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漢字簡化,和中國有什麼區別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6-27 16:47
從1950年代-1980年代,政府主導漢字改革的終極目標,是“漢語字母化”,簡體字只是被當作字母化完成之前的一種過渡手段,所以簡體字改革方案做得相當粗糙,留下了相當多的問題。當“漢語字母化”終止,原本只是“權宜之計”的簡體字不再是“權宜之計”,這些問題就變得非常突出了。
那麼,當年的簡體字改革方案,究竟粗糙到什麼程度呢?我們可以和日本的漢字簡化方案,來做一個比較。
中、日本兩國的漢字簡化,存在着兩個比較大的區別
日本在1946年正式推行簡體字,比中國早了整整10年。與中國相比,日本的漢字簡化,有兩個最重要的特點。
一、日本在簡化漢字之前,研究確定了現代通用漢字的字量,中國沒有做這個工作
基於對漢字使用頻率的清查,日本政府於1946年公佈了1850個字的《當用漢字表》,1951年又頒行了92個字的專供取名之用的《人名用漢字別表》。這1942個字,就是日本對漢字進行規範和簡化的範圍。不在這個範圍內的字,不做改動。
全盤梳理,清查家底,圈出現代漢語通用字(包括常用字和不常用但現代漢語必須使用的字),是簡體字改革的基礎。這個基礎性的工作如果不做,簡體字改革就沒有一個核心的範圍。恰恰中國50-80年代的漢字簡化,始終就沒有做這個基礎性的工作。既沒有類似的《現代漢語通用字表》,簡化漢字的數量也一直受領袖意見左右而搖擺不定——1952年的第一稿是700字;稍後的第二稿只有338字;第三稿又陡增至1634字……結果,就出現了該簡化的字沒有簡化,不必簡化的字卻大量簡化的怪事。很多常用漢字,像餐、藏、貌、翻、臀、蠢、罐、警、……仍筆劃繁多,沒有簡化;很多罕用字、冷僻字,像糰(團)、糶(糶)、癤(癤)、潷(潷)、籩(籩)、颸(颸)、……卻都被簡化,收進了1964 年的《簡化字總表》當中。
沒有梳理現代通用漢字的範圍,還有一大弊端,即:漢字是按照字形、字音和字意三大維度來造字的,沒有確定通用漢字的範圍,就會導致部分通用漢字被按某種原則簡化處理了,另一部分通用漢字卻沒有得到相應處理,以致漢字的內部系統,產生不必要的邏輯混亂。比如,溝、構、購,被簡化成了溝、構、購;講,卻被簡化成了講;媾、篝等字,卻又完全不簡化。原本同屬一個“冓”旁系列的字,簡化後竟然變成了三個偏旁系列,字形系統完全亂套了。相比之下,日本因為確定了“當用漢字”的範圍,範圍內的同系列漢字,在簡化時絕大部分採取了統一原則;日後擴充“當用漢字”時,也是繼承之前的原則對新擴之漢字進行簡化,就沒有出現類似的混亂。

二、日本的漢字簡化比較重視類推原則;中國的漢字簡化基本無視類推原則
漢字簡化,有兩種主要來源。一種是按原則類推,相同的繁體偏旁,應該被簡化成相同的簡體偏旁;一種是採納民間的“約定俗成字”,這就沒有什麼規律可言了。日本的學者比較重視前者;中國學者則因“羣眾路線”(70年代的“二簡字”甚至直接發動農民來造字)而高度重視後者,否認類推簡化的可行性——中國《簡化字總表》第一表收錄的352個簡化字,大部分屬於民間“約定俗成字”。
這就直接導致中國的簡體字,在體例上出現了大混亂。很多部件本可以只用一種方式簡化,但往往是一個字一個樣——比如,“昜”至少有三種簡化模式:楊(楊)、陽(陽)、傷(傷);“登”則至少有四種:證(證)、鄧(鄧)、燈(燈)、鐙(鐙)。很多可以一併類推簡化的漢字組,有些只類推一半,中途莫名其妙地變異——比如,盧簡化成了盧,瀘、顱也相應簡化成了瀘、顱,但爐、驢卻被簡化成了爐、驢。有些又只類推一小部分,其餘的原封不動——比如,憶、億已經簡化成了憶、億,臆、噫卻不簡化。漢字固有的邏輯體系,就這樣毫無意義地破壞掉了。
相比之下,日本的漢字簡化,就比較多地顧及到漢字的體系完整。新加坡文字學者謝世涯評價:“約定俗成和類推簡化是會產生矛盾的,這在中日都不可避免,只是日本……有固定的範圍,而且他們的簡化工作較保守,……同時也比較堅持類推的原則,所以矛盾和混淆的現象比較少,中國則層出不窮。”
三、定位不同、領袖意志,是中日漢字簡化出現上述兩大區別的根源
中國的漢字簡化,與日本相比,之所以存在上述兩大區別,除了兩國對漢字簡化的定位不同——中國將其視為漢字拼音化的過渡手段;日本則是為了規範、簡化漢字形體,控制漢字的日常使用數量——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領袖意志的干擾。譬如,毛澤東在看過1952年的《常用漢字簡化表草案》第一稿後,提出意見“漢字數量必須大大減縮,一個字可以代替好幾個字”,就未必妥當。
縮減漢字總量,“一個字可以代替好幾個字”,實際上違背了漢字自發演進的規律。自古至今,一方面,為了便於書寫,漢字會追求形體的簡化,自唐而下,自發出現了大量的簡體字;另一方面,為了表意明確,漢字又會追求數目的繁化。比如,當“雲”字逐漸被大量用於“孔子云”、“孟子云”時,古人就造出了一個新字“雲”,來指代天空中的水汽結合體。1949年後,把“雲”、“雲”二字一併簡化成“雲”,就造成了詞義上的困擾。2006年,紀連海在央視百家講壇節目中講“子云筆札君卿舌”,錯把“子云”解讀成了“子曰詩云”。其實,這裏的“子云”,是指漢代名人谷永(字子雲)。如果不一味追求“一個字代替好幾個字”,“子雲筆札”想來是斷不會被理解錯的。
大規模的“一個字代替好幾個字”,給漢語的表意明確,造成了很大的破壞。比如,面和麪,本是兩個意思完全不同的詞。前者指臉部、臉面;後者指糧食磨成的粉。所以,民國人讀《水滸傳》“睡到四更,同店人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麪湯,安排打火做飯吃”一段,可以很清晰地知道,燒的“麪湯”是洗臉水;但今人來讀,恐怕就不免要理解成煮麪條來吃了。再如,𨓈和適,在古代不但是兩個不同意思的字,連讀音也不一樣。“𨓈”讀kuo,是疾速的意思,“適”讀shi,是到哪裏去的意思。強行用“適”來代替古代的“𨓈”和“適”,那要分清這些古代名人——南宮适、李適、高適、沈適、洪适、趙汝適——究竟是“𨓈”(kuo)還是“適”,就很要命了。現在很多著作,也只好強行把《夢溪筆談》的作者沈𨓈(kuo)改名為沈括。其實,既然“摘”“滴”“謫”都沒有簡化,“適”又有什麼必要非得簡化成“適”,然後平白增添如此多音、義上的混亂呢?類似情形,在1964年的《簡化字總表》中,非常地多。
以上,並非50-80年代中國漢字簡化的全部弊端。指出這些弊端,也並不是為了反對漢字簡化。漢字的簡化是必須的。重温這段痛史,只是為了提醒今人:我們現在使用的簡體字,是一場粗糙、草率的改革的產物,仍然有待改進。
“豐”字古已有之,意為容姿美好,寫成“張三豊/豐”是不對的

參考資料
(新加坡)謝世涯,《新中日簡體字研究》,語文出版社,1989;
陳熾洪,《從改革到規範——試論漢字簡化的失誤》,收錄於《藟緣論集》,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
葉籟士,《簡化漢字一夕談》,語文出版社,1995;
謝世涯,《中國與日本簡化漢字的評騭及今後整理與簡化漢字應循的原則》,收錄於《第二屆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論文選》,1987;
(日)白川靜,《漢字百話》,中信出版社,2014;
史定國主編,《簡化字研究》,商務印書館,200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