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查檔案與自報公議_風聞

檢查檔案與自報公議

2019年6月23日

上午新華書店

一項工作安排了，總要檢查考核，這樣才能保證落實的效果。為了調動積極性，還要表楊先進，督促後進，這也需要對工作進行檢查評比。

如何對工作落實情況進行檢查呢？怎樣對各單位的工作進行評比呢？具體的方法很多，據説有一種叫做“績效管理”的學問，其方法琳琅滿目，不一而足。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感受最強烈的就是“檢查檔案”（包括“制度上牆”、“場所規範化達標”等等）。前些年比拼的是文字功夫，隨着技術的發展，照片、視頻等在檢查的檔案中所佔比例也開始增加，前段時間還曾有人將其概括為“痕跡管理”。

雖然在基層幹部羣眾和黨中央的一再抵制、批評下，“痕跡管理”已不再像此前那樣明目張膽，但其思路仍然被各級管理者奉為圭臬，當做“督查”的不二絕招。

“痕跡管理”者，上級通過工作中留下的“痕跡”實施管理也。萬物皆有痕，一切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以及將要發生的，都必然會留下“痕跡”，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問題在於有些痕跡留存於一線工作人員的口耳之中，印刻於基層幹羣的心腦之間。這些分散的、零碎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痕跡”，要把它們全部系統化加工起來，其工作量之大，對相關工作人員的要求之高是難以想象的。且因為工作之繁瑣，任務之不斷增加，所以指望上級領導部門及其工作人員對所有工作中的痕跡都加以收集並整理是永遠不可能的。

所以現實中所謂的“痕跡管理”也就只能變成“管理痕跡”——上級對下級檢查、評比的依據就是規範化、權威且易得的“痕跡”——檔案。下級應對上級檢查的主要精力和心思也是放在這些檔案上——開展一項活動，首先就安排專人撰寫各種“材料”——哪怕是無用的官樣文章——還要安排專人拍照、錄像等。因為組織開展活動本身受到種種限制，而只搞這些“材料”、“檔案”等對於某些領導幹部來説則省事多了（反正這些東西他們也不用動手）。結果就是本末倒置、喧賓奪主——組織活動、開展工作成為可有可無的事情，只要把檔案材料備全搞細即可。非但“擺拍”流行而且“無中生有”——根本沒幹的工作也可以在文字等檔案材料上造假應付。甚至有以此方法（大概還要處理好與上級和檢查人員的“關係”）評上先進和優秀的。

檢查評比工作中這種單純檢查檔案的官僚主義、形式主義之風由來已久，人們也痛恨無比，危害之大也不必待言，但為何屢禁不止，反而愈演愈烈呢？

原因在於如果不動員下級單位尤其是基層一線工作人員的積極性、主動性，使他們以主人翁的精神投入工作並且關心工作成果，僅靠“上級”是永遠無法真正掌握各項工作中的實際情況的。其結果只能是把生氣勃勃的工作變成死氣沉沉的文字遊戲。文字作為符號雖然可以更集中的反映現實，但一經抽象，也就具有了脱離現實的極大危險性。這又反過來挫傷了下級尤其基層工作人員的積極性，只能以應付的辦法進行抵抗，如此循環，不斷升級。基層工作人員的大量精力被用在了準備毫無用處的八股文、台籤、會場、車輛，甚至着裝等方面。更讓人氣憤的是，有些地方檢查工作，居然找年輕的女幹部（哪怕自身工作再忙也要先放下）為領導發放宣傳材料等。

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也苦不堪言，雖然中央和各級三令五申反對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但只要上述情況不改變，那就只能以形式主義反對形式主義，以官僚主義反對官僚主義，導致更精緻的形式主義和更惡劣的官僚主義。比如，在檢查文字之外，還檢查現場活動照片、視頻，看似能夠避免弄虛作假。殊不知，這些都是可以擺拍、可以加工剪輯的。又比如，找一些人談話，甚至到現場“督導”。但這同樣是可以預作安排的——找誰談？什麼時候談？現場如何選擇和佈置？下級單位自己安排自不必説，就是所謂的“隨機”也是可以早“彩排”的。更何況，真這麼搞多了，下級也受不了，上級更受不了。一個是時間、人手、精力根本不夠用。另一個是把人都得罪光了，自己以後也難受。官僚系統的一個特點是等級森嚴，另一個特點是“官官相護”——手中的權力是可以彼此交換的——不從根本上剷除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就不會消失。

這裏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沒有講到，那就是上文都假設上級及其工作人員都是沒有私心的，是一切從工作本身出發的。這在現實中很多地方是無法滿足的。檢查評比對於有些上級部門尤其是對於一些官僚分子而言，其意義不僅僅在於推動工作，更重要的意義在於樹立本部門乃至個人的權威地位，並以此謀取各種利益。當然，這種利益倒不一定是直接的個人的物質好處，那是這種官僚主義很低級的形態。所以，在檢查評比工作中，工作本身之外，還有許多需要“平衡”的地方。例如一個市，市直駐地的區往往在檢查評比中比外縣有優勢，經濟發達的縣（區）比經濟落後的縣（區）有優勢，強勢的部門、單位比一般部門單位有優勢等等。其原因就在於這些有優勢的地區、部門能夠給予檢查評比單位好處（不一定是考核的具體工作人員個人從中直接獲取什麼好處）。這種“平衡”不是為了工作，僅僅是狹隘的本位主義和利益交換的表現，因而是有害的。但上述這種形式主義的“檢查檔案”的方法恰恰為上級留夠了“操作空間”。同樣的道理，考核規定越多、細則越詳細、形式方法越多樣，這裏面的空間就越大。

還有一種想法，以為一切工作都可以“量化”，然後用打分的方法去檢查評比。這是一種幼稚到發壞的念頭。有工作經驗的人都知道，實際上大多數工作是無法“量化”的，即使能夠量化的工作也因為主客觀條件不同而不能單純用“打分”來評比。更何況，“量化”的標準誰來制定？誰來裁判？前些年搞什麼“末位淘汰”，鬧出了“輪流倒數第一”“夫妻假離婚”等等笑話就是例子。

這種形式主義掩蓋下的官僚主義可以發展到荒唐而又讓人見怪不怪、麻木不仁的地步。朱德同志曾經針對舊軍隊中的官僚主義説過：在舊軍隊中，當官的根本不瞭解下面的實際情況，只是為了應付自己的長官而不顧實際盲目胡亂的向下級下達命令。下級既不可能提出異議，也無法執行，只能胡亂的應付了事。

正因為認識到了剝削階級無法動員人民羣眾的主人翁精神，只能依靠官僚自上而下的用形式主義方法落實統治階級的意志，所以在中國古代大凡有些見識和作為的政治家都反對繁瑣哲學，認為這是腐敗和低效率乃至負效率的温牀，是造成國困民窮的大弊病，而推崇“寬”“簡”之道。但是因為階級的侷限性，每個朝代都會以“寬”“簡”之道走向興盛，又不可避免地因為“承平日久，巧偽之風日盛”而走向滅亡。

作為無產階級先鋒隊的共產黨當然有條件也必須跳出這種官僚主義形式主義不斷自我強化從而走向毀滅的歷史怪圈。我黨的羣眾路線就是這一成果的體現。

具體到檢查評比工作中，羣眾路線的一個具體形式和方法就是自報公議。

自報公議的一個典型例子是對農户徵税。對千百萬個分散的農户徵税當然和機關、學校、企事業單位中的檢查工作不完全一樣，但卻有相似之處：都需要首先掌握第一手的實際情況。這是確定税額或工作成效的基礎。

在舊社會，由於階級壓迫和政府腐敗，更由於惡霸橫行，也由於私有制之下人人為己等原因，每個農户家庭的實際收入，政府是無法掌握的。所以，那時官府、惡霸到農民家裏收税都是把麻袋往地上一扔，威逼嚇唬、連搶帶奪，能從農民家裏蒐羅出到少糧食就算多少。共產黨在領導人民實行土改後，面對成千上萬分散的農户和有限的工作人員的矛盾，既不可能重複國民黨反動派強奪的方法，也不可能通過大量工作人員實行“量化管理”。但人民已經被動員起來，不僅在實際鬥爭中組織了起來，而且覺悟也得到了提高。一個農户的具體收入、支出固然是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但其基本情況是瞞不了四鄰八舍的。畢竟，在“熟人社會”裏，在生產、生活條件差不多的情況下，每家都可以通過自身的情況對別人家有一個估計——這種估計的精確度會隨着人的生活經驗和參與人數的增加而達到足以滿足徵税（支前、交公糧）等任務的要求的。

於是“自報公議”這種形式就出現了。“自報”既是對被考查對象的信任，更是現實主義的選擇，畢竟只有自己才最清楚實際情況。“公議”則既是對“自報”的糾偏（因為總量是一定的，如果有人少交，就要有人多交），也是一個羣眾自我教育的過程。每個人的道德品質（包括勞動態度、經驗技能等）以及對革命事業的態度都會在此得到展現，並在互動中得以提升。

從對農户的徵税推而廣之，“自報公議”就成為一種檢查評比工作的方法。一項工作，上級安排下去了，有幾個、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單位在做。每個單位的主觀、客觀條件都不相同，如何對工作落實情況有一個比較全面的瞭解？如何抓先進、促後進？這當然需要上級機關派人下去，也需要一個相對規範化的標準，但根本上還是要靠下面具體幹這項工作的單位尤其基層一線工作人員。因為只有他們才最瞭解實際情況，也只有他們才最關心這項工作的方向是否正確？方法是否得當？政策是否對頭？有哪些問題需要解決？有什麼地方需要改進等等。這些當然不僅僅是一個“自報公議”就能全部解決的，是需要把羣眾路線等黨的優良傳統落實到工作中的各個方面、各個階段才行。但有工作就有檢查，有工作也就有評比。是形式主義的“檢查檔案”呢？還是“自報公議”呢？只要是共產黨人，沒有私心雜念，這是不難回答的。互聯網等技術進步其本身有利於社會進步，但也會為更精緻、更繁瑣的形式主義提供條件。用時代發展、技術進步來否定“自報公議”的精神內核是站不住腳的。

困難不在於哪一種方法、作風好，而在於方法、作風的根源。我們都知道，作風無非是黨性的表現，而黨性，正如毛主席所説則是階級性的集中體現。

剝削階級因為與勞動人民根本對立，所以他們無法依靠人民羣眾（在其上升階段還可以利用人民羣眾，在其衰落階段則眾叛親離），就是在其內部也是派系林立、矛盾重重，反映到工作作風上，脱離實際、形式主義，做官樣文章也就是必然的了。

共產黨人特別是領導機關和幹部如果沾染了剝削階級的惡習，甚至有人以此為自己或小圈子漁利，那麼也只能變得“承平日久，巧偽之風日熾”——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反映的是黨的性質是否變質這樣的生死大事！所以習近平同志早就講過：文風、作風關乎興衰存亡！

現在，我批判了檢查檔案這種工作方法（並不是説這種方法絕對不能用，而是反對官僚主義的態度和形式主義的工作方法），回顧了歷史上行之有效的自報公議這種方法。是不是改進一下，把前者換成後者就萬事大吉了呢？或者説我們的檢查評比工作就可以走上正途了呢？

不是的，遠不是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那麼簡單。正如馬克思在《路易 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説的一樣：喪失了革命精神而淪為反動勢力的傢伙會把曾經富有生機和活力的革命經驗變成“抽象的符號”。

正如有人把“批評和自我批評”搞成“表揚和自我表揚”一樣，如果不真正依靠工人階級等勞動人民，而讓死官僚、壞官僚，甚至洋奴去搞，“自報公議”式的檢查評比不但不會增加人民福祉，反而會成為累民、擾民“工程”，進而敗壞黨的傳統和聲譽。這方面的教訓已經實在不少了。

這裏討論的是檢查評比工作，對於一項工作而言這是處於末尾的一個程序（當然，根據反饋又會影響下一步的工作）。實際上，比檢查評比工作更重要的是首先確定為什麼幹（為哪些人幹）？幹什麼？以及怎麼幹？只有讓一線的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幹部有充分的權利去討論、解決這三個問題（當然是在黨的領導之下而不是放任自流），才能真正調動羣眾的主人翁精神，才能避免剝削階級因為和勞動人民對抗而把監督管理從生產中獨立出來成為為一項專門工作，從而真正實現巴黎公社的“廉價、高效政府”的目標。

發動組織羣眾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們無往而不勝的法寶，在目前“百年未有之變局”前，我們更需要牢牢立足這個根本，握緊這個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