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明 :張承志讀札(一)_風聞
永远跟党走-2019-06-26 17:46
“在如今這種全球指鹿為馬的輿論暴力中,
敢於説出‘我不是’的人,才是真勇敢的人。”
——張承志:《獨奏的石頭》
小 引
張承志七十歲了——他已經七十歲了嗎?
曾幾何時,他還是我記憶視網膜上那個雙眉微蹙,嘴角緊閉,一頭捲髮,文字和樣貌都透露出桀驁不馴的人,神態和氣質頗似日本作家山島由紀夫,一個字:酷。因為《黑駿馬》、《北方的河》等作品,在我或者我這一代人心目中,張承志幾乎成了青春、浪漫、叛逆和理想主義的代名詞;連老王蒙讀過《北方的河》之後也感嘆,他和其他中國作家不敢寫“河”了。幾年前我在寫《人境》時,還忍不住讓主人公想起了這部小説:“馬垃一直把《北方的河》當做青年時代對他產生過重要影響的一部小説,甚至在進入中年的今天,依然如此。當他揮動着已不再年輕的雙臂,在他小時候跟着哥哥學習游泳的這段江面上遊弋時,耳邊彷彿又響起了一個男人深沉的獨白。他覺得體內的血液嘩嘩流動起來,周身充滿了年輕人才有的力量。他的雙臂和兩腿在湍急的河流中划動得那麼有力。嗯,我還沒有那麼老。他想。儘管哥哥和逯老師都不在了,但我會獨自走下去。我不會輕易地認輸。一切也許都還來得及……”
可見,在一代文青的記憶中,張承志是堪稱大神級的人物。
可他怎麼突然就“七十歲”了呢?在漢語語境中,七十歲意味着老邁、耄耋、衰弱,“人近七十古來稀”嘛,但我還是無法把張承志跟這些詞彙聯繫在一起。
二十年前,我寫過一篇關於張承志的文章《幸福的人與不幸的文學》,經韓少功之手,發表在1999年第2期的《天涯》雜誌上。我至今還記得其中的一段: “當我通過閲讀跟隨這個人漫遊於那片廣袤得近於荒涼、物質生活落後得近於原始,而人的精神生活無比富有和充盈的‘美麗的夏台’,目睹他像進出自己的家一樣,進出於那些安分自足、單純樸實的善良人們的簡陋居所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為之動容,心裏抑制不住冒出一個念頭:這個人是幸福的,他和他所熱愛的人們都是幸福的;而另一個在心底盤桓已久的疑問隨之幽靈一般出現了:如果找到了家園和‘念想’的人是幸福的,那麼,我們這些仍然在世界上隨波逐流、流離失所的人幸福嗎?或者説,同樣作為寫作的人,我們幸福嗎?”
今年二月中旬,元宵節沒過幾天,我登上了去海口的航班。在機場候機廳和飛機上,我捧着張承志的最新散文集《三十三年行半步》,一副手不釋卷的勁頭,直到飛機在美蘭機場緩緩降落,我的目光才有點不捨地從書卷離開,當我合上書本,凝眸面前富於質感的藍色布紋封面的一刻,腦子裏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
我想,我應該再寫寫張承志了。
整整二十年了。中國已不是二十年前的中國,世界已不是二十年前的世界,張承志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張承志,我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了。
被譽為“戰後英國最重要的社會主義思想家、知識分子與文化行動主義者”的雷蒙.威廉斯寫過一本《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彙》,他通過對131個彼此相關的“關鍵詞”的考察,追溯這些語詞意義的歷史流變,並釐清這些流變背後的文化政治,當其所處的歷史語境發生變化時,它們是如何被形成,被改變,被重新定義,被影響,被修改,被混淆,被強調的。這些語詞不僅能夠引領我們瞭解英國的文化與社會,也能説明我們認識當代的文化與社會。
本文的寫作,我打算也採取這種形式。儘管雷蒙.威廉斯説,“如何由作家與演講者著述的內容或詞義演變的歷史過程中,挑出一些相關聯且特殊的詞義出來研究,需要經過深思熟慮。這種挑選非常明顯有其侷限性。”但對於張承志這樣重要而複雜的作家和批判知識分子,或許是一種便捷有效的方式。
下面我們進入正文。
知 青
作為一名作家,張承志被貼上了太多的標籤,例如:考古學者,musilin,紅衞兵,理想主義者,左派,知青,等等。比較而言,除“知青”外,其他標籤都帶有專業、學識、宗教和意識形態的意味,是一種“附着”和外在的狀態,唯有“知青”這個詞與其生命歷程息息相關,難以分割。張承志登上文壇的成名作《騎手為什麼歌唱母親》以及後來獲得巨大影響的《黑駿馬》《北方的河》《金牧場》的主人公都是知青。由此可見,對張承志來説,“知青”絕不只是一種標籤,而是像血液那樣“內置於”他的生命之中。
在中國當代語境中,知青無疑是一種奇特的存在。他首先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從城市下放到農村“插隊落户”的一批“知識青年”的總稱,其次才是作為“一代人”的文化象徵意涵,譬如理想主義、青春、苦難、傷痕、“被耽誤的一代”等等。他們同毛澤東乃至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互文關係,使之像一出浪漫主義的戲劇那樣,籠罩着某種天然的政治波普光圈和傳奇色彩,因此很容易被快速演進的當代流行文化所消費、吸納和塗改,逐漸變得曖昧、含混、怪異,有時甚至同權力與主流知識界媾和,散發出一股犬儒主義的腐臭氣味。
而張承志是最早嗅到這股“腐臭”的人。早在八十年代後期,他就對自己的代表作如《黑駿馬》《北方的河》中青春期的“單純”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不惜對《金牧場》進行了幾乎是推倒重來的改寫,以使其不至於那麼“誇張”。這顯然緣於他對八十年代“整個社會在控訴歷史給主體帶來的無法磨滅的精神創傷,並反覆書寫深重的苦難”的主流知青文學的不滿。在《北方的河》序言中,他直接為“知青”所代表的理想主義辯護:“我相信,會有一個公正而深刻的認識來為我們總結:那時,我們這一代獨有的奮鬥、思索、烙印和選擇才會顯露其意義。”當知青一代普遍對“上山下鄉”這段歷史持懷疑與否定觀點時,張承志卻充分肯定了內蒙古草原這段人生經歷的價值和意義,多次指出在草原酷烈的環境中艱難的勞動生活,使其經歷了底層體驗,獲得了人民意識和自由意識。並宣稱:“在關鍵的青春期得到了這兩樣東西,我一點也不感到什麼耽誤,半點兒也不覺得後悔。”
這樣的反思,對主流文學無異是一種極為大膽的冒犯,因此,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張承志徹底擺脱體制的羈絆,走上了一條漫長的精神孤旅。
即使到了七十歲,張承志也沒有忘記並且時時強調自己的“知青”身份。但他所説的“知青”,已經與主流語境中的“知青”分道揚鑣——
“記得那些年‘思想解放’,忿忿的知識分子們説我們這一代是‘喝狼奶長大的’。真費解,明明我們喝的是牛奶和羊奶。在日本,‘知青’一代被翻譯為‘失去的一代’,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説不清:究竟是別人把我們丟失了,還是我們自己‘被丟失’了?”
“同樣從烏珠穆沁的異族懷抱裏走出來,不少人嘴裏還唸叨着蒙古單詞,屁股卻已經牢牢坐在了體制與壓迫的板凳上。他們鼓吹侵犯的同化,否認少數的權利,使用英語聽來的概念,逐個取代牧人的概念。不僅墮落成了豢養他們的體制的叭兒狗,更有人高調鼓吹殖民主義——他們的異族體驗,只是臉上的脂粉,他們最終選擇了充當附庸資本與權勢的色赫騰(知識分子),而背離了加洛(青年)時代的啓蒙。”
“霸道話語的強勢與他者訴説的無視,是一種資本的新壓迫形式。我們雖不合格,但我們在尊重他者語言的環境中度過青春——這就是我年近古稀、還珍惜‘色赫騰.加洛”身份的原因。”
“知青史與中國文學史如此乖僻的一例,也許又給讀者和‘叫獸’、研究者和否定者、革命黨的追捕者,出了一道不大的難題?”
——張承志:《達林太的色赫騰》
達林太的色赫騰.加洛,即“七十歲知青”。七十歲的張承志對體制和主流知識界充滿火藥味的批判,比起那個從清華附中畢業後到內蒙烏珠穆沁草原插隊的二十歲知青,一點也不見老;如果從“戰鬥性”、“革命性”“尖鋭性”一類視角來看,“七十歲的知青”比“二十歲的知青”似乎更加鋒芒畢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