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選擇”特朗普? 從美國政治看美國基督教的保守與反智性_風聞
秋枫谷-2019-06-30 04:07
向來給人自由主義重鎮印象的美國,其實基督宗教氣息十分濃厚,全國有近70%人口為基督徒,這對政治與社會的影響自然不言而喻。如每年5月第一個週四是“全國祈禱日”(National Day of Prayer),會有基督徒自週日開始於國會山莊前馬拉松式地接力讀《聖經》直至週四中午;美國總統就職時手按《聖經》宣誓;特朗普(Donald Trump)還在白宮裏成立了由福音派牧師德羅林格(Ralph Drollinger)帶領的《聖經》研讀小組,副總統彭斯(Michael Richard Pence)、國務卿彭佩奧(Michael Richard Pompeo)等重要官員都參與其中。 特朗普不時宣揚信仰的重要性以拉攏選票,2018年還高喊過“聖經治國”。
而特朗普本身排斥移民、詆譭伊斯蘭教、反墮胎的觀點,又頗能迎合保守基督徒想維護傳統價值觀的恐懼感,因此即使特朗普屢次傳出私行不良、歧視女性的爭議,但仍有大批立場偏右的基督徒予以堅定支持,尤以福音派居多,根據美媒《新聞週刊》(Newsweek)報道,起碼有78%福音派皆然,渠等對特朗普贏得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可謂功不可沒。而在各種聳動的謳歌中,甚至還出現過比喻特朗普為“大衞王(King David)”、或“他是上帝的選擇……神説我安置他為總統”的言論,教人大開眼界。

特朗普於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接受基督教神職人員的祈禱
美國基督新教包含眾多教派,如長老教會、衞理公會、浸信派、聖公會、路德宗等,但總的來説可略分為基要派(Fundamentalist)與福音派(Evangelical)兩大主流。不過該注意的是,他們並非涇渭分明的宗派,而是在19世紀宗教運動下所催生的泛教會聯盟,而且最早這兩者幾乎等於同義詞,直到1920年才因解經立場與好戰性的差異而被區分開來。
其中,基要派對教義的詮釋最為保守,堅持《聖經》無誤,駁斥演化論、地殼變動等早已為人熟知的科學概念,並抵制其他教會為遷就世俗社會所做的改變,其一度在美國具有浩大聲勢,但在1930年代後逐漸沒落。而福音派相對來説較願意同其他教會結盟與包容多元見解(但以世俗者的角度觀之仍顯保守),且更注重向外界傳播福音,故逐漸在美國政壇與社會中獲得舉足輕重的地位。
與歐洲基督教不同的是,美國基督教往往具有更強烈的原教旨傾向,甚至導致一定程度的反智性,這點讓歐洲基督徒有時很難接受。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主要是美國的移民源起、以及西進擴張,這兩個歷史事件形塑了美國人的社會性格。早在17世紀北美十三州殖民地陸續建立之初,來自英國的清教徒(Puritan)便源源不絕地西渡遷來。清教徒由於主張摒棄娛樂和拒絕服從權威,導致受到英王迫害,這種對信仰的嚴厲堅持,使得北美社會的基督教在一開始就染上保守色彩。
不過由於早期移民多半在英國就受有良好教育,牧師們為了證明《聖經》無誤,更強調知識訓練,故狂熱信徒的情緒性與反智性還能受到一定壓制。但當前往北美殖民地的移民日益眾多,各種不見容於歐洲社會的“離經叛道”者或底層人民紛至沓來,便給當地基督教帶來極大衝擊。尤其是為了儘快打造新家園,移民在同周遭環境的奮鬥過程中逐漸疏離了教會,令牧師們不得不以更直觀、更激昂的方式佈道,因而引發18世紀的“大覺醒運動”(Great Awakening)。
在這場運動裏,許多牧師以激動的宣講振奮信徒,甚至詆譭遵循傳統儀式的牧師,如戴文波特(James Davenport,1716─1757年)就因此遭驅逐或監禁。還有牧師主張學識是陷阱、上帝已經賦予每個人講道的資格,戴文波特與部分更激進的牧師甚至鼓吹信徒將神學書與講道詞一把火燒掉。儘管傳統牧師痛斥這幫牧師輕賤神學訓練、缺乏知識,以為單靠“聖靈充滿”就能佈道。
但無可否認的是,比起傳統的死板板講道,這種輕視權威又生動的傳教方式頗受人民歡迎,但也種下日後美國人懷疑智識的惡果。 接着在移民往西部擴張時,學校、教堂、醫院等各種薈萃知識與技術菁英的場所趕不上城鎮建立的速度,大批教育水平低落的人民遂逐漸成為社會中堅,清教徒原有的社會道德與組織也在西進時慢慢瓦解,各種異端也如雨後春筍般誕生,如將美國定義為新“應許之地”的摩爾門教(Mormonism,正式名稱為“耶穌基督後期聖徒教會”)便是個有名的例子。
因此諸多趕赴各地傳教的牧師常驚訝得發現,這羣移民雖號稱信奉基督教,但往往目不識丁,家裏連一本《聖經》也沒有,空有模糊的宗教認知。為了遷就這樣的社會現實,以及抵抗來自歐洲的天主教移民勢力,牧師們不得不更強調狂熱或生動的宣教方式,以指引這批缺乏素養的“羔羊”。如原本擔任律師、自稱忽然在29歲時感應到“聖靈”、因而半路出家的牧師芬尼(Charles Grandison Finney,1792─1875年),便是當時赫赫有名的福音派牧師,其熱情無比的講道曾讓聽眾紛紛哭嚎跪伏,大吼乞求“上帝的賜福憐憫”。
儘管在面對科學新知、工業化、自由主義等各種社會與思潮層面的衝擊時,基督教受到很大震撼,但保守派的反擊也異常猛烈,尤其憑藉選票式民主的制度,宗教觀念與守舊觀點往往能遏制現代化的速度。如美國不少州曾立法禁止學校傳授演化論,1925年田納西州教師斯科普斯(John Thomas Scopes,1900─1970年)便刻意教導以挑戰該法律的地位,此即為美國史上有名的“猴子審判”(Monkey trial),直到1980年代都還有類似爭議。
而今,美國仍有不少基督徒深信神創論、或認為氣候暖化不過是場騙局,正是因為其反對權威、反對智識的傳統使然。
在渠等來看,連信仰上帝都能不靠虔誠的牧師、單憑自身的“感應”進行,又有什麼道理去相信滿腹經綸的學者所提倡的“不合教義”的觀念? 如此的保守性格,也能解釋何以美國儘管號稱文化與種族多元,但歷史上仍興起多次如3K黨、恐懼共產主義、詆譭移民的風潮,以及在外交上偏袒以色列,因為大批在政治光譜上傾向右翼的基督徒,深信這是為了維護美國社會的道德純潔性、是“愛美國”、還有加速“救世主降臨”的表現。
以“文明衝突論”聞名的保守派學者亨廷頓(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1927─2008年),更在氏着《誰是美國人?》(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內提倡信仰基督教的盎格魯撒克遜人(Anglo-Saxon)才該是美國主流價值的代表。連較開明的福音派成員在2019年6月致信給特朗普、彭斯等人,要求遵循《聖經》原則善待被拘留的非法移民兒童時,也不反對管制移民。
因此,為何舉止不合道德的特朗普會受到部分基督徒的歡迎、簡單的科學論爭常遭扭曲為政治與信仰問題、言行粗俗的非菁英型人物也往往獲得更多青睞,都是保守派基督教的反智性使然。只要衡諸美國曆史,便能理解早期移民式的擴張社會、粗放且貧弱經濟所導致的低下教育水平、以及注重競爭的政黨政治,便是催生當今有別於其他地區的美國基督教社羣的根源。即使當前美國已有相當多開明的基督徒,無信仰的人數也在上升,但保守派的聲量依舊不容忽視,也令美國政客競相迎合以吸引選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