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剛:人生無處不可能 | CUSPEA 40年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19-06-27 10:02
**撰文 |**温才妃(《中國科學報》記者)
來源:中國科學報
改革開放初期,我國科學技術受到“文革”的極大衝擊,急需恢復、發展。而我國總體呈現封閉狀態,出國渠道不暢,國家財政緊張,出國留學成為一件稀罕事。目睹人才斷檔,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憂慮萬分,遂於1979年提出了中美聯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項目(CUSPEA)。
在國內尚無GRE、TOEFL考試的年代,這樣一套特殊的留學制度,在1979年至1989年項目實施的十年間,將900多名優秀物理學子送到美國名校求學深造。40年過去,他們成長為我國乃至國際上科學教育戰線及科技創新領域一支非常可觀的力量。
2019年是CUSPEA40年,我們有幸採訪了部分當年赴美留學的優秀學子,試着用他們不一樣的人生故事,來銘記這一段科技教育史上難得的佳話。並以此向CUSPEA發起人李政道先生,以及所有為該項目順利實施做出過貢獻的人們致敬。
投入,專注,享受過程。2015年夏天,於海口觀瀾湖。
與老搭檔劉峻嶺一起銘刻,111集團上市的里程碑時刻。2018年9月12日於紐約時代廣場。
融融一家人。2014年5月一家人蔘加兒子的高中畢業典禮。
歲月如歌。精彩總是垂青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
就像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於剛一樣,33年前,作為美國康奈爾大學物理系博士生的他,懷着一顆忐忑的心,敲開了美國工程院院士、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決策科學系系主任馬歇爾·費希爾的大門。
費希爾一般不接待沒有預約的學生,但他剛從中國訪問回來,見證了這片神奇的土地,對中國學生也特別友好,答應給於剛10分鐘的時間。辦公室的門虛掩着,40多分鐘過去,費希爾叫來了系裏管研究生的教授派特里·哈克,“看看怎麼幫這位大有潛力的年輕人轉到沃頓!”
匆匆趕來的哈克,滿心狐疑地打量着面前這位學生,他想不通這位看似普通的中國留學生是如何打動管理科學界泰斗級人物費希爾的,更何況——他既沒有考託福,也沒有考GRE,是怎麼來美國留學的?
“我是通過CUSPEA計劃來美的!”於剛回答。
“抱歉!它是什麼?”
……
4天改變人生1977年,作為恢復高考後第一批考生,於剛報考了“心目中最好的大學”——武漢大學,並如願被錄取。就在畢業的前一年,他接觸到CUSPEA。第一屆CUSPEA準備倉促,全武漢大學只考上1人,及至於剛這屆,學校特別重視,專門派了指導教師、組織討論班進行備考。討論班總共24人,竟考取14人之多,錄取率之高令人咋舌,一時無比榮耀。
於剛在錄取他的學校中選擇了康奈爾大學,這裏湖光山色、風光旖旎,最符合他心目中象牙塔的形象。“最要感謝的是,李政道先生和他發起的CUSPEA項目給了我走向世界的機會。”
聽完於剛對CUSPEA的簡要介紹,哈克很快撥通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的李政道的電話。沒過多久,一張CUSPEA成績單傳真至沃頓商學院。
轉學還需要兩名推薦人。放棄了物理學專業,於剛不好意思再打擾李政道,於是便找到在美的武漢大學教授、訪問學者遊樸和劉福慶。拜訪遊樸時有個小插曲,於剛在遊樸所住的樓外從晚上9點等到半夜12點,這位女教授回來看見在大門外一個來回徘徊的黑影,一直不敢進門,認出是於剛後才鬆了口氣。
於剛的轉學申請立即獲得批准,僅用了4天時間。也就是説,4天前,於剛還在康奈爾大學攻讀物理,4天后,他成為沃頓商學院的博士生。
“恭喜你,Gang,成為沃頓郎!”於剛的同學們一半祝福、一半調侃道。
之所以語帶調侃,是因為當時賓夕法尼亞大學校報採訪了一位剛進校的女生:“你在賓大最大的願望是什麼?”“Marry a Wharton man!(嫁一位沃頓郎)”
進入沃頓,對於剛而言,是一個重大人生轉折。
上世紀70年代的中國,每當毛主席發表新的指示時,於剛和他的湖北宜昌地區農業機械廠同事們都要開着拖拉機去遊行,浩浩蕩蕩上百輛拖拉機,好不壯觀。可風光背後,卻常常是半數拖拉機由於低劣的質量壞在路上,工廠要專門派人去把拖拉機給推回來。
這樣一個畫面,久久停駐在於剛腦海。“我更願意去解決看得見、摸得着的問題,如果繼續當工人,我會致力於提高落後的技術和效率,提升產品質量。”而此時,在康奈爾大學學習理論物理的於剛感到迷茫,眾多課程都在數學系所修,泛函、實函、拓撲、數論,越學越抽象,他發現自己已漸漸失去當初對物理的激情。
恰逢此時,於剛與賓夕法尼亞大學一位物理系教授合作撰寫的論文被《物理評論D》(Physical Review D)接收,在賓大修改文章時,方知沃頓商學院盛名,他決定找兩位沃頓商學院的教授聊聊。於是,便有了前文的一幕。
“建議你馬上轉學過來。”費希爾對於剛很中意。事實上,在整個聊天過程中,這個提議一度讓於剛左右為難。
“我想拿到物理學博士,再入讀沃頓商學院。”
“年輕人,拿物理博士學位有意義嗎?如果你真心想學管理學,在運營管理界有所作為!”
思考再三,於剛追隨了內心的召喚。
從此,物理學領域或許少了一位科學家,但一顆管理學新星卻在冉冉升起。
由學入商再轉折1993年,“籃球之神”喬丹改打棒球,這個消息令NBA的鐵粉於剛感到震驚,他當時十分不理解,直到多年後他遇到同樣的困惑,才對人生不斷追求挑戰有了新的認識。
十多年後,於剛成長為一名學術精英。沃頓商學院畢業後,他就任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的教職,一路做到終身教授和座席教授,獲得國際運籌學和管理學研究協會頒發的弗蘭茲·厄德曼(Franz Edelman)管理科學成就獎,發表了80多篇論文,著書4部,獲3項美國專利。可以説,學術上的成就,讓他捧着“鐵飯碗”,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可他並不甘心。“‘籃球之神’都改打棒球了,我的下一個人生目標是什麼?”
2004年,一封來自美國獵頭公司的郵件,讓他與世界電商巨頭亞馬遜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在經歷一番“窮追猛打”、毫無喘息機會的魔鬼式招聘之後,一種強烈的被認可感油然而生。於剛決定離開學術界,加入亞馬遜,擔任其全球供應鏈副總裁。
夏日的一天,於剛回到學校清理辦公室,竟發現15年的學者生涯留下滿滿50箱物品,包括數不清的科研論文手稿、若干獎勵證書。“當然不捨,但生活不屬於過去,而是現在和未來。”最後,他一狠心將書和雜誌送給學生,只留下兩紙箱手稿和獎牌。
可惜嗎?遺憾嗎?外人看來的確如此。但於剛現在回憶起來,“更多想起的是那時的人和事。從前的榮譽變成符號,創造的財富變成數字,真正享受的是人生歷程——想做的事努力做到了,實現了社會價值、個人價值,贏得了他人尊重,沉澱為人生中的一筆精神財富,這就夠了”。
就像昔日果斷轉學,讓於剛如魚得水,學物理之後,他發現思考管理問題並不複雜。物理強調縝密的邏輯思維,他解決企業管理問題的方法正是從物理中學到的。
於剛欣喜於學物理時形成的世界觀,並在自己的文集《歲月如歌》中寫道:“複雜性是世界之妙,簡單性是宇宙之靈;簡單性後有複雜性之根,複雜性中有簡單性之本。”這也是他的座右銘。
“世界上的事物看似複雜,但都內含規律。複雜的事情可以去尋找它簡單的規律,簡單的事情也有它複雜的細節。這個世界觀讓我既可以有高度和視野,也不失去對細節和過程的關注;既有遠大的夢想,也會腳踏實地地去實現。”於剛説。
活用在凡事講究數據支撐、邏輯思維的亞馬遜,就是既要簡化找到方向,又要關注所有細節,進而產生執行力。因此,“一個人所學、所做都是為日後的事業鋪路,並沒有什麼人生經歷是浪費的。”於剛笑道。
在亞馬遜小有成就之後,命運的羅盤又在悄悄發生偏轉。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渴望成為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大潮中的“弄潮兒”的心願,很快就要實現。不久,在獵頭再三説服下,他加入了戴爾,成為其全球採購副總裁,回到中國,主管戴爾在亞太地區的採購,把家安在了上海。
回憶作為學者和職業經理人的不同感受,於剛説:“當教授要有前瞻性,用公理和嚴謹的方法論去詮釋既有現象和預見未知;當企業高管要有領導力、創新力,帶領團隊齊心協力實現更大的商業目標。”
那麼,是否有一種職業,綜合了上述能力,又給人帶來別樣的感受?
在於剛的世界裏,有這樣一項本領——創造機會,把不可能變為可能。
激情創業成傳奇樂觀的人做選擇,考慮在最好的情況下最好;悲觀的人做選擇,讓在最差的情況下不是最差。
然而,在於剛的世界裏,他做了這樣一種人生選擇,讓選擇給人生帶來的後悔最小化——“做選擇時,我會問自己:‘如果我不做這件事,將來是否會後悔?’如果會,我就努力去做這件事,哪怕失敗。”
創業,就是於剛認為不做會後悔的事。
即便是和搭檔劉峻嶺在一個不足十平米的房間裏面對面坐了4個月才招聘第一名員工,揹着兒女的書包挨家挨户散發商品目錄,被超市店長晾了兩個小時沒有任何道歉,在工商局被年輕的工作人員訓斥,於剛和劉峻嶺都也不曾為這個選擇後悔過。因為“選擇做一件事,就要接受做這件事過程中可能出現的一切”。
7年間從0到1,他們創建的1號店進入我國電商第一梯隊,擁有9000多萬名顧客、1萬多名員工,在線銷售800多萬種商品,名列中國百強品牌榜。
1號店案例也成為沃頓和多個商學院運營管理課的熱門案例。每年沃頓商學院都會組織一批學生前來訪問1號店,聽於剛和劉峻嶺講述創業故事成為參訪亮點。
及至後來於剛和劉峻嶺離開1號店,打造專注“互聯網+醫藥健康”的111集團,他們創辦的1號店仍然是業界傳奇。
創新大概是於剛最為看重的企業品質。在他的著作《激情創業》一書中,他對創新之於企業生存與發展的重要性,以及創新氛圍、寬容失敗等同樣在科學領域常談的概念,着墨頗多。
科學領域有兩類創新:一類是學習他人精髓,複製到自己的研究中;另一類是原始創新,從零開始創造。“不要簡單地追求原始創新,資源不足就先作複製性創新。”於剛援引日本現象説,一開始日本進行了大量的複製性創新,後因有了資源和能力進而展開原始創新,並水到渠成地收穫不少諾貝爾獎。“任何一種創新都值得鼓勵!”
在他看來,科學與創業,追求真理的過程是一樣的。二者都要創造價值、定義成功,都要一步步發現規律、執行到位。
為了證明一個猜想,學者於剛連續思考了幾個星期,一天凌晨3點忽然開竅,興奮地趕緊從牀上爬起來證明。
做虛擬超市,創業者於剛半夜收到朋友轉來的微博視頻——Tesco在韓國地鐵站做虛擬超市,二維碼一掃,商品立刻送到家,這個創意讓他激動得睡不着,第二天就組織人員啓動,花了3個星期將這項創意執行到位。這個項目讓1號店移動購物單量翻了三番,品牌知名度大幅提升。
可於剛並不滿足,進一步敦促團隊用虛擬現實技術推出“無限1號店”,可在任何場景下一分鐘內搭建一個虛擬超市,在複製創新的基礎上開創原始創新。
然而,科學與創業也不盡相同。科學強調邏輯思維,面對的是客觀世界,有條有理地推導、分析;創業強調用人藝術,面對的不完全是客觀世界,重在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崗位。
如果説有一種職業綜合了學者、職業經理人的部分素質,又把概念變為現實、不斷創造價值,那就是創業。經歷了連續創業,在美國、中國創建了科萊科技、1號店和111集團,這條路對於於剛而言,也許再合適不過了。
不可或缺的品質要問於剛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不是站在領獎台上接受嘉獎,不是創建111集團在納斯達克成功上市享受高光時刻,而是在美創業時,從未謀面的西北航空董事長在簽約前握着他的手説:“於博士,很榮幸和你握手,都説和你握手就是一個承諾。”
“我聽後非常感慨,在業界贏得這個口碑,認為和我握手比和我簽約還重要,豈能不成功?”於剛笑言。
創業三次,融資十幾次,做每一件事情都有始有終,竭盡全力,於剛用一點一滴的小事,讓自己活成一個靠譜的人。
從學者到職業經理人,再到連續創業者和企業家,在他身上,有着一以貫之的特質,“第一個原則,創造最大價值;第二個原則,要麼不做,要麼做最好”。
他喜歡用筆記的方式,去領悟生活的真諦。“尊重對手,尊重概率,大贏小輸。”打完德州撲克,他會在筆記本上一筆一畫地總結經驗教訓。平時娛樂修身,如打高爾夫球、練習書法時也是如此。
每天,或最多兩三天,他會作一次總結。一些事做成了,但卻不知所以然,於剛會跟自己較勁,“有時,走彎路有助於你想明白背後的道理”。
每天早上,他都要抽出10到15分鐘思考“這一天要做什麼”。這10到15分鐘換來的,是一整天中的要緊事從不會因次要的事情而耽擱。
如果説計劃、總結是他提高生命效率的法寶,那麼毅力、紀律則是好習慣形成的助力。“做很多事,最後戰勝的是自己,這需要毅力、紀律。很多紀律不是強加給別人,而是用於約束自己。”於剛説。
眼前的於剛不像同齡人一樣大腹便便,他笑稱“體重和大學時期差不多”,而他的“秘訣”就是每週鍛鍊,飲食飲酒不過量,見好就收。
正因他活得專注、“講究”,打到灌叢裏的球也要一杆一杆認真救出來,推杆要來回看許多遍,不打完最後一杆絕不放棄。一位投資人在和他打了一場高爾夫球后,決定投資他創建的企業。
在於剛的人生歷程中,無論是同管理科學之父庫珀攜手,還是與好友劉峻嶺搭檔,抑或是跟卓爾集團董事長閻志相交,都能看到“合作”二字的影子。合作的要領在他看來,要有心胸,處事要透明、公平。
人各有長短,在有限的時間裏,是不斷髮揮長處,還是彌補短處?於剛認為是前者。“讓每個人發揮長處,整體就會做得好;努力彌補短處,卻沒有發揮長處,那麼,一個人能做的事會非常有限。”
意識到這一點,於剛在與人合作中,就更注意放寬心胸。“不是有了利益獨自貪大,不是有了錯誤就推給別人。”除非自己撰寫的,他與學生合作的論文,從不把自己的名字放在前面。
於剛還注意處事透明、公平。他和劉峻嶺搭檔12年,有時爭得面紅耳赤,但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事畢覆盤但從不算賬,有了錯誤各自主動承擔。
“合作的真諦在於,價值觀一致、互相尊重,彼此都將它視為事業。誠信的本質在於,説你所説,做你所説。”於剛説。
這樣的於剛,不成功也難。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中國科學報》 (2019-06-26 第5版 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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