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蒿素抗藥性居然可以克服,這是全人類的巨大幸運_風聞
风云之声-风云之声官方账号-2019-06-25 07:22
【袁嵐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化學博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合肥微尺度物質科學國家研究中心副研究員,科技與戰略風雲學會會長】
2019年6月17日,新華社以《屠呦呦團隊放“大招”:“青蒿素抗藥性”等研究獲新突破》為題(http://www.xinhuanet.com/2019-06/17/c_1124631204.htm),報道了諾貝爾獎獲得者屠呦呦團隊的新成果,引起了熱烈的刷屏和點贊。
我本來覺得,作為化學專業,我對醫學所知甚少,這則新聞不在我的解讀範圍之內。但奇妙的是,看到知乎上的一個回答(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29765131/answer/718229630),我發現這裏的原理我居然可以理解個八九不離十,原來這本質上是個化學問題。這個回答來自我的朋友、知乎化學問題的優秀回答者魏俊年博士。
再去看屠呦呦等人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的論文《“青蒿素耐藥”的應勢解決方案》的中文版(https://www.nejmqianyan.cn/article/YXQYp1901233),確實符合魏俊年的回答。有趣的是,由此還可以引發一些更深入的思考。因此,我打算向大家來深入介紹這個工作。
首先需要説明的是,新華社報道的屠呦呦團隊的成果有三項:克服瘧原蟲對青蒿素的抗藥性,用青蒿素治療紅斑狼瘡,中醫藥進入《牛津醫學教科書》。對於後兩項,三言兩語就能説清楚。事實上,青蒿素治療紅斑狼瘡在2018年初就報道過,我在2018年4月寫介紹屠呦呦和青蒿素的文章(諾貝爾獎後又有突破,屠呦呦發現青蒿素是怎樣的貢獻? | 袁嵐峯)時就提到了。現在的新進展是進入了第一期臨牀試驗,用屠呦呦的話説:“青蒿素對治療紅斑狼瘡存在有效性趨勢,我們對試驗成功持謹慎的樂觀。”
新華社報道的青蒿素治療紅斑狼瘡臨牀試驗進程圖解
下面,我們來集中介紹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成果:如何克服青蒿素抗藥性?
新華社的報道説的是:“一是適當延長用藥時間,由三天療法增至五天或七天療法;二是更換青蒿素聯合療法中已產生抗藥性的輔助藥物,療效立竿見影。”
新華社報道的攻堅“青蒿素抗藥性”進程圖解
你仔細想一想,就會感到很奇怪。第二條很容易理解,如果瘧原蟲抵抗的不是青蒿素而是輔助藥物,那麼把輔助藥物換掉就是。可是第一條是怎麼回事?
用亞洲舞王尼古拉斯·趙四式的語言説,就是:“沒有瘧疾是三天青蒿素不能解決的,如果有,就再來三天。”為什麼這樣簡單粗暴的招數居然是可行的?以前人們為什麼沒想到這一招?
尼古拉斯·趙四
如果你瞭解產生抗藥性的原理,也就是進化論,你就會感到更加奇怪。
達爾文
進化論説的是,生物個體經常發生各種隨機變異。在給定的環境下,大部分變異不利於生存,就被淘汰了。有些變異有利於生存,在下一代中具有這種變異的比例就會擴大。這叫做環境對生物的“自然選擇”。這樣一代一代地選擇下去,經過若干代之後,適應環境的變異就會佔據相當大的比例。因此,藥物相當於對病原體的一種選擇壓力,抗藥性是進化的自然產物。
微生物的生命週期很短,所以進化得很快,往往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發展出抗藥性。在青蒿素之前,人類本來有奎寧等抗瘧藥,但由於瘧原蟲產生抗藥性,這些藥物都失效了,所以才需要開發青蒿素。
廣而言之,1928年弗萊明(Alexander Fleming,1881-1955)發現青黴素,開啓了抗生素的時代,使人類對很多疾病的治療能力得到了飛躍。但由於人類過多地使用抗生素,醫學家非常擔心會出現抵抗所有已知抗生素的“超級病菌”,使人類再次陷入束手無策的困境。因此,各國都在呼籲大家減少使用抗生素。
弗萊明
瞭解了這些背景,你就會捏一把汗:延長青蒿素的使用時間,難道不會讓抗藥性出現得更快嗎?
敲黑板,這就是要點所在了!
敲黑板
答案十分驚人:瘧原蟲對青蒿素的所謂抗藥性並不是真正意義的抗藥性,延長用藥時間只會殺死瘧原蟲,不會產生抗藥性!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我們有一個簡短的解釋和一個詳細的解釋。
簡短的解釋是:大部分藥物破壞的是病原體中的某一種蛋白質,好比一把狙擊槍。病原體如果變異產生另一種不怕這種藥物的蛋白,就產生了抗藥性,這時原來的藥就失效了。
而青蒿素破壞的是瘧原蟲中不特定的大量蛋白質,好比一把散彈槍。瘧原蟲無論再怎麼變異,也不可能同時替換掉這麼多蛋白。瘧原蟲的所謂抗藥性,只是改變自己的生命週期,在青蒿素濃度高的時間裏隱藏起來。因此,延長用藥就可以斬草除根。
由此可見,這裏的關鍵是對青蒿素作用機理的深入理解,這是在2015年由屠呦呦的同事王繼剛等人做出的(Nature Communications,2015,6,10111)。阻止我們延長用藥的,只是我們的無知。當我們理解了原理,延長用藥就成了順理成章的辦法。
正如獨孤求敗的格言:“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我相信,這個簡短的解釋是絕大多數人都能看懂的。如果你對化學有足夠的瞭解,那麼歡迎繼續看詳細的解釋。
詳細的解釋,要從青蒿素的結構開始。
青蒿素的分子結構和立體構型
這張圖來自屠呦呦的諾貝爾獎演講。在青蒿素的結構中,最特別的是什麼呢?是兩個相連的氧原子,在圖中標註為1號和2號氧原子,這種基團在化學中稱為“過氧”。
日常生活中使用的雙氧水,學名叫做過氧化氫,就是一個過氧基團兩端各連一個氫原子,分子式是H2O2。在青蒿素分子中,過氧基團兩端連接的是4號碳原子和6號碳原子,在這兩個碳原子之間搭了一座橋,因此我們把它稱為“過氧橋”。這個過氧橋,就是青蒿素藥用功能的核心。事實上,現在的藥物一般都用的是青蒿素的衍生物,而不是青蒿素本身,而所有的有抗瘧活性的衍生物都包含過氧基團,沒有過氧基團的衍生物都沒有抗瘧活性。
當過氧橋遇到二價鐵離子(Fe2+)的時候,就很容易被打開,變成兩個氧原子連在鐵離子上,形成一個自由基。自由基的化學性質是很活潑的,遇到什麼蛋白都會反應,因此就像前面説的,好比一把散彈槍。
這跟瘧原蟲有什麼關係呢?關係在於,瘧原蟲的生命週期有幾個階段,在它的成熟滋養體階段,會產生非常高濃度的血紅素,而血紅素中就包含二價鐵離子。
因此,瘧原蟲如果在這個階段遇到青蒿素,就會被散彈槍打成篩子。這就是青蒿素的藥效原理。
瘧原蟲對此有什麼反制的辦法呢?改變單個蛋白是沒有用處的,因為青蒿素殺傷的是不特定的蛋白質。瘧原蟲能做的最好的變異,是改變自己的生命週期,在青蒿素濃度高的時候處於環狀體的形態,不產生血紅素,躲過打擊,等到青蒿素濃度消退了再出來大肆活動。
這種策略真令人想起《三體》裏的名言:“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現在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説瘧原蟲的所謂抗藥性並不是真正意義的抗藥性。真正意義的抗藥性,是把靶向物質替換掉,讓藥物完全失效。而瘧原蟲對青蒿素不能做到這一點,能做的只是躲過打擊而已。只要我們加強給藥,完全可以讓瘧原蟲無處遁形。結論就是:藥不能停啊!
在深入理解以上原理之後,我們就可以產生更多的思考。
2018年7月,我在講治療“慢性粒細胞白血病”的藥物“伊馬替尼”的時候(醫藥的邏輯 | 袁嵐峯),説到它是第一種理性設計出來的藥物,也就是説,先確定了疾病的分子機理,再去尋找對症的分子藥物。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方法論層面的成就。但青蒿素的故事卻似乎説明,殺傷不特定靶點的藥物更有前途,不容易產生抗藥性。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思路,會啓發人們尋找更多類似的藥物。
伊馬替尼
魏俊年博士告訴我,從歷史的追溯更容易理解這項成果。
青蒿素在七十年代被發現後,就廣泛用於臨牀,當時定的標準是吃三天。2006年,在柬埔寨發現了所謂抗藥的瘧原蟲,臨牀表現就是三天殺不死。隨後,東南亞其他地區陸續出現類似的青蒿素抗性,並有進一步擴散的趨勢。對此後來也有機理研究,搞清楚了是何種基因突變引起的。
到這裏為止,研究其實還是沿着傳統思路:有藥物,產生抗藥性,研究是哪個基因突變引起的,指導下一代藥物開發。因此,屠呦呦在2015年的諾貝爾獎演説中,強調抗藥性是迫在眉睫的問題,呼籲全世界共同努力。這給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我在2018年介紹屠呦呦和青蒿素時也特別強調了這一點。
2015年12月7日,屠呦呦做諾貝爾獎演講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有一些臨牀實驗發現,給這些所謂遇到抗藥性的病人多吃幾天藥,居然都治癒了!這是以前從未見過的,因為傳統的抗藥性是多吃也沒用。這就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做了大量的臨牀實驗和機理探索。
到了今年,屠呦呦團隊比較有把握了,因此一錘定音,要求修改藥典。這就是《新英格蘭醫學雜誌》那篇文章的來歷。
所以整個過程是:有實驗結果在先,然後機理探索和擴大臨牀實驗,現在是向全世界要求修改用藥指南。這是一個非常非典型的過程,大家看到的是最後一步。
那麼,青蒿素“還能再戰五百年”這一點有多大的意義呢?
一直有人在進行新一代抗瘧藥物的研發,但是在價格方面,青蒿素是無可替代的,所以經常被稱為抵抗瘧疾的最後一道屏障。一旦青蒿素失效,抗瘧的成本將急劇上升,對人類將是一場浩劫,會導致上千萬人死亡。
因此,青蒿素的抗藥性可以克服,對全人類是一個巨大的幸運!
讓我們對屠呦呦和所有的科學家,致以崇高的敬意!
最後,順便説一下,許多人一提到屠呦呦和青蒿素就喜歡爭吵一通中醫的問題。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情商和智商雙低的行為。如果你想問我對中醫的看法,可以參見我在2018年的文章(諾貝爾獎後又有突破,屠呦呦發現青蒿素是怎樣的貢獻? | 袁嵐峯),那裏已經寫得非常清楚了。但重要的是,做人做事應該分清輕重緩急,抓住重點。在全人類的生死存亡面前,還在做無聊的口舌之爭,那真是境界太低了。
真正做事的人,是心胸開闊的,沒有門户之見,願意尋找一切有價值的方法。《牛津醫學教科書》寫入中醫藥的內容,就表現了這種積極做事的思維方式。無論外界如何紛紛攘攘,醫學工作者們關心的只是:
救死扶傷,治病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