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破冰行動》原型村:已摘“毒帽”村民避談“冰毒教父”原支書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66900-2019-06-25 21:34
來源:封面新聞
黃昏,夕陽的餘暉慢慢變暗,一輛摩托車穿過市場,停在了祠堂門口。兩個20歲出頭的男孩,擺出各種姿勢互相為對方拍照。
守祠堂的老人見怪不怪了,幾個月來,一撥又一撥的年輕人跑到這裏打卡,再發到社交平台上面,貼上“《破冰行動》塔寨村原型”的標籤。
這裏是位於廣東省汕尾市陸豐甲西鎮的博社村。對陌生人而言,這是個美麗且古樸的南方沿海村莊。難以想象,它曾有“中國製毒第一村”的稱號。
2013年12月29日凌晨,廣東警方出動3000多人的警力對博社村開展清剿行動,當天繳獲近3噸冰毒,抓捕180多名涉毒犯罪嫌疑人,全國震驚。
“現在沒有人制毒了”“已經回到了正軌。”2018年12月,國家禁毒委重點整治地區汕尾陸豐摘掉“毒帽”,2019年1月17日,博社村制販毒頭號人物,原博社村黨支部書記,有“冰毒教父”之稱的蔡東家被依法執行死刑。
時隔六年,當它再次因為電視劇而被動成為熱點時,那個瘋狂的製毒年代早已走入了歷史。
超級村莊與“掃毒”回憶
標語,數不清的禁毒標語,一幀幀飛快從車窗外閃過。
此處剛出深汕高速內湖收費站,距離博社村24公里。高達800萬金額的懸賞舉報海報,人像密密麻麻的涉毒逃犯通緝名單,強迫你把這裏和毒品聯繫在一起。
村莊是個倒三角形的形狀,房屋呈扇形狀分佈,裏面狹窄的巷道蜘蛛網一般延伸,只適合摩托車或三輪車通行。南部數十座祠堂臨水排列,綠色的琉璃瓦屋頂美得炫目。
這就是博社村了。
陸豐甲西鎮最大的行政村,目前住户2400多户,人口約1.5萬人。絕大部分的居民姓蔡,單姓村。根據史料記載,閩人蔡登瀛是博社蔡氏的始祖,南宋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從福建省莆田縣遷博社鄉置居,至今八百餘年。
這個古老的村莊在2013年的那場“雷霆掃毒汕尾行動”中成為了全國輿論漩渦的中心。原村莊黨支部書記、汕尾、陸豐兩級人大代表帶頭涉黑制販毒品,超兩層家庭直接或參股制販毒活動。“中國製毒第一村”的名號不脛而走。
那一年的12月29日凌晨,廣東省公安、邊防武警等有關部門共出動警力三千餘人,清剿博社村,摧毀18個特大制販毒團伙,抓獲成員182名,搗毀製毒工場77個和1個炸藥製造窩點,繳獲冰毒2925公斤、K粉260公斤、製毒原料23噸。
“那天晚上,我聽到了飛機聲,轟隆隆的,聲音特別大。”午後,村口的一棵大榕樹下,70歲的村民蔡昌壽(化名)帶着三個孫子玩耍。彼時他在鎮上的中學當宿管員,睡在學校裏面,警用直升機盤旋的聲音將他吵醒了。
他知道警察來抓人了。
**村子裏面有人制販毒並不是什麼秘密。污水橫流,製毒的麻黃草渣被隨意的丟棄,空氣臭氣瀰漫。**重點是,很多人突然富起來了,修大房子,買豪車,花錢隨意大方。
“我在深圳打工,2011年左右回到村子時,發現變了。我們掙錢回家買東西,買不過人家了。送禮的時候,你出200元,400元,別人能出1000元2000元4000元。”蔡昌壽説,那時起他知道村子裏面有人做這個生意,警察會過來是遲早得事情。
村莊的“妖魔化”與年輕人的抗議
村子裏的人們覺得《破冰行動》對村莊是種“污名化”。
這部電視劇取材自“雷霆掃毒汕尾行動”,而劇中在宗親勢力保護傘下制販毒的村莊塔寨村,原型是博社村。
2013年那場大掃毒以及隨後的大規模報道在人們心裏落下驚雷,“中國製毒第一村”的名號,習慣性的認知模式,給這個村莊蒙上了奇幻且黑暗的色彩,《破冰行動》的熱映又添了一把火。
“哪有像電視劇裏説的那樣,所有人蔘與了製毒。”連續三天在市場附近的一家小賣部買了礦泉水後,幫家裏看店的蔡小小(化名)對我們臉熟了,她説自己沒有能看完電視劇,覺得太誇張了。她甚至以自己的父親舉例,她父親在村裏做小生意三十多年了,絕對沒有參與過製毒。
“博社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村莊,沒有外面傳那麼可怕。”在百度帖吧的“博社吧”裏,博社村的年輕人為了這部電視劇中的一些台詞和情節吵翻了天,“説這裏個個開豪車,人人住豪宅,請問你們來調查過嗎?來看過嗎?”“説什麼全民製毒,這絕對是在妖魔化博社。”
汕尾市委宣傳部有關人士也私下向我們表示,《破冰行動》讓他們有點被動,因為電視劇的藝術加工將村莊好不容易恢復下來的寧靜打破了,又成了“毒村”的代名詞。
“製毒”是村莊繞不過去的歷史,但是人們不願意提及。
“您知道村子裏面有人制毒嗎?”,“您聽説過大掃毒行動嗎?”,進村第一天,無論是拉三輪的師傅,還是雜貨鋪的老闆,抑或是古樹下面乘涼打牌的老人,回答大多數是“我不知道啦”,“你説什麼?我聽不懂。”
採訪最初進行的比較艱難,直到第二天碰到蔡昌壽(化名)。“我跟你説,就算知道他們(製毒),但我們不好説,因為大家都是同村人。”
覺得新奇的不止小潮,對華南宗族文化不瞭解的人應該都會如此。在博社,宗族和祠堂,是難以忽略的符號。
“中國製毒第一村”,“製毒堡壘村”,超過兩成家庭曾直接或參股從事制販毒活動,如此駭人聽聞。人們常有的疑問是為什麼這麼多人蔘與製毒?
貧窮是一個原因。陸豐“三甲”地區(甲子、甲西、甲東三鎮)人多地少,經濟較為貧困落後,搶劫造假制販毒頻發,曾有媒體報道,這裏十年走私,十年造假幣,又十年制販毒,一直走不出違法犯罪的怪圈。
除了貧窮,博社村成為“冰毒王國”,很難説和宗親勢力毫無關係。2018年9月29日,廣東省公安廳發佈的“偵破蔡東家涉黑制販毒品案”的通報,就披露了其中錯綜複雜的宗族關係。
“該團伙成員多是其(蔡東家)親屬及宗族,包括其堂哥蔡秋弟、堂弟蔡良火、侄女婿蔡廣創等十數人,而其他6個團伙成員多為諸蔡姓成員,與其多有交織。”
蔡東家除了是村裏的黨支部書記,是汕尾陸豐兩級人大代表,同樣也是宗族分支的當家人。“在蔡東家的組織和庇護下,博社村逐步淪為有‘老大’、有組織、有分工,村邊有明暗哨、外圍交通要道有探風點、黨政執法機關內部有保護傘、反偵查能力非常強、陸豐法外之地和問題最嚴重的製毒堡壘村。”
如今,宗族文化仍然在村子裏面發揮着重要作用。除了號召修繕祖墳、祭祖等活動,還有鄉賢們給本村上本科線的考生髮獎學金。
入夜以後,在一些祠堂的門口,掛在對面牆上的小型電影幕布上放映着古裝地方戲,粵劇小曲,咿咿呀呀唱着,村民説是唱給祖宗聽的。
“戒毒”六年
“冰毒大麻海洛因,樣樣都是白骨精。”來探訪的時候,正好是一年級學生的課程。6歲左右的孩子們念着禁毒歌謠,學習分辨圖片上的鴉片、海洛因、冰毒、K粉、搖頭丸等10餘種毒品。
甲西鎮中心小學,位於博社村黨羣中心旁邊,校門口正對“博社村百米禁毒宣傳長廊”。上面詳細地講述了雷霆掃毒行動、博社村制販毒的歷史、毒品的危害以及整治的變化。
一年級到六年級,每個班級每星期都有一節禁毒課。參加廣東共青團山區計劃基層治理專項志願服務的邱貴生,是學校的禁毒老師,根據年級的不同,他會採用不同的方式給孩子們講解毒品的危害,比如低年級的孩子誦背歌謠,認圖,高年級的孩子會看紀錄片。
“在2013年左右的時候,學校裏面只有300多名學生,現在有將近800名學生,應該説,村子的狀況越來越好了。”邱貴生説制販毒猖獗的時候,很多父母擔心孩子受到影響,送到外地去上學,這幾年又慢慢帶回來了。
“我可以説,現在整個陸豐治安最好的,最安全的就是這裏。”28歲的黃鴻遠,陸豐人,去年從陸豐市公安局政工室調過來,是汕尾陸豐兩級公安機關駐博社村禁毒工作組成員。他們的日常工作是負責宣傳、法制教育、涉毒重點人員走訪以及清理清查等工作。
除了工作組,常駐村莊的還有清查隊。時逢下午5點過,6名身着制服的清查隊成員騎着三輛摩托車進了黨羣服務中心,一個多小時的清查行動剛剛結束。一天三次,不固定時間,他們主要查看村子外圍的老房子、果園以及廢舊的地方是否有異常情況,比如製毒垃圾、異味、煙霧等。
清查隊
汕尾陸豐,兩次被國家禁毒委戴上“毒帽”,“三甲”地區更是“制販毒”的代名詞。“戒毒”的工作艱難而漫長。2016年2月,汕尾、陸豐88個市直單位300餘名工作人員組成54個工作組,全脱產進駐“三甲”地區54個涉毒重點村(社區)。同時,從公安機關抽調130名警力,脱產進駐“三甲”地區,開展對“三甲”等重點地區涉毒人員和場所的專項摸排。2018年12月20日,國家禁毒委宣佈取消對陸豐的掛牌整治,現在這裏在爭創全國禁毒示範城市。
現在的博社,早已不是那個製毒村了,“它迴歸了之前的寧靜,走上了正軌。村民現在大部分在外打工,也有人做生意,種地,養殖。有了謀生的手段,就不會再去想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了。”黃鴻遠説。
貧窮是人們鋌而走險走上制販毒道路的初衷,生活如何才能更好?根據此前本地媒體的報道,這裏將打造以中草藥種植和旅遊觀光為主的南藥芳香田園。
《破冰行動》的熱播,是把雙刃劍,它將村子推到漩渦中心的同時,也可能帶來發展的機會。我們和村支書蔡龍秋閒聊時,談到如果能將《破冰行動》帶來的熱度,轉化為流量和資源,以此發展旅遊業和民宿,這可能是村子發展一個轉折點。汕尾市委宣傳部相關人士也透露,目前有藉此發展旅遊業的考慮。
不過,不管電視劇裏説了什麼,十多歲的孩子們是最輕鬆自在的那羣人,用好奇卻友善的目光打量你,聽説你是從成都來的記者,發出一片驚歎聲。太陽西斜的下午,他們成羣結伴,騎着摩托車奔向海邊,在沙灘上追逐打鬧,留下少年人肆意暢快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