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的名字,你敢答應嗎?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6-27 17:00
“我叫你的名字,你敢答應嗎?”
銀角大王這麼跟孫悟空説,孫悟空就跟他玩起了文字遊戲:
孫行者,行者孫,者行孫,來回折騰。銀角大王都愣了:該死的猴頭,怎麼這麼多呢?
我小時候有位數學老師,跟我們講題,説孫行者三個字,所以有六個選項:除了孫悟空使的三個,還有者孫行、行孫者、孫者行三個選項沒動呢。
如果是沙僧,那就兩個選項:沙僧,僧沙。
如果是觀音菩薩,四個字,那就有二十四個選項了……
嗯跑題了。
且説孫悟空,名字確實太多了:悟空、行者、猴頭、大聖、孫長老……
妙就妙在,聽名字,就能聽出是誰叫的。
悟空,那只有唐僧、觀世音等幾個長輩老熟人可以叫。沙僧就不會叫。
大師兄,這隻有豬沙龍三位隊友會叫。唐僧就不會叫。
潑猴,那就是唐僧和觀世音了,豬八戒偶爾背地裏吐槽時叫叫。
大聖,那就是土地神、太白金星、六丁六甲這些天宮舊識了。
孫長老,那是西遊各國的國王們會稱呼。
“我道是誰,原來是五百年前鬧天宮的猴頭。”這句話一出,不用問,妖怪一定上面有人。凡間的野妖怪,那就沒這信息源。
不同身份叫不同名字,連個猴子都這麼複雜,何況是人。
名字名字,名與字,還得分開。
劉備字玄德,諸葛亮字孔明。這是不一樣的。日本人在20世紀上半葉有段時間,搞得很奇怪:劉備玄德,曹操孟德。連名帶字一起喊。田中芳樹們後來還寫文章澄清過幾次。
《史記》裏説孔子的爸爸叔梁紇:叔梁是字,紇是名。那是先秦了。
現在好多影視劇漫畫,沒搞對這一點。比如有漫畫裏,夏侯惇跟熟人自稱元讓(嗯我就是在吐槽《火鳳燎原》)。有電影,諸葛亮跟熟人自稱孔明。這都不太對。
比如劉備去見諸葛亮,不自稱玄德,而自稱備。曹操和劉備關係還好時,當面稱玄德,不叫他小劉、小備。
字是留給別人敬稱的,名是留給長輩和自稱的。
也有例外,比如《三國演義》裏,趙雲説“常山趙子龍”,張飛説“燕人張翼德”。但注意:這都是衝敵人説的,用來自抬身價。趙雲跟熟人説話時,也不會自稱子龍,還是自稱雲:很謙和。
劉備初見諸葛亮,稱先生;出山後,稱軍師,或孔明;白帝城時,稱丞相。給阿斗留遺言時都稱丞相,而不直呼亮。
叫錯了怎麼辦呢?許攸為曹操獻計,贏了官渡。之後:
許攸恃功驕嫚,嘗於眾坐呼操小字曰:“某甲,卿非我,不得冀州也!”操笑曰:“汝言是也。”然內不樂,後竟殺之。
錯喊個小名,就得死。
許多新社會的人,都很容易泥於此道。
按説徐志摩已經算新派人了,但江紹原先生1926年説,他一次寫信給徐志摩,裏頭直呼了“梁啓超”三個字,沒有寫諸如“梁任公”之類尊稱,徐志摩便很不高興。
大概徐志摩是真敬重梁先生,也或者是舊習難改。
不止中國如此。《權力的遊戲》裏,糾結“my lord”、“my queen”之類字眼名分就很多,不提。
電視劇有個書裏沒有的細節,很有趣。
當日泰温公爵看出艾莉亞不是普通農家女,提醒她:“你叫我my lord,可是一般農家女是叫milord。”
艾莉亞面不改色心不跳,説自己在城堡裏服侍過某某小姐,所以知道怎麼正確地稱呼貴族。
於是泰温意味深長地説:“你可能太聰明瞭點。”
一個稱呼看得出階級,在英國中世紀,也是如此。
所以1949年之後,一度求平等,人與人之間,一時沒那麼多瑣碎稱呼。日常一度最流行的,是兩個稱呼:一是同志,二是師傅。
到1980年代末,同志聽來有點生硬,師傅聽來像在稱呼體力勞動者。稱呼先生呢?太生疏。
因為雖然不講等級制了,但社交禮儀細緻起來,終究得分親疏內外嘛。
所以就有了老師這稱謂。不親不疏,還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尊重。
如果是前輩,表敬重,老師二字,跨性別,永不會錯。
如果是平輩,老師可以表一點調皮、揶揄和小恭維,而且適合在第三人場合使用。
比如我和甲朋友見乙朋友,那麼:
我(對乙):甲老師上個月剛出了本新書,可棒了。
甲(對乙):張老師每天就這麼擠兑我,我寫可慢了。
當然,這詞用多了,又衍生點別的意思。
比如,許多人明明不是老師,而且年紀也不大;稱呼一聲老師,既表敬重,又帶點藉着賣萌透出親暱戲謔的味道。如果是平輩呢?就可以稱呼某某同學,顯得親暱。朋友圈來一句“我和某某同學近來一起趕活兒,收益頗多”之類,既不會把人家喊老了,又不會直呼其名,過於生硬。
老師與同學這兩個稱呼,無形間把社交關係移回了學校,顯得俏皮,還比較百搭。不遠不近,又親又輕,沒那麼正式又不至於侵犯隱私,是一個很柔軟的詞,挺好。
還能有許多花樣用法。比如,稱呼蒼井空蒼老師,這就表出一種,既敬重,又親暱之感了。
想想,如果沒有老師這個詞,若非直呼其名蒼井空,便只能很生疏地稱蒼女士,偶或還有人表達遙不可及的蒼女神,那都不如蒼老師三個字,既敬重又親近還帶點戲謔。
所以現代社會日常交際,沒古代那麼多繁文縟節,也好。別的不説,至少能直呼其名,不用怕被斬了——了不起後面加個頭銜,稱一句老師,也不至於跟人吵起來。
稍微有點經歷的諸位一定知道:現代社會,日常生活,彼此稱呼什麼的都有。叫小名、叫綽號,都行;叫一聲老師,更是萬能稱呼。
只有一個地方,稱呼還是很複雜——那就是官場了。
表面看是禮儀問題,骨子裏,還有等級制在作祟。
稱呼越瑣碎細緻,越是尊卑分明。
《鹿鼎記》裏,有這麼段神來之筆:
吳應熊初見韋小寶,急着討好他,於是:“桂公公,我……在下……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
之後金庸先生特意注了一段:
他先説了個“我”字,覺得不夠恭敬:想自稱“晚生”,對方年紀太小:如説“兄弟”,跟他可沒這個交情,若説“卑職”,對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
——這一個“在下”,挑得可是大費周章。這是真聰明。
——金庸先生也是很懂了。
都説古代人講禮儀互敬互重,但日子如果真過成這樣,那真是遠觀不如褻玩。比如范進沒中舉前,就是范進;一旦中舉,張靜齋就撲過來,“你我是親切的世兄弟。”
我這種沒眼力見不懂得變稱呼的人,若在韋爵爺那時代當官,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傳統文化,有其實用的一面,有其審美的一面。
譬如我們覺得孔子講六藝裏需要學駕馬車,很是美好。
但對現代人而言,大概學開車比較實用。
同理,許多類似禮儀,當做傳統儀式觀賞,挺好;真擱日常生活裏,酬答對拜,稱呼斟酌,累人。
雖然現代拿“老師”作為百搭詞稱呼,大家會覺得太敷衍太氾濫,但比起吳應熊這樣每説一句話都要斟酌稱呼用詞,那還是現代日常社交輕省——至少喊錯一個稱呼,不至於掉腦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