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在北京搞丟了愛情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06-28 07:35
作者| 姚胤米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北京的輪廓和規模成倍地放大了孤獨。在夜晚不為人知的角落,隱藏着許多秘密的關係。一些相互消解孤獨的故事發生了。
“隱秘關係”
“我回家了。”程然放下餐具,和對面的男人説。“我回公司了。”男人説。這是一個暗號,意味着這一晚會發生些什麼。
付完款,程然先叫車從東三環的一家餐廳走出門。她28歲,從讀書算起,已經在北京生活快10年了。夜色泛起,街兩側央視新大樓、普華永道、財富金融中心、平安金融大廈的高樓各自聳立,建築物的光清淡又好看。北京這座巨大城市有無數個面貌,回龍觀、海淀大學城、五道口商圈、三里屯、國貿、朝陽大悦城、金融街……不同的商圈包裹着這座城市不同的孤獨。
她的車到了。開門上車,程然和男人説,拜拜。幾分鐘後,男人的車也到了。目的地——程然的家。
他們就職於同一家公司,男人有家庭,但程然和他並不是戀人。這樣的相會,一個月有一兩次,整個公司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公司附近單獨吃飯,即便碰到了同事也沒什麼。“他也控制得很好,大家都表現得挺成熟的。對。”
她看起來非常獨立、爽利,是在公司裏會被同事們誇讚“酷”的那種女孩。這座城市裏,這樣的故事隨處上演。就連當事人最好的朋友,也只是在極其偶然的醉酒後,才能揭開小小一角。
“我們只是需要彼此的身體。”程然説。
北京的輪廓和規模成倍地放大了孤獨。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隱藏着許多秘密的關係。沒有同事想得到王浩然竟然和“那個女孩”同居快一年了。他們看起來太不同了。女孩是“特別冷豔的那種人”,在外表現得非常獨立、堅強。她在時尚圈呆過幾年,連妝容也是“那種氣場”,拒人於千里之外,“大部分男生一定會覺得這個女生是不太敢接近”。
王浩然則看起來“很不特別”,扔到一大羣互聯網青年裏,根本不會引發關注。他的生活看上去很簡單,甚至單調,是一個“無趣且正常的人”。
他們兩個雖然同居,但也不是戀人。
王浩然對這段關係的定義是“室友”。他的頭腦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無趣”,他讀過很多書,喜歡思考,頭腦清醒,甚至會讓人覺得冷酷。“我本來就不希望有負擔,最開始我對她的心態就是一個短期關係。”他説。
女孩提出一起住的時候,王浩然猶豫了一下,答應了。“反正我也單身嘛,你可以説是寂寞也好,或者是什麼也好,反正有個女生願意跟我多那啥,我肯定很開心的。”
人終究耐不住寂寞
最初有很多種理由。對於王浩然來説,熟起來是因為貓,前年十一長假,女同事因為要回家,把貓送到王浩然家寄養,慢慢地,聊天也多了起來。女孩向他抱怨感情問題。那時,她有一個剛交了不到半年的新男友,“很奇葩”,相距不到兩公里,但一兩個月才能見一次——非常誇張。
之後,女孩頻繁約王浩然下班後壓馬路、逛街、看電影。後來,他們乾脆約到家裏做飯,吃飯,聊天。“她就挺寂寞的。”王浩然判斷。她並不是王浩然喜歡的類型,他一直剋制,把兩個人的關係維持在安全範圍內,“其實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推倒她,但一直沒有。”
2018年元旦,女孩提出陪王浩然去台灣跨年。他們全程都預定了兩間房,終於在一個晚上,王浩然“可能腦子一熱,覺得不辦一下就可惜了,浪費了,對。”那天,他們睡在了同一個房間。
這段本來想作為一夜情的關係“不知道怎麼着”就一直維持了下來,女孩和原來的男朋友分開了,他們以更多的頻率約飯、逛街、看電影,一起過夜,乾脆住在一起。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對室友沒有那種“愛情的感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沒有精神交流。類似的細節有很多,他舉了個例子。去年作家李敖去世,看到新聞彈窗,王浩然很吃驚,他在路上停下來了,特別專注地看一條推送。女孩在前邊回過頭,“你怎麼不走了?”然後湊過來看了一眼,“這有什麼好看的。”
“她理解不了。”
這種瞬間讓王浩然感到很無力。他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不要發怒,不提要求,“我就把我自己家當成一個五星級酒店,她是我的一個客人,在我家的時候享受到無微不至的這種關懷。”
一些時刻,有人陪的渴望很強烈,讓人想瘋狂地握住。
張弛在互聯網公司做產品,公司在距離市中心很遠的郊區。他是一個很需要熱鬧的人,大學時經常組織一幫朋友們到外面玩兒。來北京後,他感到生活質量斷崖式下跌,異地的女朋友也分手了。公司所在的那個區,就像老家的一個縣城,沒有好吃的,也沒有好玩的。他租一個一居室,那裏並不能反映北京的高房價,房租每個月才3000出頭,和他的收入相比是個零頭。
生活太枯燥了。
分手一兩個月後,女同事約張弛過週末,張弛安排了吃飯、看電影、逛街、喝酒,一條龍,到了晚上,在張弛家樓下,他試探地問,要不回家坐會兒吧,“一般同事你説,説回家待會兒,基本都知道幹嘛了。”他説。
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幾次。
張弛像是一個獵豔者,他説他能在第一眼看到一個女生時,就判斷“晚上能不能帶回家”。對於這些陪他度過了短暫的、激情的夜晚的女孩,張弛沒有留下任何感情,“一點也沒有”,“純走腎”。他是少數那種能在感情問題上來去自如的人,處理方法非常乾脆,通常在女方動情前,他就主動掐斷這段關係,“我也知道會很難過,但長痛不如短痛。”
有那麼一兩次,他知道女方也是懷有目的的,有的可能剛分手,想發泄或者在某一刻需要陪伴,把張弛當做一個工具和幻想對象。張弛並沒有感到被冒犯。他看得比較淡然。
“沒什麼,這可以理解。”他説。
沒有什麼穩定的關係
為什麼不建立一段穩定的關係呢?跟同事在一起發生在程然分手大半年後。她經歷過兩三段不長不短的愛情,也見識過身邊的朋友幸福地走進婚姻,平靜地走出婚姻。對於戀愛和婚姻,她沒有那麼嚮往,也並不積極。
有一個男朋友,會比現在的孤獨感更弱嗎?她不確定。
那些和前男友一起生活的日子,儘管現在可以平靜地描述,但還能依稀看到那些傷痕的模樣。他們是通過一個互聯網項目認識的,前男友是那個項目的外包程序員。
剛認識時,他們有很多話題可以聊。
前男友比程然大兩歲,有更多的工作經驗,但這並不代表什麼。在一起後,平時很獨立和有主見的程然會不自覺地想依賴男友,有時候工作讓她心累,加班到十一點多回家,她忍不住想向男朋友訴苦,説自己的委屈,一邊説一邊哭,領導佈置多傻逼、系統做得多垃圾、工作上多迷茫。
男朋友默不作聲地聽完,“你不要再跟我説你公司的事情了,我不想聽,你同事的這些事情我沒有興趣知道。”工作把每個人都塞滿了,那些縫隙裏,容不下這些負面情緒。沒有耐心,也不想。“那一次我真的很難過,非常難過,很受傷。”
她一直壓抑,很努力地壓制自己。他們只能聊一些生活瑣事,講笑話,説段子,發表情包,製造一些“水水的快樂”。
偶然會有一些旅行。但並沒有讓程然覺得更快樂,她感覺這一切更像是“兩個人結伴玩了一趟”。有一段時間,她經常找原來公司的好朋友喝酒,每一次,她都抱怨,好想分手。
2017年5月,她終於咬牙做了決定,分,她和男朋友説。但一個月後,她又求複合了。
“其實現在想想,也不是説真的還很喜歡他,就是你忍受不了那種,突然你在北京的生活狀態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你不能忍受。”但到了那年7月,他們徹底分開了。
男朋友心灰意冷。他説,自己“再也不相信感情了”“不想談戀愛了”“想空窗兩三年冷靜一下”。後來,他迅速又找了一個新女友。
程然的家裏,前男友的痕跡全被抹掉了,她不養寵物,一個人住,總覺得房子空蕩蕩的,太安靜了,她買了一台大電視,但因為加班很多,電視大多數時間黑着屏。
去年有一個季度,程然工作壓力很大,每天加班到凌晨,推開家門,是“情緒一下子就崩潰”的時刻。特別是冬天,情況變得特別嚴重。她好幾次拿刀傷害自己。幾條小小的口子,一邊疼,一邊抱着自己大哭。
在公司裏,程然有幾個玩得比較好的同事,那個和她“搞在一起”的男人也在其中。大家都愛玩,有時候週五一下班,一幫人從公司出發,坐飛機或高鐵到另一個城市過週末。
有幾次,程然是和男人兩個人單獨去的,並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想過會發生什麼”。男人曾經當着大家的面,表達對老婆的喜歡,但他們夫妻工作在不同的城市,見面的時間並不充分。
一個加班後的深夜,工作羣逐漸安靜下來。男人約程然到家裏喝酒,程然沒拒絕,她並沒多想,下班喝酒解乏,很正常的事情。程然喝的少,男人喝的多,很快就醉了。他湊過身來抱她,好像知道她需要一個擁抱,程然把他推開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過來親她,程然又推開了。
男人話少了,程然開始聊到自己的事情,聊着聊着,她覺得自己也動情了,這個小小的變化被獵人捕捉到了,男人又湊了過來,這一次,程然沒再拒絕。
一個月後,兩個人又因為一件什麼事情,男人要到程然家,“再之後就非常順理成章了。”
建立這樣一種關係後,程然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好了一些。“我就是把他當一個過渡品,”她説,“因為我沒有找到下一個人,需要一個人來緩解我的孤獨感。”
結束愛情的一百個理由
陳江也是一個大學畢業北漂的年輕人。他在東北的一個省會城市讀計算機,大四那年,他一個人來北京,朋友介紹他進了一家創業公司,壓根就沒有正經辦公室。在一個民宅居室裏,幹了沒兩個月,就感覺公司“特別不靠譜”,提出辭職的當晚就買了張火車票,揹着包離開了北京。
正式畢業後,他在北京的一家國企做技術,單位承諾給户口,條件是要工作滿四年。工資很低,工作氛圍也不好。大學時的女朋友緊跟着也來了北京,在一家互聯網外包公司上班,雖然那份工作“也比較一般”,但女朋友的工資比陳江的高一點兒。為了照顧陳江情緒,女孩提出兩個人的工資放在一塊兒,一起花。
“所以我才能在北京活得下去那麼一段時間。”陳江説,日子清貧,但還算美好。
三個月後,因為實在受不了國企的氛圍,陳江瞄準了一家電商互聯網公司,不是大廠,但當時也算“如日中天”。他果斷跳槽,工資double。新工作特別累,他每天加班到清晨六點,六點到九點睡三個小時,然後洗把臉去上班,這麼堅持了半年多,第一次漲薪漲了120%。
這個數字讓陳江覺得挺自豪的。
這個時候,女朋友提出結婚,陳江不想,一切都沒準備好,“結婚我就廢了”。女方父母特地來北京找陳江聊,實際上是擺出結婚條件:户口得有,房子得有。“户口我真的搞不到,房子跟家裏商量一下,可以買。”但女方父親的態度很強硬:“隨便的房子不行,得買差不多的。”
“一説差不多這個就傷了。”陳江説。
談話結束的那個尷尬的下午,陳江牽着手送女朋友和她的父母到北京站。在車站裏,女孩又被父母“叫去説了一些話”。陳江一個人坐地鐵回了家,之後再也沒見過女朋友。分手的話沒説出口,兩個人“默默刪了,四年的默契嘛”。他説,“最後一個默契好默契啊。”
這成為一個刺激。
那之後,陳江拼命地賺錢,買房,弄户口,北京的搞不到,他弄了天津的,玩比特幣,投資,搭團隊創業,賺了一筆。但生活是無法被這些東西真正填滿的。也有很多朋友介紹對象,“有棗沒棗摟一把”,他也不拒絕。
陳江刻意裝得很窮。女孩問,“你有什麼積蓄嗎?”“沒積蓄。”“你家有錢嗎?”“窮死了。”有時候和新認識的女孩約會,他不打車,騎單車過去。“快累死了。”後來學聰明瞭,先打車到約會地點附近的地鐵站,再騎單車過去。
碰到主動的姑娘,他也和人家談。戀愛關係確立得飛快,“覺得有一個能照顧你的人在一起還挺好的,自己也比較省心”,但陳江很快就發現“不是那麼回事”。——有一個和他短暫戀愛的女孩,平時喜歡刷抖音,刷劇。
陳江“一天忙的要死”。回到家後,女朋友説,“陪我看電視劇吧。”不看,女孩就生氣。這些快速建立的感情,兩三個月就分手了。
這個時代需要怎樣的愛情
王浩然和室友攤牌了,他感覺到室友對自己產生了感情,這段原本沒有任何負擔的關係變得不一樣了,他提出了分開。
即便不曾被寄託過感情,但只要是分開,都意味着深刻的割裂。室友一旦搬出去,王浩然的家“會空掉一多半”,他的衣櫃裏一多半的地方將會空掉了,三隻貓剩下一隻貓……這種割裂光是想象都讓王浩然覺得痛。他被這痛感搞糊塗了,“我不知道這種痛,是不是代表着喜歡”。
推動他説出分開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感覺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姑娘。而和室友在一起的日子,除了精神上沒有交集,“但在一起也有很好的部分”。今年五一,他們一起到甘南旅行,那是王浩然安排的一場“告別之旅”,但旅行回來後,室友更不想和他分開了。他感覺到了她的態度,“只要我説可以結婚,她馬上就能跟我領證。”
關係被逼到這裏,不得不處理了。
選誰呢?王浩然想不清楚。和有精神默契的人在一起很重要,但他又懷疑,“好像也不是必要條件。”這讓他覺得疲憊,他長得很俊秀,“從小在女生堆里長大,從小就在跟女神的各種曖昧中成長起來”。
他有過一段長達6年而分開的愛情。那段平平穩穩的愛情讓他甚至覺得,“跟哪個女生過都是過,ABCD沒有特別大的區別。”但第五年,他碰到一個“極其心動”的女生。他“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人”,最後被“傷得遍體鱗傷,傷到支離破碎”。
過往的經歷讓他整個人“變異了”。“會不知足。”他説。那之後,他對很多姑娘產生過喜歡的感覺,這讓他更加自我懷疑,“我真的不確定説我能夠做到跟一個什麼人攜手餘生。”
生活在這座城市裏的人們,每個人都有自己隱秘的愛情故事。王浩然發現,身邊的同事、朋友間充滿了各種“違背小時候被灌輸”的事。出軌、背叛隨處發生,他也是當事人,早已不再感到驚訝。
程然和前男友也因為結婚的事情而產生很深的矛盾。她抗拒結婚,準確地説,是抗拒這個社會對於結婚這件事情的定義和期待。她理想中的結婚狀態是像一對前同事那樣,他們同居了很久,“結婚就是領個證”,然後“你想買房我不想買,那就想買的人買”。
而眼下,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揹負了很多被試圖標準化的東西,婚姻只是其中之一。人們逃不脱,也喪失了對抗的勁頭。他們接受規則,被既有的定義馴化。
忙着獵豔的張弛在空閒時間裏,也給自己制定了明確的規劃:31歲前結婚,35歲前生娃,老婆不需要賺太多,是公務員或老師最好,不用太好看但也別醜,本本分分就行。他在工作上業績很好,已經貸款買了車,下一步準備買房。
對愛情失去興趣的陳江,也被一種説不清楚什麼動力源的力量推着做籌備,在一個週日,他翹了一天的在職研究生培訓課,跑了四個銀行,處理好公積金的事情,又去了一趟雄安新區,在一個“據説三年之內會建成直通北京的高鐵”的縣城物色了一套房源。
“這都是我現在應該乾的事情。”
“然後就可以找老婆了?”
“哪有時間找老婆。”他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