題解及習題是這樣的:
題解 本篇節錄《背影》,為作者想念父親、追憶前事的作品。
習題:一、這篇文章裏告訴讀者些什麼?
二、為什麼上了二十歲的兒子出門,做父親的還不放心?
三、寫一篇講父親愛自己的文章。
1936年,《新少年》雜誌創刊,並開設了“文章展覽”一欄,由作家、教育家葉聖陶按期選一篇文章,並在後邊加以點評。這一欄目開辦初始,第一篇選文就是朱自清的《背影》(節選)。選文後所附葉聖陶的點評有兩千多字,開篇寫道:“這篇《背影》,大家説是朱自清先生的好文章,各種初中國文教科書都選着它。現在我們選讀它的中部。刪去的頭和尾,分量大約抵全篇的三分之一。”接着,從《背影》的生字、難語到主旨、藝術特點逐層詳細講評,認為《背影》的主旨是“把父親的背影作為敍述的主腦,從其間傳出父親愛惜兒子的一段深情。”語言上“通體乾淨,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多餘的字眼,即使一個‘的’字一個‘了’字,也是必需用才用。多讀幾遍,自然有數。如果讀得合乎自然語調,人家聽了一定很滿足很愉快,因為他聽見了一番最精粹的説話。”③
總之,1950年前的教科書及學生語文學習輔助讀物普遍認為《背影》是一篇文質兼美的散文。雖有愴然哀思之處,但風格依然清新。它作為表現親子之愛的美文而被多家教材收錄。

二 寒冬時代
1951年關於《背影》教學的大討論是以《人民教育》第3卷第3期上刊登黃慶生老師的一篇文章開始的。該文題目是:《一篇很不好教的課文——〈背影〉》④。文中認為《背影》不好教的原因主要在於《背影》一課的教學目的難以確定。在備課時,他三易教學目的,最終也沒能説服自己,最後上課時,放棄《背影》思想內容的講解而只講文法,不免講得自相矛盾。上課結束,學生評價説:“這課書一點意思都沒有。”黃老師第一次把《背影》的教學目的確定為:使學生了解及渲染父愛的偉大,以引起他們對自己父親的熱愛。然後,他自己又推翻了這一教學目的。他認為,如果把文中父親出於本能的愛説成是偉大的,則將置送子參軍那種具有崇高理想和鮮明目標的父愛於何地?黃老師第二次把教學目的確定為:使學生體會父愛的深厚,因而愛護自己温暖的家庭,進而熱愛自己的祖國。然後,他馬上感到困惑:作者的思想感情完全侷限於父子之間和家庭之中,就是牽強附會,也很難跳出父子的小圈子而和祖國人民有聯繫。如果按教材內容講,不但不能引起學生對祖國的熱愛,反而會破壞青年學生對新社會的集體觀念,甚至可能引起對人民與祖國的仇恨情緒。因為班上學生們的父親三分之一是地主成分,有的還在大張旗鼓鎮壓反革命時受到了鎮壓。
這樣,黃老師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第三次把教學目的確定為:使學生知道紀念親屬的文章要怎樣去寫,才能感人至深。按這個教學目的去上課,純技術地去處理課文,效果是很慘的。黃老師狼狽地跑下講台,彷彿被攆了出來。所以,黃老師在文章中寫道:
朱自清的《背影》在目前來説,的確是一篇很不好教的東西,這課書,在今日的青少年面前,抽象而頹弱地渲染着一個父子之愛,是與當前三大政治任務——抗美援朝(參加軍幹校),土地改革,鎮壓反革命——相矛盾的。假若將《背影》的思想感情在今天向學生渲染太深的話,那麼就可能使本想參加軍幹校的同學,或感於父母年邁而遲疑不前。也可能使地主或惡霸地主家庭出身的學生,在思想情感上無故勾起“家道中落”或“失父之痛”一類無謂的紛擾,這是不言而喻的。
再者,縱使《背影》的超階級情感與目前的政治任務不相矛盾,光就朱自清那三次感情脆弱,有點林黛玉式的下淚,就可能給感情尚未完全成熟的青少年學生以不健康的感染。……
我教《背影》這課書是失敗了,究竟是教材有問題呢?還是我的教學能力太差或認識上有毛病呢?二者必居其一。誰是誰非,我自己的確搞不清楚,只好提出來向編輯同志們請教,向諸位教師同志請教。
從文章中可以看出,黃老師首先明確否定了《背影》的思想內容,説它抽象而頹弱地渲染着父子私愛,與當時三大政治任務相矛盾。其次,嚴肅地批判了主人公的三次落淚,説那是脆弱的,不健康的眼淚。
針對黃老師的文章,《人民教育》加了編者按:
黃慶生同志教《背影》這篇文章中,提出了兩個問題,提得很好。黃同志這樣肯用心思和對學生的負責態度都是值得全國教師們學習的。
《背影》是表現小資產階級不健康的感情的,在現在實在沒有選作教材的必要,語文課本中是不應該有它的地位的,這是一。第二,作者既然要教這篇文章,就不應該從文章本身中去追求什麼正面的健康的思想教育目的,而應該把這篇文章當作表現小資產階級感情的典型作品加以深刻的批判,提高學生的批判能力。
由《背影》可能引起相類似的許多問題,希望全國中學語文教師同志參加研究,並將現有中學語文課本中不適當的文章檢舉出來。
“編者按”明確否定了《背影》的思想內容,這是《人民教育》的“編者按”,而《人民教育》是新中國教育部的機關刊物,它的“編者按”意味着什麼呢?此時,對《背影》的批判已端倪漸顯。特別應指出的是,編者按的最後用了“檢舉”二字,問題的嚴重性可想而知。果不其然,緊接着,《人民教育》第3卷第6期上刊發了署名“編者”的一篇文章,題目是《對〈背影〉的認識》⑤。另外,又選登了6位中學教師討論《背影》的文章。這6篇文章要麼認為《背影》不該入選教材,要麼主張把它作為反面教材。其中,陳士黌和左海兩位老師認為《背影》思想不健康,根本不該選入教材。陳士黌老師認為:在《背影》裏,通篇找不到“愛人民”,恨醜惡的影子,只看見淚光中的一個軟弱的肥胖的背影!《背影》表現了舊中國中小資產階級沒有出路和知識分子向上爬而跌了腳的悲哀。左海老師認為:選文應該把政治標準放在第一位,藝術標準放在第二位。如果我們留戀了《背影》的藝術性而忽略了它的思想性,那麼我們的教學態度是不夠認真負責的。
總之,這四位老師用對比的手法和革命的話語評論《背影》,得出新舊社會兩重天的結論。如果説四位老師從把《背影》作為反面教材進行批判性學習的角度給《背影》在語文教材中留下一席之地的話,那麼,《人民教育》編者則將《背影》從這一席之地上放逐。編者在《對〈背影〉的意見裏》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技巧給《背影》以全面徹底的否定。關於內容,編者認為,《背影》宣揚父子間的私愛並充滿了小資產階級感傷主義的情緒,這種情緒是官僚階級沒落時期的產物,對舊社會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反抗和抱怨,無力的掙扎也並不能挽救家庭的破落和找到一線希望,終於無可奈何地浸沉在絕望的呻吟裏和橫躺在死亡線上等待着末日的來臨。以這種情緒來感染青年學生,是絕對有害的。這種作品起消磨鬥志的作用,使人們沉醉在個人主義的哀情之中,毒害了許多心地純潔的青年們!《背影》在歷史上已經起了腐蝕青年的作用,在新的歷史時期,是決不能再有它散佈“秋天的調子”的地盤了——當作語文課本的範文。
總之,編者認為,《背影》這種表達頹廢的父子之間的私愛的寫作經驗,不需要年青一代再來學習。《背影》不能再在教材中呆下去了,否則將貽害無窮。1951年《人民教育》所展開的對《背影》的討論批判,使得在1950年以前作為超穩定教材的《背影》,在1952年修訂教材時,從中學語文課本中被刪除,直到80年代,《背影》才又出現在部分地區的中學語文教材中。50年代編寫的幾部《中國現代文學史》,有的不提《背影》,有的一筆帶過,有的則採取否定態度。

三 夏日時代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各種報刊雜誌開始陸續刊登研究《背影》的文章,人們最先看到的是1978年12月甘競存發表在《雨花》上的《重讀〈背影〉》,該文如此評價《背影》的思想內容:
……有人認為:這裏全寫的是身邊瑣事和個人感情,毫無社會意義。其實不然。作品中的兩個人物,“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祖母死了,父親賦閒,只好回家變賣典質,辦喪事。所有這些正是從一個側面反映着當時社會生活的動盪不安,原來的所謂“殷實人家”也漸漸變得生活下降了。這種人因為他們過去過着好日子,後來逐年下降,負債漸多,漸過着淒涼的日子,“瞻念前途,不寒而慄”。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容易觸目傷懷,悲從中來,或者如魯迅所説:“涸轍之鮒,以沫相濡,亦可哀也。”從這個意義上説,《背影》所抒發的思想感情在舊社會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所以能夠打動不少讀者的心。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種感情的範圍過於狹窄,反映着小資產階級的侷限性。但是,我們要把舊時代的作品放在一定的歷史範圍內去考察,不能苛求於前人,更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一筆抹煞。⑥
這種評價雖然仍帶有50年代對《背影》批評的痕跡,但是作者能夠以歷史的眼光客觀評價《背影》,已是難能可貴。特別應指出的是,這是繼1951年對《背影》大批判後,第一篇公開為《背影》恢復名譽的文章。
繼甘競存的文章之後,秦亢宗於1979年5月在《語文戰線》上發表《簡練•質樸•自然》一文,重點分析了《背影》的藝術特色,同時也指出其“哀傷情緒”“不無一定的社會意義的”。秦亢宗的文章與甘競存的文章相比,不再講《背影》中的哀傷情緒是狹窄的,反映着小資產階級的侷限性,而是採取同情的筆調,指出了小資產階級的這種哀傷情緒是社會動盪不安、世態炎涼造成的,把批判的鋒芒由指向小資產階級轉向了當時的社會。因此可以説,這是一篇扭轉批評指向的文章,在《背影》研究史上有一定代表性。從這些評論文章可以看出,從1978年到1981年這段時間裏,對《背影》的解讀經歷了一個轉折期。對《背影》的評論一經解凍,迅速轉到肯定的方面來,多數文章不再批判其小資產階級情調,而是深入開掘其社會意義,對其藝術特色,也高度評價。這些評論為《背影》重新走入教材奠定了基礎。
1982年秋,新編初中語文教材普及使用,這套教材的第三冊第4課是《背影》。為配合教學,人民教育出版社委託五省(區)(廣東、廣西、江西、湖北、湖南)教學參考書編委會編寫了一套教學參考書。其中,第三冊教學參考書對《背影》的評價是:
本文以“背影”為線索,通過描寫父親在車站送別兒子的情景,表現父親愛護兒子的深摯感情,抒發作者在生活困頓、精神壓抑境遇下對父親倍加懷念之情。
本文寫父子之間相愛相憐的感情,是真摯動人的。但是情調比較低沉,字裏行間充滿着無可奈何的淡淡的哀愁。這是作者與當時所處的環境造成的,在光景慘淡的時刻,為了“謀事”餬口和讀書尋求出路,父子不得不依依惜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這是舊社會貧寒的知識分子顛沛流離生活的縮影。
文章刻畫父親的背影,信筆寫來,沒有什麼華麗的詞藻和渲染,卻於平淡質樸的語言中滲透着一片真情實意,所以能如此感人。⑦
1982年是《背影》評論的高峯期,筆者所看到的該年度評論《背影》的文章就有40多篇。這些文章多發表在語文教學之類的期刊上,有評析思想內容的,有稱讚藝術特色的,這裏略舉一二:韋志成和陳合漢在1982年《教學通訊(文)》7月號上都發表了關於《背影》的文章。韋志成在《〈背影〉的教學設想》中談到《背影》思想內容時,認為《背影》反映了在反動派壓榨下中小有產者的困頓狀況以及父子惜別的深情。陳合漢的《淺談〈背影〉的藝術特色》一文詳細分析了《背影》的三大藝術特色:第一,結構嚴謹,在虛線中套實線,人物感情發展是虛線,人物活動是實線;第二,抒情含蓄,在平淡中有波瀾,感情藴藉,情節跌宕;第三,語言洗練,在質樸中見奇特,極簡單的對話中見出極不平靜的心情。
評論《背影》的文章數量激增,是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思想解放成果的初步顯現。具體説來,這與當時新文學史的出版及《背影》正式入選中學語文教材(人教版)有直接關係。1979年至1981年間,《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唐弢本、九院校本、山東本、人大本相繼出版,這些《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朱自清部分,大都給予《背影》以極高評價。中學語文教學對選文的解讀常常借鑑高校文學史教材的觀點,《背影》走入中學語文教材後,評價也較高。1982年,《語文學習》雜誌專門開闢了“1982年秋季教材新選課文試析”專欄,這給評論《背影》的文章提供了更多發表的機會。
1982年之後,《背影》的解讀進入了沉穩期。這一時期,時而見到一些評論文章出現在“中學語文教學”一類雜誌或一些高等院校的學報上,其中,有些文章對《背影》的研究向縱深處發展,這主要表現在對《背影》的心理學解讀和文化學解讀上。1987年第12期的《語文學習》上刊登了岑健的《〈背影〉魅力新説》,該文從年齡心理學和接受美學的角度分析了《背影》魅力的源泉,讓人耳目一新。2000年第17期的《語文教學通訊》上發表了作家傅書華的《永遠的〈背影〉》,該文認為《背影》負載了一種晚輩對長輩的懺悔情結,這是一種民族集體無意識。這種認識較以前的不同之處就是把兒子對父親的懺悔上升為一種民族集體無意識。從民族文化的心理來認識《背影》的意義及其魅力之源,有一定深度。2001年,初中語文新課程標準頒佈之後,新課標指導下的語文教材的編寫進入了熱潮。過去主要通行人教版教材,課改之後,多家教材並行上市,自由競爭。從目前看來,市面上流行的幾家語文教材都收錄了《背影》。

值得深思的是,關於《背影》入選教材的問題,曾經引發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新聞事件”:2003年,《武漢晨報》9月11日登載了《朱自清〈背影〉落選新教材》的報道。報道説,影響幾代中國人的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落選鄂教版新教材,決定其落選的是一班隨機調查的孩子,而不是專家;落選原因是因為“父親不遵守交通規則”,“父親的背影不夠瀟灑”。這則新聞一時被多家報紙和網站轉載,在教育界和新聞界上引起轟動。有大約90%的學生家長表示,《背影》這樣的經典篇目不能落選。在一片指責聲中,《武漢晨報》2003年9月13日6版以報社編輯部的名義刊登了《致歉啓事》:由於記者採寫失誤,對主要事實未經核正,導致該稿失實,特向廣大讀者、鄂教版語文教材編寫組、湖北教育出版社致歉。同時,該報還刊登了鄂教版語文教材編寫組和湖北教育出版社的相關來函,該函表示:一、《背影》並沒有從鄂教版語文教材中落選,該文被安排在教材八年級上冊。二、鄂教版教材編寫組並未就《背影》是否入選教材進行過問卷調查。教材編寫組特別強調教材選文的經典性和主流文化的導向性,認為朱自清的《背影》是學生學習語文不可多得的範文。三、鄂教版教材的選文並不是由“學生説了算”。教材選文是經全國兩百多名專家、教授及作家的推薦,教材編寫組精心挑選確定的。
這樣的“致歉啓事”刊出後,人們又有兩種評論,一種認為《武漢晨報》9月11日的報道失真,是一則假新聞,應嚴厲打擊。另一種評論認為,這則啓事很可能是迫於輿論壓力而採取的補救措施。鄂教版語文教材編寫組儘管聲稱八年級上冊將安排《背影》,但仍免不了被懷疑在編選教材篇目時,很可能原初確實沒打算選《背影》。對於鄂教版語文匆匆忙忙放棄《背影》,又匆匆忙忙選擇《背影》,有專家指出,理論家沒有發笑的權利,只有反思的責任。理論家和教材編寫者應該引導大家認識《背影》所包含的嚴肅的美學價值,正確解答學生關於“父親違犯了交通規則”、“不夠瀟灑”等質疑。
2003年的《背影》落選新教材風波剛剛平息,2004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長治的《Q版語文》又拿《背影》“大話”了一次:《背影》中為兒子買橘子的父親成了違反交通規則被罰款的周杰倫,年邁的父親竟然能夠哼哼哈哈地舞動雙節棍。這番對《背影》的“大話”引起中小學生的興趣,卻招來許多文化人的指責,眾多教育家認為“大話”是對經典的褻瀆。總之,在新世紀初,《背影》風波不斷。其實,《背影》落選還是入選教材,都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入選教材是因為它確實是經得起考驗的傳統優秀篇目,落選教材是因為教材選文不必雷同,特別是在“一綱多本”精神的指導下,教材選文可以不拘一格,只要符合基礎課程改革綱要即可。《Q版語文》畢竟不是正規的語文教材,僅是個搞笑的材料而已,不必太關注它。
關於《背影》的種種風波只能説明這樣一件事實:《背影》已經深深地影響了幾代人,“《背影》記憶”是深入骨髓的,不容侵犯。眾多新教材出於種種原因,都選入了《背影》,而且都把它作為主講篇目。例如,2008年6月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的七年級上冊語文第三單元“親情歌吟”的第一課就是《背影》,而且在同一單元,還收錄了當代作家梁曉聲的《慈母情深》,意在把《背影》所表達的平民化的親子之愛延伸到當代。這種做法是把《背影》做當代化處理以適應當前教學需要的具體體現。《背影》課後的“閲讀練習•探究”第一題是這樣的:認為《背影》寫得好,有以下幾種觀點,你贊成哪些觀點?找出文中的具體語句,談談你的看法。
1. 全文着重寫“背影”,特別細寫了父親吃力而努力攀爬月台一幕,這個看得見、摸得着的背影成為全文的中心,留在讀者心目中的印象也最深。
2. 父親處處把兒子看作小孩,什麼事都替兒子辦妥帖,呵護有加,心細得甚至超過母親,連兒子不太領情也感覺不到。這就特別感人。
3. 父親的外表是不美的,爬上爬下的動作笨拙,囑託茶房是迂的,橘子也並非得他自己去買不可。這一切恰恰更反襯出父愛的真摯。
這樣的練習設計突出了新一輪課程改革的精神,倡導多元化理解,提倡學生自主探究的精神,與課改前的練習設計相比,有着明顯的時代特點。第3題專門引導學生認識《背影》的美學價值。父親的“笨拙”和“迂”在視覺上和感覺上都是不美的,但在情感上卻是深摯的。在美學中,合情與合理常常是錯位的。

總的來看,自1978年以來,《背影》的教學經歷瞭解凍期、高峯期、沉穩期,對《背影》的評價較1950年代要客觀公允,對其主題的解讀出現多元化的態勢。運用階級分析法解讀《背影》的文章大大減少,運用心理學、文化學解讀《背影》的文章逐漸增多。諸多評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重新確立了《背影》在中學語文教育史上的地位,成就了《背影》教學的“夏日時代”。
以上我們較為詳盡地描繪了《背影》自1925年誕生以來的風雨歷程。《背影》的教學經歷了春暉時代、寒冬時代、夏日時代。它在春暉時代被視為親子之愛的美文而倍受各家語文教材推崇;在寒冬時代被視為青年心靈的腐蝕劑,被從各家語文教材中刪除;在夏日時代被多元解讀而被各版語文教材收錄。這是一個被“肯定——否定——再肯定”的過程,這一過程構成了一種獨特的現代文學經典作品的教學現象,值得我們深思。“《背影》教學”無論在語文教育史上還是在現代文學史上,都已構成一個典型事件。
2008年10月15號,在河北大學召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第十屆理事會第二次會議上,《背影》教學再次引起熱烈討論。吳福輝、温儒敏、陳子善、孔慶東等幾位專家對《背影》各抒己見。孔慶東教授認為,《背影》抒發了漂泊京城的知識分子的孤獨之情,抓住了“孤獨”,就抓住了《背影》的精神內涵。吳福輝教授説,孔老師的觀點只適合對大學生講,對中學生這樣講就不太合適。在中學教《背影》,還是以講親情為好。温儒敏教授認為,討論《背影》的主要目的應落腳在教學上,如何教好《背影》是最重要的。從這些專家的討論可以看出,《背影》的解讀與教學遠遠沒有結束,每個時代、每個人都可能會做出不同的回答。《背影》教學的明天會是怎樣的呢?讓未來的歷史回答吧!
註釋:
①《背影》入選中學語文教材的情況統計表見附錄。
②蘇雙碧、陳梧桐:《吳晗文集》(第四卷),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212頁。
③葉聖陶:《〈背影〉點評》,《新少年》創刊號“文章展覽”欄目,1936年。
④黃慶生:《人民教育》第3卷第3期,1951年。
⑤編者:1951年《人民教育》第3卷第6期。
⑥甘競存:《重讀〈背影〉》,《雨花》,1978年12月。
⑦五省(區)(廣東、廣西、江西、湖北、湖南)教學參考書編委會:1982年新編初中語文教材第三冊教學參考書,人民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