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被康熙打死的楊賓,與父親共同寫就了寧古塔傳奇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6-27 09:03
清初江南名士楊賓,博學之人,八歲就寫得一手豪邁大字,因別號大瓢山人,往往被人稱為大瓢先生。
楊賓著作豐富,名聲響亮,但一生不肯參加科舉,去做官,就是窮困潦倒,也不去。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設博學鴻儒詞科時,楊賓正在蘇州生活,他一聽巡撫張鵬翀要舉薦他,立刻逃走。
楊賓一生最著名的著作,是那部被梁啓超稱為開創“邊徼地理之研究”的《柳邊紀略》。此書“道里、山川、風土,上自遼金遺蹟,下迄當代職官、城堡、軍糧之制、物產之殊,莫不畢載”,至今是研究東北歷史風俗物產的重要文獻,最能顯示出楊賓的博學、務實。
但是楊賓這部名垂青史的雄文,卻是因大孝之行而來。電視劇中,我們常常看到清廷頒旨,將某人“發往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而楊賓所記,主要是寧古塔事:“柳邊者,插柳條為邊,猶古之種榆為塞。而以之名其書者,以柳邊為寧古塔境也。”
——他父親楊越,當年因反清發往寧古塔,一生沒有回來。13歲就開始代替父母培育弟弟妹妹,孝敬祖母的楊賓,40歲時才得以萬里獨行尋父,去了一次。
史書稱“純孝格天,九死一生”。
偶然讀到呂永林先生編著的《寧古塔人物》,又去搜尋了楊越、楊賓父子的著作、資料,心中頗有澎湃之感,覺得世間如此豪氣、大氣、俠氣,如此相像的父子難得一見,故而動筆。
我認為他們最大的現實啓示是:人生有艱難,但無絕地;家庭不是羈絆,是愛和義務,肩起家庭閘門的人,也可能有光輝的功業。
這就像弗羅培爾,哥哥去世,他自覺承擔起了撫養三個侄子的重任,但他卻在家庭義務、個人情感的基礎上走遠,成了世界上著名的教育家,幼兒園的創始人。
只不過楊越父子,所經歷的遠比弗羅培爾艱難,所表現的更加令人震撼,這是純中國式的傳奇。
(公眾號:九鴉人物)
1
來自越地的楊越,本名楊春華,他的名字是後面到寧古塔才改的,以示“不忘所生”,超越生命之意。
楊越是一位文士,但更是一位俠士,他本來是可以逃脱清廷追捕的。因為那年,他們那夥士人跟隨鄭成功反清失敗之後,他的朋友們雖然遭到百般拷打,“刑極慘毒”,也始終一言不發,不肯供出他的藏身之地。
但是楊越聽説,卻自己投案了,他不忍連累朋友,寧肯去死。他們那上百人,包括大家閨秀,楊越的妻子範氏,就因此被髮配到了寧古塔。
那是康熙元年年底,“雪花如掌,朔風狂吹,指墜馬上”,一路“萬木排比,仰不見天,老根亂石,斷冰連結……異鳥怪獸,叢哭林嚎”,大家不是半路而死,就是失魂落魄,哀號遍野,只有楊越還聲如洪鐘,目光電射,談笑自如。
他更遇到山川要塞,就“筆之於冊”,“忽然長嘯,攬轡支策,掉頭吟詠,不為慼慼”。
楊越天生的英雄氣概、領袖氣質,所以他到了苦寒的寧古塔,不久就開創出一大局面。
流人到了寧古塔,的確是要做奴隸的,那種非人生活只有想不到,沒有不存在,但歷代寧古塔將軍對那些有名氣,有才華,有一定地位的流人,卻一般都能網開一面。或者給予特別照顧,或者請他們做家庭教師。
楊越就因此能夠有相當的自由。
他最苦的幾年,是在康熙三年到六年之間,那時候因為沙俄入侵,他曾做過兩三年的水兵。那是一個既得拼命,又得做奴隸的苦業,能回來的沒有幾個。
楊越後來在寧古塔的地位是崇高的,滿漢兩族都尊稱他為“楊長者”、“楊大先生”、“安城君”、“楊瑪法”,寧古塔將軍尊他為上賓,就連軍事大事也要請教,而百姓們則無論什麼事,都要找他。
就連楊夫人範氏,當時也有民間爭訟,一言而決,“不復相爭”的威望,她一旦上街,各家各户都會搶着邀請,誰家邀請不到,就會覺得恥辱。
楊越的作為,在寧古塔,那簡直猶如開疆闢土,很多意義上,甚至超過開疆闢土。
2
當時的寧古塔人,大多仍“掘地而居”,是楊越一到,就伐木斬石,逐漸將他們帶離地穴的。他對當地的房屋、煙囱都做了改進。
楊越最初與夫人在街上擺攤為生,拿帶來的物品交換糧食,後面因夫人有一手做紹興糕餅的絕活,他們又開了一家鋪子。
楊越是天生的強者,幾乎無所不能,他的經商才能也是一流。內地布帛、絲綿的交換,當地人參、貂皮的交易,都是在他帶領下搞起來的,這以後寧古塔與京、沈、冀、魯等地的貿易活動越來越頻繁擴大,就連朝鮮市場也帶動起來。
當時的寧古塔土著,也仍舊以遊牧為生,於是楊越就傳授耕作技術,積極鼓勵農耕。他半點不像罪犯,倒像與苦難絕緣。
“耕與賈”,既是生存根本,也是發展根本,寧古塔的滿漢兩族就因此有了更好的農業和貿易。楊越帶領下的寧古塔東關,據説不久就有了32家店鋪,其中流人佔了23家,在此基礎上,寧古塔新城的貿易,最後竟到了“商販大集,南產珍貨,十備六七,街市充溢,車轎照耀,絕非昔日的陋劣光彩”的地步。
但是楊越最為人稱道的,還是道德。
糕餅本來是他生財的獨門技術,但他不論誰家來求,無論滿漢,一概傾囊相授。
當時大多數人都過得極苦,朝不保夕,命懸一線,楊越也自有他的艱難,但他有了點錢之後,總要想方設法幫助他人。凡是家裏斷炊,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沒有能力的,不管滿漢,他都會救助。能夠為他們贖身的,更絕不推辭。
“以不與為恥”,這是楊越的信念,這後面也成了寧古塔的風俗。一旦有人吝嗇、不義,大家就會説,你還怎麼去見楊大先生。
説到底,楊越無論如何,也還是一個文化人,他平時來往的,總是吳兆騫那些被流放的名士,他們常常一起苦中作樂,雪地吟詩。所以寧古塔生活的改善,決不是楊越的終極目的,他還要教他們讀書、知禮。
楊越來的時候,就帶來不少書,他在家辦起了一個“讀書草堂”,專門義務教學。一個明達之人,明達無處不在,他不但教滿漢兩族漢文化,也鼓勵漢人學習滿文,寧古塔滿漢文化的交流,民族關係的融洽,生存生活的方便,就因此得以提高。
寧古塔將軍巴海創立的龍城書院,正是受楊越影響,那是寧古塔第一所官學,他還聘請楊越做了他兩個兒子的老師。
楊越到了寧古塔,還是不改他當年的俠氣,當時的大清律規定,“凡奴婢罵家長者絞殺,打家長者斬首,殺家長者凌遲”,而旗人怎麼做都行,所以很多人都寧肯冒險逃跑。
這種情況下,楊越仍舊曾幫助朋友逃跑,他幾乎是不在乎生死的。這讓他在寧古塔越發令人佩服、感動、愛戴。
楊越總之,是超越地域、民族,包含多種意義的俠者,真正的俠之大者。
3
楊賓的不肯做官,其實也因為謹奉父親教誨:“不習仕進之業而爭其途,貧無所得,則挾筆墨以遊而為人所不屑為者。”這就是隻學經世致用,不為八股,不隨俗流,保持自然,堅守清白的意思。
楊賓就因此只肯為督撫做幕僚,輔佐以刑名、經濟之學。
楊賓的“才高氣豪”、“俠烈多奇”、博學多藝,正與父親如出一轍。
楊越當年獲罪發配時,楊賓不過13歲,父母走後,他小小年紀,帶着5歲的弟弟楊寶,和兩個更小的妹妹,遠去上海軍中,投奔了叔叔。
他再次回到山陰老家,是21歲,那時叔叔去世了,弟弟妹妹也都大了不少。
楊賓從小至孝,但他早先並無法去看望、照顧父母,他培育弟弟妹妹,奉養祖母,已經是在盡孝。楊越知道兒子的性情,早就曾寫信給他:“我子肩我任而事我母,更十倍於事我!”
這副擔子可真正不輕。
“父兮母兮萬里外,伶仃困苦將誰賴?泣血修得幾行書,兵戈滿地無人帶。孤魂夜夜松山行,省覲艱難空老大。”楊賓卻是到40歲才有了機會的。
康熙二十八年(1689),康熙南巡,到了蘇州,楊賓隨即帶着弟弟叩拜,請求兄弟倆帶着妻兒代替父母,但康熙沒有批准。
兩兄弟不肯放棄,追着御舟直跑了數百里,一再哀求,御林軍揮鞭如雨,幾乎將他們打死。
康熙那邊不準,贖身則需要白金二千,楊賓就是因此才改變思路,要去寧古塔的。弟弟妹妹都已成家,他可以走了。
江南到寧古塔,真正萬里之遙,而且楊賓出發的時間,也是年底。當年的年底。他看來真是等不及了。於是萬里走單騎的江南才子這一趟,就真的九死一生。
楊賓對寧古塔的記載非常詳盡,他路上的經歷,只這一件事就可以道出:“日暮風生聞虎嘯,天寒積雪少人行。斷冰古雪,膠樹石,不受馬蹄,馬蹶面僕者再,觸石破顱,血流數升而死,死半日乃復甦,蘇久之,猶不知在人世間。”
那麼“喪人膽”的路況,那樣惡劣的氣候,第一次走,路上經常就他一個。動不動就會從馬上跌落,更不知他吃些什麼,晚上怎麼過的。他有時候還會撞破頭,大流血,死過去,醒來好久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
但他還是走着。
他必須要去看他兒時就分離的父母,知道他們活得怎麼樣,去報知弟弟妹妹祖母的情況,解決心中的思念,完成他的孝心。**責任在他大於天,親情在他大於天,**楊賓的孝,楊越的義,都在去寧古塔的那條路上,那是人生的寧古塔之路。
楊賓到寧古塔大約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那場團圓的心情外人絕難體會。楊賓到後天天陪在父母身邊,也跟着他們一起遊覽、訪問了許多地方、許多人,他的資料就由此而來。
這份孝心,這種九死一生還依然要有作為,有關懷的心志、頑強,天下少有。
沒有人要求楊賓這樣做,他更得不到什麼實利,他説,我之所以要這麼做,就為了古志太謬,為了其文獻價值、學術價值;就為了紀念父親,為了那是他生活過的地方,為了他在寧古塔,有無異於管寧、王烈當年在遼東移風易俗、“變其國俗”的作為;就為了那裏有可記之人,可記之事,可記之物,有別樣的風采。
他是要為自己,為父親,為中國,留下點東西。
4
楊賓的著作,非大學識,大努力而不可為,但是他在那裏卻只能住三個月。他在家鄉仍舊有事召喚,不得不回。
第二年,當楊越70大壽時,楊賓又讓弟弟楊寶去了一趟,在那住了大約一年。這便是他們兄弟見父親的最後一面了,再轉過年來,楊越病逝。
楊賓南歸後,一直在想方設法讓父母回來,但他一路奔走,毫無收穫。楊越是罪人,按照慣例,死在流放地便不得歸葬,因此楊賓從此又開始了他另一場更加艱苦,也更加感人的奔走、哀號。
楊賓最後跑到京城去了,每天到刑部、兵部衙門跪着,哭訴陳情,竟連續跪了455天!就這樣,他還是靠了賄賂內侍衞大臣索額圖的門人,這才成功的。
聖旨一下,楊賓與楊寶終於得以奔赴寧古塔,將父親的靈柩和年邁的母親,帶回故鄉,此時離楊越發配之年,已經30多年。
這是他們夫妻離開故鄉的30年,也是他們思念故鄉的30年,他們父子母子互相思念、揪心的30年。
楊夫人離開寧古塔時,將家產一散而盡,一路上,滿漢兩族都來設祭相送,“哭聲填路”,如送親人。
楊寶到時,楊越見到楊賓請人為他作的畫像,曾在上面題了一句:“是我非我,是爾非爾。形同影隨,完顏城裏。”
楊賓在康熙五十九年(1720)去世時,也留下絕筆:“四海茫茫誰知己。”
他們父子都難以名狀。
但歷史終於還是記住了他們,這不僅是“先生(楊賓)萬里省親,九死一生,卒能團聚骨肉,負骸歸葬,非純孝格天,何以能是!”還有他們父子的作為,留下的寶貴遺產。
人間滄桑,正道不易。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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