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領工人生財有道:我在富士康直播招工,月入萬元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6-24 11:37

在某視頻平台中搜索“富士康”,可以看到廠區裏每天上下班的人流,不斷髮布的招聘啓事,廠區附近廣場上的尬舞或者下班後自導自演的短劇,與想象中的枯燥和乏味扯開一些偏差。
十三連跳事件過去近十年,生活在這個龐大且流動性極高的羣體裏的工人們,和任何人一樣擁有合理鮮活的生命,對更理想生活的渴望,併為之不斷尋找。
一
五月的深圳,氣温接近30度。雲南人徐德志坐在出租屋裏,奮力扯幾下衣服,嘗試散去一些熱氣。
徐德志在富士康工作了將近十年,自稱“老油條”。這個週末,蘋果公司工作人員檢驗服務器,工廠加不了班,於是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裏,打開視頻直播軟件。
直播招工——這是新近才被工友發明的,已然成為徐德志工作的一部分。炎熱沒有給他造成很大的困擾,但網絡延遲使直播頁面出現卡幀的狀況,令他不勝其煩。要知道,及時查看並回復粉絲留言,是很重要的一環。
粉絲詢問最多的是薪資。同一個問題,徐德志得回答數遍:試用期底薪2300元,轉正後2650元。
加班時間,也是很重要的問題。藍領工人對加班少的工作提不起興趣,因為加班費是他們最看重的部分。徐德志心知肚明,很多工人出門在外就是為了賺錢,只要給出高工資,苦點累點無所謂。
五月是淡季,小時工的時薪21元,而旺季則可達到將近30元。徐德志毫不避諱這個話題,坦陳廠裏薪資不高:“説白了,上萬一個月的人都沒多少。”
此時,有人留言插科打諢:“當總經理工資就高。”
徐德志看見這條留言,複述了一遍,而後説:“是啊,但是沒人讓你去當總經理,只要做好自己那部分小小的工作就好了。”
顯然,徐德志對現狀的滿意度,比周圍許多人要高。
十年前,他畢業後去過重慶一家做齒輪的國企。年少氣盛的徐德志,無法忍受“周圍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的沉沉暮氣,於是決定出走,到了富士康。同年,在浙江實習的女友也決定來富士康工作,他們結了婚,生下一個女兒。對剛剛走出老家的泥腿子農民工來説,那時候的富士康是理想的世界工廠,進廠得託關係,甚至交錢。
十年後,招工變得困難了。開出獎金或是返費,才能吸引工人,比如,打卡滿55天后發放3700元,再打卡滿55天發放5000元。
落地在深圳的31年裏,富士康始終是輿論焦點。它趕上這個年輕力壯的城市發展極快的節點,像一個小鎮長在城市北頭,在一大片建築工地和城中村的包圍下日夜運作着。很多人不理解,為何這麼多年輕人選擇一種機器般運轉的生活。
二
五月初,我坐出租車在深圳富士康龍華廠區外圍繞了一圈,廠子很大,時速35公里得開40分鐘。站在廠區的任何一個門口,都能看到從早上五點開始的人流,那是交接班開始的時間,成羣結隊人羣不會中斷,整排的刷工卡和刷臉儀器把廠區和外界隔開來。走在末尾那幾個,要不是洗了頭頭髮還沒幹的男孩,要不是化了妝一路小跑的女生。一旦換上工作服進入車間,他們就像丟進峽谷的鬧鐘,再怎麼蓬勃也都靜默了。
然後,過了八點,就是從廠區裏出來的上了一晚上夜班的員工,大多看上去像一夜老了四十歲。也是從這個點開始,招募中心門口開始有零散的幾個人徘徊,等待拿着身份證填寫資料,通過面試然後進入富士康。
這裏面居住着數十萬人口。枯燥、三點一線和無人問津的生活,這些是關於富士康頻繁出現的關鍵詞。但是將短視頻裏的“富士康片段”組合起來,不難發現,廠區存在一種矛盾:這裏沒有秘密,卻又充滿秘密。
集體生活中,個人很難保有私密空間。普工大多住在6-8人一間的宿舍,作息習慣以及社交內容,隨時可能被暴露於人,廠區附近步行街路口擺着露天販售的女士內衣。但在這兒到處都是秘密,似乎沒有誰真正接近過誰。
喜歡拍搞笑段子的岑定林來自廣西,在家鄉他能叫上好幾個親戚朋友一起拍段子,在泥裏和水塘裏跳躍、打滾,到富士康後他的視頻裏永遠都只有他自己。
南陽大叔下班後打開直播,並不熟練地對着鏡頭説,我還不知道怎麼玩,我看見你們就是高興。在一分鐘的沉默之後,他又説,有沒有人跟我互動一下,我的感覺,太尷尬了。又過了兩分鐘,他結束了直播。

普工曉春,中學時經常去電魚或者抓泥鰍補貼家用,因此落下了功課,高中後就開始進廠打工。在日常生活中,曉春每天下了夜班,只有機械的安排,吃飯,沖涼,玩手機,睡覺。
工友們不知道曉春玩短視頻,更不知道他有一萬兩千名粉絲,他也幾乎沒有對工友講過自己的秘密——炒股。“十個炒股九個虧嘛,説出來幹嘛?虧了,別人不會安慰你,不在你傷口上撒鹽就不錯了。人嘛,都喜歡錦上添花,不喜歡雪中送炭。冷暖自知就好。”
點開曉春視頻平台的個人主頁,會看到大量關於書法的視頻,都是身邊朋友寫的。他一度很羨慕這些會樂器或者寫字特別好的朋友,像是表達一種學業未竟的遺憾。
李媛媛是個三十歲的單身母親,有一雙水靈但不太笑的眼睛,還有一個四歲的男孩。她不展示創意、才藝,也不發佈惡搞視頻,對她而言,短視頻更像是一個情緒出口。
在過去半年時間裏,有好幾次,她只是沉默地對着手機,直到雙眼滿含熱淚,像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為藝術。也有一次,她興高采烈拍了一段視頻,説同事跟她表白。夏天的時候,她戴上了一個金墜子的項鍊,在視頻中十分顯眼。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醫院看病,胃痛已經摺磨了她好幾天。醫生説是飲食不規律,因為她沒時間吃飯或是趕不上食堂的熱飯菜。這次看病,花去了她一千多元,因請假損失的基本工資將近每天一百元錢。如果再算上加班費,半個月的薪水都損失了。
兩天後下夜班,她又去醫院複診。手機沒電了,而充電機器的充電線太短,她不得不蹲地上。怕自己睡着後丟手機,李媛媛打開了直播。
兩個小時的直播過程中,令李媛媛感到煩躁的事情有很多,胃部抽搐、小腿痠脹、醫院過於充足的冷氣、不斷襲來的睏意,以及些許留言:
“你這是在哪兒呢?”
“單身就是沒人愛護。”
……
李媛媛瞥了一眼,説話時鼻音很重:“我只想要個抱抱,鼓勵也行啊。”
終於收到一條留言,“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抱抱。”
這一刻,有人接近了她。
三
對於每一個孤獨的個體來説,尋找安全感是行為的重要動力。
在我聯繫到曉春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富士康,前往廣東中山做椰子的倒賣生意。他在龍華工業園工作了四年,也是他家裏起房子最需要錢的四年,“建了一半了每個月要搞錢回去,不可能不做啊,頂着也要做”。後來房子起了三層,他就離開了。
“工字不出頭,出頭也是土。”曉春説,“你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説打工是不會出頭的,等出頭的時候也差不多要入土了。”他總是想走,但每月定期打到卡里的錢,總會給他安全感。
張興城也離開過富士康,但他在2014年又回到了工廠。
他住的宿舍樓下有個小超市,夏天一到,小超市就拿出一台投影儀來放露天電影,不少打工者搬了凳子坐在那裏看,有時候他會停下來看一會兒。廠區旁邊有個湖,下班的時候總有人在那裏釣魚,週末尤其多,有時候他也停下來看一會兒,“就當是看風景”。
五年間,他的職位升到了普通員工的最高等級“員三”,向上一級是技術職稱“師一”。每當路過師級的辦公室,他會停下來張望一下更寬敞、更現代化的辦公室, “人多多少少都要有點理想。”
徐德志的安全感則來自妻女。他們一家三口租住在廠區附近的一居室內,房租每月370元。七歲的女兒已經入學,徐德志和妻子輪流送她去常去附近的學校上學。早晨七點半,徐德志牽着女兒的手出門,到校後轉身走十分鐘就可進入廠區。
平時,徐德志會順手拍一些關於工友的視頻。辦公區域樓下有一個露天吸煙區,一到休息時間,清一色的男性或蹲或站,在那裏吸煙,看見這一幕,徐德志會去拍“單身帥哥”,通過視頻介紹給粉絲中的單身女性,試圖將自己擁有的那種安全感傳遞給工友們。
然而,廠裏流動性高,人們一旦離開就很少再見,所以在這裏談論愛情,顯得費勁並且奢侈。徐德志沒有氣餒,依舊經常給身邊人牽線。
徐德志的嘗試最終顯現了效果,一對來自河南的工友在他撮合下結婚,現在已經有了孩子。
四
5月26號,週日,這或許將成為付道貴在富士康上班的最後一天。他身材精瘦,嗓音沙啞,總是戴一副黑框眼鏡,穿一件藍色的及膝制服。
三年前,付道貴開始接觸短視頻,後來拍了一個自學的撲克魔術的視頻。付道貴樂此不疲,接連錄製變玫瑰花、切手指、香煙穿過鼻子等二十多種魔術的視頻。
同年七月,付道貴去參加了一個達人秀,順利進入前十名,由此信心大增。尬舞視頻興起的時候,正是富士康生產淡季,他閒下來就穿着靜電鞋在車間裏練習太空步。接着是改編歌曲,將描寫工廠生活的歌詞,填進流行音樂的曲子。
不斷研習各種才藝的付道貴,人氣不斷上漲。他在工廠裏,透過短視頻這個窗口,看見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打算翻窗而出。
給“燦友”點贊、回覆粉絲以及應邀去拍段子視頻,越來越多地佔據着付道貴的時間,他不再打遊戲和看電影。在此之前,他習慣沉默與獨來獨往,有些強迫症,每天起牀都得把被子疊得跟豆腐塊。
“燦友”喜歡找付道貴拍段子視頻,每次他一出現,拿着手機的人就會説:“哎網紅來了。”聽見這句話,他的成就感也隨之而來。
半年前,本來已經和付道貴談婚論嫁的女友,認為他錄製視頻時與其他女孩接觸過多,和他分了手。他問心無愧,重新開始錄製短視頻,因為有一位打算發展直播的投資人有意向聘請他組建團隊。
付道貴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短視頻時代打開的窗口,在緩慢醖釀改善生活或者改變看法的效果,也告訴其他人還有這樣的生活方式,無論是在富士康裏還是外,生活不在別處。工人們慢慢意識到:吃一種米飯養一百種人,沒有對錯,只有合理。
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可能性。一天的直播結束後,二三十位打工者聯繫了徐德志。事實上,通過視頻招工已經成為徐德志的部分收入來源,招到一名普工並工作滿一個月,他能拿到600元的獎勵,旺季時甚至能達到2500元,“上萬一個月”將成為輕而易舉的事。
*文中徐德志、曉春、李媛媛、張興城均為化名
作者丨温燦然
編輯 | 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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