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清真化:從“清真”的兩種標識説起_風聞
西域都护-西域都护官方账号-新疆在地观察家。公众号:西域都护2019-06-26 20:54
我第一次知道“清真”標識有兩種寫法的時候,是在安集海大峽谷。
那一次我和崑崙大俠從那個壯美的大峽谷一頭轉到了另一頭,然後我們蹲在一個廢棄廠房邊午餐,當時我掏出了一聽牛肉罐頭,大俠問:“是清真的嗎?”
我説:“寫着字呢。”
於是崑崙大俠接過罐頭説:“我看看,這個清真寫的對不對?”
那一次我才知道,原來清真的標識竟然還暗藏着玄機。
我和崑崙大俠在一起廝混了也有十幾年了,看着他一天天從一個維吾爾族的帥大叔變成了糟大爺。我們一起在山裏徒步,一起爬山過河,也一起遇險迷路,當然有時候也一起説説段子陶冶陶冶情操,海闊天空什麼都瞎聊。不過雖然我們常常是啃着幹饢喝着涼水,但是多少還是有幾分胸懷天下,指點古今的氣質,因而在一起聊的話題總體上都比較高大上,緊扣時代主題。
比如有時候,崑崙大俠會對一些時政有感而發,寫一首很長的打油詩,雖然文采欠了點,表達的觀點我也不盡同意,但起碼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情懷是有了。
而我們在一起談的最多的,還是新疆,還是新疆的民族與宗教。
以我個人的經驗,在新疆,大多數情況下,一個漢族和漢族在一起聊新疆的某些話題大都沒多少價值,最為常見的是兩種情況,一種是聖母婊,一種則是義和團——這兩種交流基本都沒有什麼營養,不是裝逼就是發泄。
而如果是聊新疆的民族宗教,就必定會聊到“清真”。
“清真”,所有人應該都熟悉,如果往前推個十幾二十年的話,估計內地很多地區的人民羣眾,對於這個詞的認知,相當一部分應歸功於蘭州牛肉麪,從某種程度上説,相當多的中國人民羣眾,差不多都是通過蘭州牛肉麪和清真建立起了直接的聯繫。
但是今天,這個詞卻以迅猛的狀態生長,不知不覺中,很多商品都有了清真的標識。換句話説,“清真”似乎一下子便成為了全體中國人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成了一種態度。
而“清真”這個詞最初卻並沒有任何宗教的含義。
在漢文典籍中, “清真”一詞最早出現於南北朝時期,但是含義卻和伊斯蘭教並沒有關係,就是表示清淨、質樸、純潔、本元的意思,所以這個詞,大家都能用。而最喜歡用這個詞的,是各種寺廟、宮殿、道觀以及樓閣等等。
一直到明清時期,“清真”一詞才開始發生了變化,成為了伊斯蘭教的專用。
在漢語中,這樣詞彙轉變的情況非常多見,比如我們現在常説的“犧牲”“可憐”“經濟”等等,古時候很早就有,但和今天的含義往往大相徑庭。比如“經濟”一詞東晉時就有了,但是一直是經世濟民的意思,一般牛光閃閃的人物,文能治國、武能安邦的,才配的上用這個詞。所以如果你看到古籍上説什麼經濟的時候,以為他在説創造物質、價值轉化什麼的,那絕對就是差之千里。
“清真”一詞在明清之際逐漸為伊斯蘭教所獨有後,中國的伊斯蘭學者因而也把伊斯蘭教解釋為“清靜無染”和“真主原有獨真,謂之清真”,所以有段時間伊斯蘭教在中國也被叫為“清真教”,進而延伸出“清真寺”、“清真言”等等,具體到生活中,最為常見的,就是“清真食品”和“清真餐館”。對於新疆人來説,一般習慣於將清真飯菜簡稱為“清餐”,以區別於其他菜系。
多年以來,我們對於清真的概念主要是一直停留在飲食上,然而後來事情開始漸漸出現變化,清真概念開始泛化,什麼東西都能和清真扯上,也就是所謂泛清真化。大體上,所謂泛清真主要衝着三個方向齊頭並進的迅猛發展。
**第一個方向,就是我們很多人目前都知道的,清真概念的不斷擴大,原本僅僅是表明食物的清真概念開始無所不包。**不僅出現了清真肥皂、清真牙膏、清真衞生紙、清真紙杯,甚至還出現了清真衣服、清真家電等等。某些省區的學校出現了專供穆斯林學生洗澡的清真隔檔,銀行出現清真的窗口,等等,完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圖片來自網絡)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説,實在是難以理解什麼樣的冰箱、電視、洗衣機是清真的?什麼樣的枱燈又不是清真枱燈。如果上個網,是不是還要考慮一下鍵盤鼠標顯示器主板什麼的是不是清真的?打電話的時候,手機SM卡不是清真的是不是就不能説話?
要是這樣的話,那麼電是不是也有清真和非清真之分?怎麼鑑定?用之前先摸一下?
有分析認為,清真概念之所以泛化,是宗教極端化,利用宗教干預世俗生活,進行牟利的行為等。我認為這個分析沒錯,但不完全,或者説,並沒有説到本質。
其實,這些看似匪夷所思的泛清真概念,背後的邏輯很簡單,一句話,取決於所謂“清真”不“清真”,就是取決於製造者是穆斯林還是卡菲爾(異教徒)。
不過,新疆雖然穆斯林人口在全國最多,宗教極端思想的問題往往也表現的最為激烈,但似乎“泛清真”反而是寧夏、青海、甘肅、陝西等地的泛清真現象更為突出,或者説,更加泛化。
但這絕不是説新疆在“泛清真”這方面就沒什麼問題,事實上,新疆在前幾年還有更邪門的。
比如清真馬路。
所謂清真馬路,和上面的思維一樣,就是異教徒修的路不清真,所以不在上面走,寧肯翻牆跳溝,也不走你修的柏油馬路。
所以,我們按照這個邏輯,繼續往前推,那麼再往下發展的話將會是什麼?那就必然任何東西都要“清真”,而任何東西都要“清真”,就意味着任何東西都不能是出自異教徒之手。
但這還不是最為恐怖的,因為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是不是空氣也要要求清真?
但是空氣這玩意兒全世界各種人都在用啊,大家都在吸進去呼出來的,怎麼辦?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要不然你也“清真”,要不然你就去死——只要你還有正常邏輯思維的話,一步步往前推,這就是唯一的標準答案,所謂細思極恐,用到這裏最合適不過,不覺讓人一身冷汗。
因此不要覺得“泛清真”沒什麼,更不要相信那些為“泛清真”詭辯的人。
崑崙大俠就給我講過曾經他在南疆的時候,就有兒子不吃自己母親做的飯的,原因是自己的母親是公務員——公務員自然是黨國的公務員,不是哈里發的公務員,這當然就不清真——所以,自己老媽做的飯就不清真。
崑崙大俠給我説這件事兒的時候頗為無奈和悲憤,説:他就不想想,他是從他媽肚子裏生出來的。人到了這個地步,倫理都沒了。荒謬絕倫!
第二個方向,就是對清真的單向“尊重”不斷上升。
本身來説,尊重民族習慣,求同存異,是常識,不用多説。
但我們要搞清楚的一點是,**任何的尊重都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的。**就是説不能只要求你尊重我,而我可以不尊重你。
生長在新疆的非穆斯林自小被告知,要尊重民族習慣,記得我十幾歲的時候,班主任就曾在班上要求所有漢族同學要尊重民族習慣。我到現在都記得非常清楚班主任當時舉的一個例子,説:如果你買了一塊大肉(豬肉),不能就這樣拎着走,要包起來,藏起來,不能露出來讓穆斯林看見,這是尊重民族習慣。
那麼在這樣的“尊重”教育下,所有吃豬肉的漢族人就具有了一種犯罪心態,似乎吃豬肉就成了一個見不得人的事兒,進而根本就不能提“豬”這個字,豬肉在新疆被叫做大肉。但還是不行,“大肉”這個詞久而久之也是“髒”的,不能提,所以新疆人民創造性地發明了一個詞,叫“Fai頭肉”。“Fai”其實是新疆方言中“甩”的讀音,所謂“甩頭肉”是指豬經常搖頭晃腦,甩着腦袋這個特徵。
曾經我在一個QQ羣中,就遇到這樣的一件事兒,當時新加進來了一個維吾爾族羣友,而羣裏大家開玩笑開習慣了,甲罵乙是個豬頭,而做為丙的這個維吾爾族羣友立馬在羣裏發了飈,説:你們要尊重一點,羣裏有穆斯林。
有這麼敏感嗎?
如果説“豬”這個詞提了就是“大不敬”,那麼《古蘭經》中還多次提到“豬”這個詞,按照這個邏輯,是不是《古蘭經》也是不潔的?
如果你説《古蘭經》上提到“豬”都是批判的、負面的,那麼我罵別人一句“豬頭”難道是讚美的?
那麼一些極端的穆斯林對豬肉真實的看法又是什麼呢?
我曾經和一位多年的維吾爾族夥計聊天,他説:在我們維吾爾族看來,豬肉就是糞一樣的東西。
我相信他説這話並沒有惡意。但是持這一觀點的穆斯林並他一個,我在網絡上就見過持相同觀點的穆斯林,充滿惡意。
好,我們順着這個邏輯再往前走一步,細想一下,如果説豬肉或者非清真食品都是糞一樣的東西,那麼吃這些東西的人又是什麼呢?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吃包括豬肉在內的非清真食品,對一個非穆斯林來説,也成了“犯罪”,人家知道了也要發怒,也要不滿,也要痛斥。問題是,難道非穆斯林沒有吃豬肉的權力嗎?尊重只能是我尊重你,而你卻可以剝奪我的權力,根本不用考慮尊重不尊重?
有一次我和幾朋友一起吃飯,聊起了湖南菜,在座的一位小姑娘説:我們那次七八十來個人,在長沙學習了一個月,想吃上一次湖南菜,但硬是一次也沒吃成。
我問為什麼?
她説:因為我們中間有一個維吾爾族同志,每次吃飯,大家都在一起,所以只能找清餐。
我説:那這就是你們的問題了。為什麼不能對隊伍中的維吾爾族同志明説你們想吃湘菜呢?我就是想嘗一嘗正宗的湘菜有什麼錯呢?完全可以分開吃啊。
這位小姑娘的心態其實頗為普遍。完全是放棄自己的正當權力,或者説不敢維護自己的正當權力。這樣的做法,只會加劇這種不對等的“尊重”。
正因為如此,現在我們常能見到一些非穆斯林表示要抵制清餐,抵制清真食品。這恰恰是因為尊重不是雙向的,因而造成的割裂和反彈。
泛清真發展的第三個方向,就是所謂清真立法和清真的兩種標識。
清真立法,前兩年似乎呼之欲出。實際上這裏面牽涉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清真的真正概念。
很多人對於清真的概念應該只是在於不吃豬、狗、驢,病死摔死咬死的以及未放血、醜陋兇猛的這一點上,但是事實上清真的概念要比這個嚴格的多,比如決定一種肉食是否清真很關鍵的一點在於屠宰,屠宰者必須是成年的、神智健全的穆斯林,偶像崇拜者、無神論者,或者背叛伊斯蘭教信仰的人屠宰的動物,就不是清真的。宰殺時,切口要在脖子的底部(駱駝則可以在脖子的任何部位),宰殺時要口誦“奉真主之名”或“奉真主之名,真主至大”,唯如此,才是“合法的”清真。
那麼所謂“清真”有兩種的標識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再接着文章開頭説説那個牛肉罐頭。
當時崑崙大俠拿過去罐頭看了看,説:這個寫法是對的,“musulman(مۇسۇلمان)”。
所謂“musulman(مۇسۇلمان)”翻譯過來就是“穆斯林”。其複數形式“musulmanlar(مۇسۇلمانلار)”,或者在其詞尾加“qe(چە)”而派生出來的形容詞形式“musulmanqe(مۇسۇلمانچە)”,也就是“穆斯林的”、“穆斯林特色的”、“穆斯林式的”、“穆斯林風味的”意思。
事實上一直以來,“清真”一詞幾乎均為“musulman(مۇسۇلمان)”
然而,這件事兒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卻逐漸出現了一種傾向,將“清真”寫為“halal(ھالال)”,發音為“哈倆裏”或“合拉勒”、“合拉琳”。很多場合都已經用“哈拉里”來取代“穆斯林”。
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崑崙大俠給我專門看了一篇他朋友所寫的文章,這位學者專門就這一問題進行了研究。
所謂“halal(ھالال)”來自於阿拉伯語,是一個宗教詞彙,意為“合法的;正當的”,即符合伊斯蘭教《古蘭經》和伊斯蘭教法的規定的。而這個詞,是超越飲食範疇,涵蓋伊斯蘭教法所規定的包括衣飾、生活準則、制度、行為規範甚至人與人之間關係所有方面的。
這位學者在文中説:“用‘musulmanqe(مۇسۇلمانچە)’還是‘halal(ھالال)’來標識清真飲食,其根本的區別在於承認清真飲食到底是民族的還是宗教的?”
如果你對上面一段看的有點暈的話,那麼我簡要歸納一下,即:以前的清真標識的寫法是“穆斯林(食物)”的意思,而後來則出現了另一種標識,變成了“符合(伊斯蘭教)教法”的意思。而且,不侷限於飲食,而是包括“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所有方面”。
那麼這種變化意味着什麼呢?
簡單的説,最終就是政教合一。你也可以理解為法上有法,就是在你世俗的法律上還有一個伊斯蘭的教法:沙里亞法。
今天,至少在新疆,泛清真化的趨勢得到了一定的遏制。內地的情況我不清楚,但是從網絡上看,似乎非穆斯林的反彈也很激烈。叫我來看,泛清真化的道路是一條危險的道路,拒絕世俗化,帶給穆斯林世界的將會是一場萬劫不復的災難——我堅持認為,清真概念絕不能泛化,宗教也不能阻斷穆斯林的世俗化進程,唯有此,才是我們明天共同的出路。
延伸閲讀
您的轉發點贊,是對君最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