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職員因為無聊,對自己腦門開了一槍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6-30 11:39
送自己一顆子彈
“小高,小高……”李貴發站在樓梯狹窄的轉角處呼喊。無人應答,只有地下金庫傳來的回聲。李貴發順着樓梯走下去,推開虛掩的鐵柵門,看見小高趴在摺疊桌上,手裏握着槍,腦袋裂開了。
空氣裏瀰漫着腥味,滿地都是鮮紅色的濃稠液體,牆上也是。
一
2007年,我進入銀行的營業室做儲蓄櫃員。
北方城市冬季天黑得早,漫天大雪從漆黑的天幕中降落,不一會兒便給大門口的兩尊石獅子披上了銀白色的大氅。
“李哥,核庫。”目送最後一位客户離開,我喊了一嗓子。
勾挑員李貴發笑嘻嘻地端着算盤過來,他四十歲出頭,身材瘦削,平頭理得乾淨利落,笑起來臉上會有兩個長條形的酒窩。
李貴發扒拉一下成捆的鈔票,瞥一眼憑條,把錢塞進帆布袋,用手一劃拉,眼前的物件都隨之跳進鐵皮款箱。
其他四個窗口當班的同事溜得比魚還快,我只好獨自把五個款箱挪到地下室。
李貴發用鐵夾子夾住厚厚一疊傳票扔到桌上説:“就放那兒吧,出納員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還是幫他們放在庫門口吧。”那時我是單位裏最年輕的小夥子,既有幹勁又有一膀子力氣,説着就拎起兩隻沉重的款箱走向地下金庫。
我爬上來的時候,以為李貴發會來幫我,沒想到他只是站起身,遲疑了一下,又坐回椅子。我再跑完一趟,正喘着粗氣,發現他還在愣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庫入口。
等我歸置完最後一隻款箱,李貴發也捋完了最後一本傳票。他彎着腰在最底層的鐵皮櫃裏摸了好一陣,摸出兩罐啤酒,順手遞給我一個。
“你哥偷了點懶,讓兄弟受累了。我有毛病,一下金庫就頭暈噁心。”李貴發狠狠灌了一大口啤酒。
李貴發原來不是金庫的警衞員嗎?怎麼可能有這毛病。我以為他只是找藉口偷懶,心中有些不悦。
李貴發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嘆口氣,坐到我對面,低聲説:“你還不知道咱行金庫死過人的事吧?”
我頓時一愣,覺得背後有一陣涼風吹過。
“其實守庫和蹲監獄的感覺差不多,憋在屁大點的地方難受着呢,不然咋會出了那麼大禍事。”
二
1995年4月,保衞科閆科長領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小夥子留着短髮,濃眉大眼,瘦瘦高高,有點怯生生的書生氣。
閆科長向李貴發介紹:“貴發啊,這是新來的轉業兵小高,留在行裏當警衞,你領他去熟悉熟悉環境。”
李貴發見到年齡相仿的小高,心裏挺高興,讓搭班的同事守崗,自己領着小高在一樓大廳轉了一圈,將其介紹給營業室的幾位領導。小高不愛吱聲,見人只靦腆地笑笑。
熟悉完基本情況,李貴發領着小高在食堂打完飯菜,走向地下金庫。
支行的地下金庫分為三部分,外側是營業廳通往金庫的樓梯;內側是存放上千萬現金的金庫,五面都是鋼筋混凝土澆築的牆壁,一面是兩米多高的庫門。警衞值班的地方,擠在庫門與樓梯之間,斜對着一道帶鎖的鐵柵門,不到兩米寬的空間裏燈光昏暗,只能放下一張簡易牀鋪、一張摺疊桌和兩把小椅子。
作者圖|警衞值班的地方
“警衞不能進入金庫內部”,李貴髮指着兩三寸厚的金屬門説,“咱們的工作是守在外面。無聊的話,牀底有一摞小説,還有隨身聽和磁帶。記住,行長每月會下金庫檢查一次,睡覺、喝酒、打撲克被抓現行是要吃苦頭的。”
李貴發三言兩語交代完工作內容,打開摺疊桌招呼小高吃飯。
小高盯着李貴發腰間皮套上露出的槍柄,突然説:“是77式吧?”
“嚯,哥們兒挺識貨啊。”李貴發取出槍來,抽掉彈夾,將槍遞過去。
小高撂下筷子,接過手槍,臉上的拘謹表情一掃而光。他先是轉動手腕欣賞了一陣,再將食指套在“扳機護弓”裏,學着西部牛仔出槍的動作瀟灑地轉了幾圈,擺出射擊的姿勢。
“威風吧?等你自己領了槍,就知道這東西的煩惱嘍。”李貴發説。
“沒事兒,這小傢伙我玩得多了。”小高話中帶着炫耀的意味。
李貴發覺得小高和自己最對脾氣,從此主動和他搭檔值班。
銀行裏沒有比金庫警衞更枯燥的工作了。地下室除去一道狹小的鐵柵門,沒有別的通風口,呆久了會覺得憋悶得厲害。有時,警衞輪流到營業區透氣、聊天,打發枯燥難耐的時間,但更多時候還是在地下乾耗着。
按規定警衞人員被分成三個班次,兩人一組,每班工作一天一夜可以休息兩天兩夜。不過,大家經常私底下約好每班守衞三天三夜,好連着休息六天。
為了打發時間,有的警衞玩掌上游戲機,有的聽隨身聽,有的看小説,實在睏倦就癱在鐵牀上眯一覺。最刺激的娛樂,是拉個閒人下來打撲克。當時警衞月薪七八百,五毛一局的小賭,一次輸上一二百元也不鮮見。
小高有些特立獨行,很少上到地面溜達,偶爾看看武俠小説,隨便翻翻就扔到一邊。小高也不像其他警衞似的,戴上隨身聽的耳機吼兩嗓子,更不摻和打撲克的事。好像,他總是心事重重。
三
據説,那時守金庫的警衞都會配備手槍,一個擁有二百多名職員的支行,會配備有十幾支槍,每年還會舉行春秋兩次打靶比賽。
警衞人員換班,最重要的事是交接手槍。頭天上班的兩名警衞將手槍的彈夾退掉,拉動幾下套筒,證明膛內沒有子彈,核對好子彈數,確定沒問題後才能將手槍交給接班的同事。接班者將手槍插進皮革槍套,掛在腰間露出槍柄,顯得威風凜凜。
守押槍支有一套嚴格的管理措施。然而,槍是死的,人是活的。晚上人都走光了,有些不靠譜的警衞便脱崗出去野,藉口買盒煙的工夫,一拐彎就鑽到酒吧、舞廳或枱球室。以前銀行警衞的着裝和警察區別不大,腰間明晃晃的手槍成了吸引姑娘、震懾小混混的利器。
聽聞,六七十年代,大量槍支散落民間,經常能聽到“砰砰砰”打鳥的槍響。有人扛着長槍穿街過巷,其他人也不以為意。直到1996年國家施行《槍支管理法》,各地公安機關限期收繳民間槍支,情況才有所改善。
而小高的悲劇,就發生在這年冬天。
頭天晚上,李貴發拉着小高喝了酒。李貴發酒量不行,頭疼得厲害,就上去營業室透氣,趴在櫃邊和櫃員孫麗梅拉開了話匣子,把小高留在地下。孫麗梅一邊辦業務一邊和李貴發閒扯,正説在興頭上,突然傳來“呯”的一聲響。
“怎麼形容呢?”李貴發擰着眉毛努力地回想,“像是賊沉的款箱從高處砸到水泥地上,還帶點回響。”
李貴發沒當回事,接着和孫麗梅侃大山,兩分鐘後才覺得不對勁。金庫鐵架子上碼的都是成捆的鈔票,砸落地面絕不會有如此脆響。鐵皮款箱是擺在地上的,即使倒了也不會有這麼大動靜,畢竟隔着一道門。
李貴發慌慌張張轉身走下樓梯,一邊走一邊喊着“小高”,無人應答。他推開鐵柵門 ,被眼前的畫面嚇傻了:小高趴在支起來的摺疊桌上,握着手槍,腦漿伴着鮮血向外流着。李貴發耳邊嗡嗡直響,大腦一片空白,癱坐在地,“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手腳並用摸着台階往上爬,汗珠啪啪往下掉都顧不上擦。”
跌跌撞撞跑到閆科長的辦公室,李貴發卻許久沒能捋順舌頭。閆科長聽他顛三倒四地説完,將信將疑下到金庫,他一打開鐵閘門就轉身往回跑……不到十分鐘,幾位正副行長、辦公室主任都到了場。
李貴發躲在主任身後,伸頭又看了一眼小高的慘狀。“該是一顆子彈從小高太陽穴貫穿而過,在腦袋的另一側開了個雞蛋大小的窟窿。”
對面的牆有一大片殷紅血跡,空氣裏瀰漫着濃重血腥味。
四
儲户和櫃員都被清出去,銀行大門被貼上了“網絡故障,暫停辦理業務”的告示。
公安局的人迅速抵達。他們勘察完現場,拍了照片,在牆角找到那顆子彈頭,調看監控錄像,折騰好一陣子才離開。小高的屍體,也被抬上救護車拉走。
姜行長鐵青着臉説:“貴發啊,收拾一下現場吧。”
李貴發被嚇得不輕,手一個勁兒地顫抖,知道這次事故自己也有責任。他從一樓衞生間接來一大桶水,把拖布和掃帚沾濕,用力洗刷地面。他掃了好幾遍那張沾滿腦漿、鮮血的桌子,最終決定將其丟到支行后街的垃圾堆裏。
可是,牆上那一大片血跡,無論如何也無法清洗乾淨。李貴發腦子亂得很,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找來幾瓶紅墨水,潑到牆上,再用掃帚一頓亂掃,像是在掩飾自己的殺人痕跡。
……
聽到這裏,我有些疑惑,問李貴發:“看起來像是自殺?”
李貴發咬着下嘴唇,説:“公安局的鑑定結果,不是我這普通員工能看到的。不過我從閆科長那裏聽説是自殺,他還特意叮囑大夥千萬別對外瞎説。”
可李貴發不認為小高是自殺而亡,他認為小高是閒着無聊就用槍指着太陽穴玩耍,結果不慎走了火。
往前幾年,這把77式手槍曾出過走火的事故。
當年那班警衞裏,大楊最愛擺弄手槍,持槍者最忌諱用槍口瞄人,大楊偏愛這麼幹。
大楊和同事老羅值班,天剛擦黑,老羅坐在會計科椅子上翹着二郎腿煲電話粥,大楊閒得慌,拿出那隻手槍瞎瞄。
老羅這邊聊得正歡,瞥見大楊總用槍對着自己,破口大罵:“媽的,我還沒活夠呢,別拿槍對着我!”
“又沒子彈,你怕個屁!”大楊根本不聽。
老羅把聽筒撂在一邊,劈手奪過槍來,拔出彈夾一看,是空的。這才放心重新坐回椅子上,繼續打電話。
“呯”的一聲巨響,兩人都呆住了。
“我靠,這槍還真他媽能響,把我腳都震麻了。”老羅罵了一句。直到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他才發現自己翹起的右腳上出現一個大洞,血正呼呼啦啦地往外冒。
老羅踩了彈簧一般跳起來,打開後門,撒腿就跑。省醫院距離支行大樓大約有1.4公里,老羅拖着被子彈貫穿的腳,一口氣跑了過去。
後來,警衞們才知道這支手槍有個毛病。槍膛有子彈時,外部沒有任何活動部件提示。老羅檢查過彈夾,卻沒料到已經有一顆子彈上了膛,大楊也根本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弄的。
幾年後,再次出現事故,小高因此殞命。保衞科停用那把邪門的手槍,把它封存在槍庫裏。支行最終賠償小高家屬6萬元錢了事。
小高死後,李貴發乾不了警衞的工作了,他一下到金庫眼前就會浮現小高手裏握着槍趴在桌子上的樣子,還有那面濺滿鮮血的牆。領導也理解,很快將他調離警衞崗。
2002年,專業押運公司正式入駐新城支行,銀行員工擔任警衞和守押員成為歷史。交接那天下午,閆科長帶着三名保衞幹部向市行上繳三把54式手槍、三把64式手槍、2支微型衝鋒槍和500餘發子彈,還有那把77式手槍。
五
自從聽李貴發講完小高的事故,我每次下庫都感受到一種怪異的氛圍。儘管那的牆壁早已被粉刷過,完全看不出那些痕跡。2009年,銀行金庫撤併,那裏徹底成了堆雜物的地方。
作者圖|地下金庫
2011年,我因工作調動搬到了文秘辦公室和羅妍一起辦公。我和羅妍挺有共同話題,工作不忙時就東拉西扯。
羅妍也和我談起了小高的事故。我把槍走火的分析跟她一説,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説:“不不不,我覺得他是自殺。這小夥子諸事不順,一時想不開就……”
“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能有啥想不開的,至於去尋死?”我不認為是自殺。
羅妍一聽,連連擺手,説:“小高年紀輕,心思卻挺重。去別人辦公室敲門,聲兒小得跟蚊子似的,辦公室的門虛掩着,他都不敢伸頭看看有沒有人。”
後來,羅妍和小高關係熟絡了,小高會跟她扯些家常。據説,小高的父親有酗酒的毛病,喝高了就毆打小高的母親。小高從小在母親撕心裂肺的慘叫中長大。母親隱忍多年,最終選擇離婚,法院把小高判給他父親。
“估計,小高也沒少捱打。”羅妍説,“再加上出事前,他剛被交往幾年的女朋友甩了,興許是一時想不開,開槍自殺了。”
這番説法似乎也很合理,不過仍然有一些疑雲。
不久後,我被安排去分管支行安全保衞工作,有權限去支行大樓的任何地方。我心血來潮,讓人打開兩層防尾隨門,下到庫區。
我坐在破舊的鐵牀上,盯着面前的白色牆壁,枯坐十幾分鍾後,一種令人難受的煩躁突然湧上心頭。我幾乎本能地站起身,逃離那裏,一路跑到地面,看見陽光,聽到人聲交談,心裏才舒緩了些。
很難想象,當年那些警衞如何能夠在逼仄的金庫裏一待就是三天。
六
小高的事故一直堵在心裏,我總想着找機會繼續探聽“真相”。很快,我對此事有了新的認識。
這年除夕,我和櫃員大白搭檔值班。我買來幾斤羊肉和蔬菜,去食堂翻出一個電飯鍋,燒上熱水,扔進兩把海米,和大白涮火鍋。
“原則上,值班期間不能喝酒,但今天是大年三十,咱們走個例外。跟誰也別説啊。”我邊説邊從值班室牀底拖出一箱罐裝啤酒。
“嚯,這點啤酒都不算啥事,當年俺們警衞晚上值班,喝得比這猛多了。”大白打開一罐啤酒,一口飲下一半,接着笑嘻嘻地説。
大白告訴我,當年他們值班一晚上能喝乾淨一塑料桶小燒。酒勁兒一上頭,帶班幹部立馬繳警衞的槍,塞到枕頭底下用屁股坐住,生怕走火出事。
“就説小高那事,什麼自殺,如果不是喝了一頓大酒,咋會惹出那麼大的禍?”大白回憶説,李貴發請假的時候,總是他和小高搭班。兩三回下來,他就看出來了,小高年紀不大,酒癮不小,經常早上帶着一身酒氣來上班。
後來大白才知道,小高每次上班途中就買一瓶“二兩半”,先喝一半,把剩下的揣在口袋裏,沒事就掏出來嘬一口。不光早上喝,晚上也落不下,支行值班室老陳有個塑料桶,裏面常年裝着白酒,小高和老陳關係好,瞅準機會就去灌滿自己的瓶子,晚上再過一把癮。
大白認為,那場事故純屬酒壯慫人膽,以前小高可是個被耗子嚇得滿地跑的人,要不是喝了酒,怎麼有膽量對着自己的腦袋開槍。
出事前夜,帶班幹部王偉、科員趙德、警衞李貴發和小高一起喝酒,李貴發酒量不行,喝到一半就尿遁了,剩下三人一直喝到凌晨,“肯定是都高了。”
“別人都説小高有不順心的事,可咋偏偏是那天想不開?我看還是喝大了,搞不好人都斷了片兒,給了自己一槍都不知道,死得稀裏糊塗。”
説着,大白“哧”的一聲又打開一罐啤酒。
七
那批和小高同齡的同事,大多退休了,很少有人再談及此事。直到2018年底,馬上要退休的孫麗梅請客吃飯,席間又聊到這個話題。
“小高沒了以後,我總感覺咱行金庫有點邪性。有段時間我下庫送款箱,總覺得頸後涼風颼颼。有一天下班後,我特意買一沓燒紙,在支行大樓一拐彎的馬路邊燒了,嘴裏叨唸好一陣子。説來也怪,那種感覺就再沒有出現過。”孫麗梅説。
“淨扯,我可不信什麼靈異事件。”我笑孫麗梅迷信。
孫麗梅拽了拽我的衣服,小聲嘀咕:“你可別這麼説,我覺得小高他走得不甘心啊。”
據孫麗梅説,小高的父親是派出所所長,經常帶槍回家。小高趁父親喝多了偷偷玩槍,父親酒醒以後就揍他一頓。
“小高説他最喜歡在槍裏裝一發子彈,把槍口抵在太陽穴上,慢慢扣動扳機,快要擊發的時候,突然將槍口往上滑。‘呯’的一聲槍響,子彈打空。最險的一次,子彈貼着頭皮衝出去,把頭髮都烤焦了。”
孫麗梅勸過小高好幾次,別這麼玩了。小高哼哼地答應着,後來乾脆不再跟孫麗梅説這件事,她也就沒再留意。
“沒想到最後,小高還是死在了自己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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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李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