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教師之平——靈魂的報告_風聞
精钢-2019-07-01 17:40
之平——一個共產黨人的靈魂報告
一
之平覺得後腦勺被猛擊了一下,他眼前一黑。隨着一陣嘈雜的聲音,他眼前有了光感,雖然模糊,可他卻分明看到一片紅色——一片流動的鮮紅色。
好親切的顏色啊,之平想起了小時候的紅領巾和入伍時的紅軍旗。之平生在共和國誕生後的第二年,1968年,在全國一片火紅的時候,他穿上了軍裝。多少次,沒有人的時候,之平自己看着鏡子裏那個四方臉、濃眉大眼、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兩肩掛的小夥,不禁裂開嘴笑起來——“多出息的小夥子啊!嗯,還有點像楊子榮呢。”
那是一段多麼充實的日子啊。當兵5年,除了訓練就是挖山洞、建設國防工程——部隊天天在野外,整整五年,只有天寒地凍的時候才回營房,他居然沒有見過營區的樹綠過。可當時也沒覺得怎麼累,當兵五年他的個子居然還長高了一截。
當兵的日子總是充滿美好回憶。記得連裏有個大劉,有一次日過晌午,連長想看看幾點了。一揮手卻發現手錶忘在了上衣兜裏,就説“大劉,跑步過去看看我的表,幾點了。”一會兒大劉跑回來,緊張地説:“壞了,壞了,連長,你的表壞了。”連長納悶地説:“好好的怎麼就壞了?”“你的表,三個針跑到三個地方,我怎麼知道幾點?肯定是表壞了!”從此,這就成了全連的一個“典故”。每當説起此事,大劉非但沒有不好意思,反而跟着大家一起笑,好像説的是別人一樣。五年兵當下來,大劉不光會認表,還能寫家書了。部隊培養人啊。
眼前那紅色還是不斷的往下流……之平卻又回到了在部隊的日子。那時全國各地到處都是紅色——紅旗、紅寶書、紅標語……。部隊裏也有學習毛澤東思想小組,大家不僅學習紅寶書,還學習《毛澤東選集》。因為之平是初中畢業,在那個年代可是文化人,在連隊裏是個寶貝,他也很快就成為學習標兵。當時上過學的戰士少,之平難免有點驕傲。有一次晚飯後,指導員專門找到他,和他聊學習毛選的心得體會,實際上是提醒他不要翹尾巴。
之平的指導員當時不僅在全團就是在全師也是年齡最大的了,他當過八路、打過上海、還在冰天雪地的長津湖活捉過美國鬼子。之平記得,這次談話後不長時間他就退伍了。當時指導員説過的幾句話讓他一直回味,指導員説:“小李啊,你年輕,有文化,學得快,記得也牢,這都是優點。可是毛主席的著作不是用來背誦的,更不是用來在人前賣弄的啊。這些著作是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鋭利武器,就像我們的望遠鏡和風鑽一樣……你現在記住了一些詞句,可真要理解恐怕得四十歲以後啊……我的意思是説要結合實際學,‘學習是為了使用,使用是最好的學習’嘛。”説實話,當時之平是有些不服氣的,可是年齡越大,他越會經常想起這句話。
就是這次聊天,之平鼓起勇氣,問了一個困擾自己很久的問題:“指導員,你説説這些年為啥這麼鬧騰?報紙上、廣播上説的那些我似乎也懂,可是總覺得這樣也不行……上次回去探親,有些被打倒的好像也不都是壞人……”
指導員抬起頭,望着天邊的晚霞。前面是層疊的山峯,山頭上那棵松樹在霞光映襯下顯得更蒼勁。蒼翠的山峯使晚霞分外格外紅——就跟之平現在眼前看到的一樣。
過了許久,指導員正了正軍帽,軍帽上的紅五角星恰好反射出天邊的紅光,指導員徐徐説道:“就好比爬山,首先得走對了路才行。如果貪圖一時省事走到了絕路上可就麻煩了……”指導員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説道:“如果能用鋼筆代替槍彈戰鬥,那是一個很了不起的進步啊!……”
“用鋼筆代替槍彈?”之平似懂非懂地重複着,不等他再説,指導員也似乎自言自語地説:“恐怕沒有那麼簡單。這個趨勢是肯定的,可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麼簡單啊!總得有個過程,反反覆覆,犧牲總是難免的——‘有奮鬥就會有犧牲’嘛……”
二
隨着指導員這句話在之平腦海中像血漿一樣緩緩流過,之平覺得自己身子也軟了下去。眼前的紅色慢慢淡去了,耳邊倒是傳來清晰的聲音“讓你不老實!你他媽的!還不老實!你他媽的寫舉報信有用嗎?……”於是又一次重擊,這次不是後腦勺而是太陽穴。瞬間,之平覺得天地間都是隆隆般響雷的聲音,濃厚的鹹味湧上來,又被更濃烈的血腥味代替……
這聲音,讓之平回到了校織布廠。脱下軍裝的之平被安排到離家鄉百十里地的新城縣一中校辦織布廠。第一次進車間,之平耳朵裏全是織布機哐哐哐的聲音。看着那些紡織女工,外面冰天雪地,她們的汗水卻不停地往下滴——看來紡織工人的勞動條件不比開山挖隧道好到哪裏啊。
在校辦織布廠的日子就像白開水一樣,不知不覺就是十五六年。憑着踏實肯幹,之平從一個保全工變成了準備車間的車間主任。
1998年,那年夏天的雨水格外大,抗洪剛過去不久,就傳來校織布廠要改革的消息。電視裏整天都是“地雷陣”、“萬丈深淵”的豪邁,還有“大不了從頭再來”的激情。消息只是私下裏傳,並沒有之平想象中的黨委開會研究、職工大會表決等等。
1999年5月份,之平正在家裏看《新聞聯播》,隨着播音員義正言辭的聲調,之平正對以美國為首的北約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氣憤不已。這時候,有人敲門説要開緊急會議。
説是緊急會議,可之平來到校長黃秉仁的辦公室發現只有黃校長一個人,而且一張口就是滿嘴酒氣,“之平啊,來來,快坐下。早就想和你聊聊了,整天忙些沒用的,也沒時間。今天抽時間專門聽聽你對企業改制的高見。……奧,對了,姑娘中專畢業好幾年了吧,聽説在東山鄉糧油所上班。太遠了,一個女孩家家的,幾十裏山路,你也真放心!活動活動,把姑娘調上來吧。去不了地區也總得回咱們新城縣城吧。找個婆家在自己身邊,咱看着也放心不是?……不是我説你,之平,你這個傢伙,對自己的家裏人得多上心才行。你在部隊就入黨了,怎麼混的,自己孩子的事也沒辦好,當初孩子一畢業你就該聽我的,找找人,一步到位。……哎,還有,你弟弟的户口辦的怎麼樣了?常住地變了,轉個户口,本來是正當正的事,怎麼這麼老長時間都沒辦下來?你真得活泛點。實在不行,過兩天學校出面給你協調協調,連同姑娘的事一起活動活動。咱們這個一中,也沒啥權力,可是誰家沒個孩子,要上學還真離不開咱——哼哼……我跟你説啊,這些事啊,關鍵在你自己。時代在變,要解放思想,跟上潮流嘛。思想一變,什麼事都好辦。變得越徹底,辦的越麻利。”
之平最佩服的就是當領導的這點——一樣的話,讓人家説出來就是好聽,明明是一個讓你討厭的人,可人家幾句話就説得你心裏熱乎。
之平在黃校長寬大的“大班台”對面的真皮沙發上坐下,正好看見黃校長書櫥裏那套嶄新的《厚黑學大全》,精裝的,居然有六大本。等黃校長説完,就趕緊説道:“校辦的小王通知我來開緊急會議。是不是織布廠改革的事?還有那些同志?他們還沒到?”
“奧,對,就是這檔子事。哎,沒有一件省心的事啊。今晚就是徵求一下你對這事的意見。你當過兵,在織布廠也是老資格了,水平在全校是公認的。你説説看?”
之平正了正身子,把自己想了好久的話,一字一板地説:“黃校長,改革是大勢所趨,我們都擁護。現在看來,全國紡織行業的日子都不好過,不改恐怕也不行。具體到咱們校辦織布廠,因為有校服、被褥等固定市場,效益還行。我覺得就是要加強管理,壓縮不必要的開支——比如,以後學校的招待費不能再走校辦工廠的賬。還有,更關鍵的是趕快進行技術升級,要換成無梭噴氣織機,雖然我們是個校辦工廠,可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對,對,之平,你説的這些都很好。可現實情況你也知道,全國都在壓縮紗錠,那麼多大廠子都完了,何況咱們這小小的校辦工廠!”“壓縮開支?説的輕巧,哪個關係不得打點?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沒必要告訴你。”“黃校長,咱們工廠是小,可是銷售市場穩定,利潤是有保證的……”
“之平,你又來了!我就説你思想不解放,老腦筋!和你説實話吧,搞織布廠,費心巴力的,沒什麼前途。咱們學校位於縣城的黃金地段,把織布廠衝着廣泰路的院牆一扒開,改造成沿街店鋪。咱們只要坐在家裏收租金就行了。”“可是,職工怎麼安置?……”不等之平説完,黃校長不耐煩地説:“職工還能扔了不成?有政策嘛。都要妥善安置好。奧,已經研究過了,像你這樣的中層也可以有一定的股份。以後就不用光靠死工資了。就是以後退了休,也能享享清福。”
“什麼?黃校長,怎麼個人能有股份呢?這不是改變企業的所有制了嗎?咱們這個校辦工廠可是國營——對,國有企業啊。照你這麼説不就成了私人的了嗎?土地是國家的……”
“又來了,又來了,我説之平,這不是你當兵那會了。再説了,誰説把國家的改成私人的了?都什麼年代了,還‘私人’——這叫發展‘民營經濟’,搞活才能發展嘛!光吃大鍋飯行嗎?效率優先嘛……”之平知道黃校長從來都是教訓別人,不給別人説話的機會,但仍然插話強辯:“黃校長,黨中央一再強調改革中要保證公有制不能被削弱……要保證職工合法權益……”“行,行,這些大道理用不着你説。你知道多少事。我給你説,之平,你知道咱們縣的中心大道廣泰路嗎?光鋪路基就鋪了幾回?你看見三棉那棟辦公大樓了嗎?知道花了多少錢嗎?七層的大樓,花了將近一個億!……你知道什麼呀,今天晚上叫你來給你説説,你得看過這個事來。”之平不甘心,説道:“所以,第三棉紡織廠不就倒閉了嗎。他們的職工還罵那棟樓,説自從蓋了那棟喪門樓,他們廠就沒得過好。三棉的下崗工人可真可憐……”黃校長這是臉上已經從不耐煩變成了鄙夷,他一邊從兜裏掏出手機,一邊説:“還喪門樓?那棟樓給多少人辦了好事啊。倒閉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該倒閉就得倒閉……下崗有什麼可憐的,還是自己沒本事,光靠國家嗎?自己有本事掙大錢去!俗話不是説了嘛——‘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不等之平説話,黃校長站起來,打了個飽嗝,伴着滿嘴的酒氣,身子晃了一下,一手趕緊扶住桌子,一手在空中亂比劃:“我給你説,之平,”這時黃校長的語氣可不再讓人覺得暖心了,而是咄咄逼人,“我給你説的這些,都是集體研究決定、報上級批准的。和你説説,是因為你是老車間主任了,在廠裏有一定影響……,但你不能驕傲。今天晚上説的這些,出去後你不能亂説!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嗯……好了,今天晚上我還有事,縣裏領導還要找我,你看,我的手機一直都拿着,就怕誤了事。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啊,天大的事得掂量出個輕重。你的脾氣領導們都是知道的,你也要知道好歹……”
三
之平意識到自己完全躺在了地上,是仰面朝上,紅色已經淡了,幻化成了霓虹燈那樣的五光十色,哐哐的織布機聲變成了瘋狂的爵士樂。之平知道那是校織布廠改造成的“皇家伊甸樂園”晚上的景象。
“這下不牛逼了吧?”之平被踢了幾腳。他知道踢自己的不是別人,就是黃校長的外甥高少平,縣城裏的人都叫他“高衙內”。高少平能成為“高衙內”當然不是靠着這個當中學校長的舅舅。之平聽人説,有一次在酒場上,有人説高少平是沾了黃校長的光,已經喝的八九成醉的高少平嚷嚷道:“我沾他的光,沒有我家老頭,他能從一個音樂老師當上校長?”
話雖這樣説,可之平看到的卻是高少平在黃秉仁照顧下一路順風。之平自來到校辦織布廠不久,高少平也招工來到廠裏。雖然不在一個車間,之平也常聽説高少平不尊重師傅、幹活不踏實,可他覺得當時高少平至少還不可惡。
90年代,黃秉仁已經當上校長了,“高衙內”早就從車間調到了“廠辦”,在廠子裏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更因為經常逗引女工,鬧出一些亂子,才得了“高衙內”這個雅號。
之平記得很清楚,99年5月份那個晚上,自己從黃校長辦公室裏出來後的第二天,就是這個高少平找到自己,滿臉都是笑容,一臉的橫肉似乎都變成了怒放的鮮花。高少平讓自己在“改制方案”上簽字。之平一看就傻了,照這個“方案”工人給幾個“買斷”的錢就打發了,幹部重新安置。廠子沒了,改成沿街房實際上變成個人的了。之平忍不住問了一句,“誰有錢能買下這個廠子搞沿街房開發?”那時高少平和他接觸少,對他也沒什麼防備——或許人家根本就不需要防備——張嘴就説道:“操,還花什麼錢?把廠子往銀行一抵押,錢不就來了。”“這麼好的事,是誰的?”之平問道。“你簽了字,不就也有你的一份?”這時候,高少平眯縫的眼睛露出警惕、厭惡的神情。“我説,要不是看你在工人中有點號召力,哪有你的份。咱可説明白了,簽了字,就不能再使壞,別壞了人家的好事……”
之平知道,所謂“使壞”就是有些工人經常找之平打聽事,之平憑着自己在新聞上看到的和良心説給他們聽。工人們聽了他的話,很多人反對“買斷”。為了這事,之平的媳婦勸過他好幾次,後來説着説着兩口子就吵起來。之平知道媳婦是怕他得罪了人,惹下禍事。
之平沒有簽字,推開了“方案”,説:“這麼搞,我不能簽字。”一下子,高少平就變了臉,“姓李的,我舅就知道,給你臉你也不要臉。昨天晚上我舅專門找你,今天我又親自和你説,你還要怎樣?1.75%的股份,你一個破車間主任還少嗎?你知道縣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能有多少?……”説出後一句話,“高衙內”明顯意識到説漏了嘴,趕快説道:“你一年能掙多少工資?”
説完這句話,“高衙內”又變回了臉,一下子又笑嘻嘻的,“你以為,你不簽字就不改革了?”高少平得意的説。之平看着這個一米八眯縫眼的大漢,一會兒嬉皮笑臉,一會兒張牙舞爪,心裏更噁心了,扭頭就走了。
過了不到一個星期,校辦工廠的改革還沒動靜,人事調整的文件先下來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平被調到了學校總務處,還掛了一個副主任的官銜。各種風言風語也都出來了,什麼“李之平不光升了官,有了正式教師編制,還發了財,拿到了15%的股份。以後,光一年的分紅就超過工資好幾倍不止。”更有甚者,説“李之平早就知道要改制,自己就是一個車間主任怕撈不到什麼,就挑動工人鬧事,他自己有了要大價錢的籌碼。”反正説什麼的都有。
之平找以前的夥計,人家要麼不搭理他,要麼不冷不熱地説:“你有教師編了,鐵飯碗,還當上了副主任,以後前途無量啊。”讓他張嘴結舌,有話也説不出來。
學校催着他去總務處報到上班,他也顧不上這些了,只能先離開校辦工廠去總務處。
到了總務處首先見到的是一個叫周本英的老師,比他小十來歲。周老師對他也挺客氣,可之平總覺得隔着一層,不像在廠子裏那幫人啥事都擺到明處。
一切都看似平靜,可之平媳婦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調到總務處不長時間就過年了,大年初一,之平剛買了不到半年的“嘉陵”摩托就丟了。之平一直住在學校裏面的家屬院裏,白天摩托就放在樓道里,晚上才推進儲藏室。和往年一樣,年三十下午,之平騎着摩托帶着兒子、媳婦回父母家裏過年。初一早上吃了餃子回來,摩托就放在了樓道里。當時他媳婦還説了一句,要不推到儲藏室裏吧。之平説:“待會兒我還出去趟,那麼麻煩幹啥。”不過大半個小時,等之平再下來,摩托就不見了。之平趕緊找門衞。門衞老頭慢騰騰地,反過來複過去,就是一句話——“摩托車肯定還在這個院裏。”之平要報警,他媳婦硬是攔下了,説:“人家這是給你上眼藥呢,你還不知道嗎?破財免災吧。”
沒過多久,校織布廠真的變成了沿街房,不過不是賣東西的店鋪而是“皇家伊甸樂園”——KTV、酒吧、舞場,應有盡有。有一次,之平從那裏經過,高少平正和幾個大人物在那裏指指點點。
高少平指着學校裏的女學生説:“雞嘛,總有人願意幹。呶,剛從蛋殼裏孵出來的雛兒都有的是。”於是,那幫人都嘿嘿的笑起來。有一個大肚子、光頭的摟着高少平説:“你這可是塊福地啊!還不是你這個‘高衙內’近水樓台先得月!”“我可不是吃獨食的人,要不然怎麼在江湖上混?”“高衙內”附和着,眼睛卻盯着“雅閣”車旁邊那幾個人。之平聽着就像半夜裏貓叫春一樣,脊背上居然有些發涼,他不願意多聽,就趕緊到辦公室去了。
新城一中在這個縣城裏絕對算是個大學校,總務處説起來人也不少,除了張主任,光副主任就三個,加起來總共有八個人。可是,張主任年齡大了,還得上課,基本是掛個名,總務處的事人家也不管。總務處的工作實際上是一個姓楊的副主任主持,校長直接交待的工作他都忙不過來,日常工作他是不會自己乾的。剩下的兩個副主任就是之平和周本英老師。周老師是之平到總務處後不長時間提為副主任的。再剩下的那四個人,不是官太太就是領導的親戚,不願意上課,躲到總務處來享清淨的,他們家裏事多,也沒人敢惹。日常工作也就是之平和周老師兩個人幹。
雖然周老師也是副主任了,工作上基本也是周老師指使之平幹這幹那,可之平還是能覺出來,周老師對他有成見。一開始,之平心想,自己剛來,人家雖然年輕,可是畢竟在總務處待得比自己長,工作上當然要以周老師為主。可是,自己越是尊重周老師,周老師越對自己戒備。
之平是個直性子,他受不了了,就找周本英談心——這還是在部隊的習慣。那天之平拉着周老師去學校操場邊上給樹修枝。學校操場南頭離廣泰大道只隔着一個“皇家伊甸樂園”,兩人説話的時候,“春天的故事”那首歌不時傳過來,有時候,説話還得停停,免得對方聽不見自己説的話。之平把自己的困惑委婉的説了出來,等着周老師解開這個悶葫蘆。周老師慢條斯理,本來就瘦小文靜的一個人,這時候更像一個大姑娘一樣靦腆。過了好一會兒,周老師才説:“李主任,我們這些老百姓出身的人,嗯,……不比你們這些有關係有背景的人。嗯……,你們可以不用上課,也不用擔心‘末位淘汰’。就是那點工資都無所謂。嗯,再説,我們這些當老師的都缺乏社會經驗,不懂政治,沒有那麼多心眼……。”周老師這話,讓之平有點冒火,壓了壓,耐着性子給他解釋。人家周老師哼着,可明顯是在應付。
之平知道,光説是沒人信的,而且越描越黑。下學期之平就申請給自己安排課,仗着在部隊打下的繪圖基礎,美術還是能教的了得。這樣一來,之平馬上就感覺到了時間、精力都緊張——總務處本來雜七雜八的事就多,課又不能耽誤。備課、看作業大多隻能在下班後自己抽時間幹,就是這樣,還是上着課就有人去找。好在,之平對於上課倒不打怵,畢竟自己幹了那麼多年車間主任,經常主持開會,還帶過十幾個徒弟。很多事情其實是大同小異的。
四
“小姚子,把姓李的裝到編織袋裏,走北邊那個樓梯,從小後門出去,扔到操場西南角上挖好的深坑裏。麻利點,別讓人看見。要不然就全是你的事。”“高總,你説把李老師……我是説把他埋在那裏合適嗎?天天有那麼多人在上面跑……再説,那裏離‘伊甸樂園’太近了…..啊?要不……”“什麼要不,再囉嗦連你也做了。離‘伊甸樂園’近不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在那裏住。姓李的不是正直嗎,不是什麼都看不慣嗎,我就讓他看看這些花花世界。我找人看過了,那個地方最好,叫他永遠也翻不了身,永世不得託生。你跟着我也不是一兩天了,我也看重你。這事的輕重也不用我多説,你哪來那麼多廢話。把他扔到坑裏後,你用土蓋上,不要讓挖掘機司機看出來。剩下就沒你的事了。弄乾淨點,我不會忘了你的。我再説一遍,出了事,就是你的事,明白吧。我到挖掘機那裏看看,你別磨蹭。”
此時之平覺得自己已經像是被大風吹落得樹葉,明明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卻是輕飄飄的。可剛才這些話卻聽得真切。他想努力睜開眼睛,可只看見一片光亮。不是太陽那種刺眼的光亮,也不是節能燈那種略帶藍色的白光,倒很像是月光,就是比月光亮得多。
“李老師,我給你磕個頭,送你上路。”這是小姚的聲音。之平記得很清楚,自己教過他兩年。“李老師,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小時候我就沒了娘,爸爸也常年在外打工,我穿的跟個癩子一樣,身上有味,沒人願意和我同位。學習又不好,班主任也不搭理我。你不光帶我去理髮、洗澡,還給我買新衣裳。”説到這裏,小姚開始抽泣起來,用手抹了把鼻子,接着説:“當年你給我做的畫板,我還留着呢……可我沒有聽你的話。你讓我去當兵,我不願意受約束,又貪圖吃喝,就跟着姓高的混了。”小姚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這樣能夠止住眼淚一樣,“李老師,你不知道,這個社會不像你想的那樣。入了我們這一行,就沒退路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再説,像你這樣的好人又能怎麼樣,活着也是光受氣。你千萬不要怨我,啊?我本想把你埋在縣城西邊的松樹林裏,那裏清淨,坑我都我挖好了。可,可姓高的不幹啊。他説,就要讓你被千人踏、萬人踩。嗚嗚……”小姚難以控制,放聲哭了起來,可很快又收住哭聲,抽抽嗒嗒地説:“姓高的他不是人,比閻王還狠。可是,可是,人家要風有風,要雨有雨,活得可爽着呢。你這樣的好人,卻只能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去…….”
小姚兀自在那裏自言自語,之平想和他説話又説不出來,卻恍恍惚惚看見小姚把自己裝進了編織袋。拖到了門外,關上了門。這時候的小姚不流淚了,還用濕巾擦了擦,點了支煙,穩了穩情緒,然後掏出手機叫來一個身上也紋着虎豹、留着雞冠子頭的年輕人。“老二,過來,在這裏。”小姚對從樓下跑上來的年輕人説,“和我抬過去。我一個人弄不了。”“姚哥,真把那人做了?”這個被稱作“老二”的怯生生地問道。“管你屁事,打聽那麼多幹嘛,怕事情惹不到自己頭上?”小姚把手裏的煙往地上一扔罵道。“是是是,老闆吩咐幹什麼咱就幹什麼,是吧,姚哥。”“老二”討好地説。小姚沒説話,和“老二”抬起編織袋往樓下走去……
之平記得,那是去年寒假前,過了元旦有三個星期,學校操場要按照標準化改造。工程包給了高少平,據説是“公開競標”的結果。學校裏要有一個人負責工程質量,本來説的是周本英。結果,工程還沒正式開工,周老師就要到省師範學院進修,沒辦法只能由之平幹這差事了。
之平又一次被叫到黃校長的辦公室,這次不是晚上,也不是“緊急會議”,是一上班的早上。之平伴着學生們早讀時背誦《弟子規》的聲音走進了黃校長的辦公室。路過一樓大廳時,“敬誠勤勇”的校訓格外顯眼。
黃秉仁的大班台又換新的了,比原來那個還大。此前的電腦也從純平換成了液晶顯示屏。書櫥裏還是嶄新的《厚黑學大全》,又多了幾本英文書,一色精裝,連包裝的塑料都沒拆開。
“來!李老師,我和你説説。”黃校長陷在大班台後的轉椅裏,後背都沒有離開椅子,還悠然的左右轉動着。這次,之平感覺到了黃校長逼人的鋒芒。黃校長沒有説讓他坐,他自己依舊在真皮沙發上坐了下來。
“怎麼樣,當老師不錯吧。”黃校長把剛買的蘋果手機往大班台上一放,開了腔,“人家剛參加工作的小青年都買上了汽車,你怎麼不跟上潮流也弄輛車開開?嘿嘿,摩托車怎麼也不騎了?綠色出行啊?”“黃校長,有什麼事就説吧。”之平不願意聽他在那裏東拉西扯,摩托的事也不想再提了。
“咱們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這次操場改造的事,我——哦,班子成員——考慮還是由你來把質量關。你當過兵,也是老黨員了,原則性強,大家都知道,開會的時候,很多人提起了你。”“黃校長,這事不是讓周老師負責嗎?前兩天不是已經定了嗎?”“什麼定了,那是醖釀!”黃秉仁不耐煩地説。之平注意到,這幾年,黃秉仁也顯老了不少,不僅頭頂開始禿了,臉上的皺紋也多了。不過依然神氣十足。不等之平多想,黃校長接着説:“你是多年的黨員了,聽組織的話,服從安排,不能講價錢。小周,操,滑得很。昨天晚上他找過我了,要到省裏進修,沒法盯在工地上。”
“黃校長,我的脾氣你知道,讓我監工負責質量,我可是釘是釘鉚是鉚。”之平抓緊插話。他知道,黃校長向來是自己説自己的,説完就讓別人辦,你得見縫插針地搶着説才行。
“操!你以為願意讓你幹!”黃校長推了推眼鏡,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不懈地説。今天,一向文縐縐的黃秉仁一連説了兩個“操”,就是之平也覺得不習慣。“我給你説,李老師,咱們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能幹幾年?我是四八年的,今年五十五了,按説已經到點了,縣裏領導不放心一中的工作,讓我在這裏強頂着。我還不想早找個清閒的地方養老?你今年也五十三了吧。活了大半輩子,也該活明白了。沒用的話我也不跟你扯,明説了吧。你好好配合,咱們共同把這個事辦好。你女兒不是下崗好幾年了嗎?糧食部門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能行嗎?又不是七八十年代那會兒了。事成之後,到咱們學校裏來當個老師嘛。這事,我和上邊露過,他們也有這個意思,就看你的了。”
“之平啊!”不等之平説話,黃校長又變了語氣,一下子親切起來,後背也離開了轉椅,趴到大班台上。“我早就説過,人活在世上,親情最重要,其他的都是虛的。男孩女孩還是不一樣。男孩子,讓他們自己去闖,咱也放心。姑娘不行啊,嫁給別人,跟着人家,要是經濟上又不行,做父母的怎麼能放心?”
“她是糧食中專畢業的,沒上過師範。”説實話,之平這時真動心了。為了閨女的事,他沒少挨老伴搶白,自己也經常晚上睡不着覺出來溜達,一直到天快亮才回家。
“哈哈,你這個老李啊,就是個死腦筋。”黃校長立即就察覺到了之平的神情變化,趕緊趁熱打鐵地説:“你上過師範嗎?現在不也有教師資格證嗎?我也沒上過師範,不照樣當老師、當主任、幹校長嗎?——當然,我後來到師專上了幾年函授,本科也拿出來了——你是退伍當了老師,我是接班幹了教育。當老師的可以是師範院校畢業的,也可以從別的轉行過來嘛——可以過渡!再説了,你們家姑娘本來就是中專畢業,就是自己考也能考出來。要教不了中學,還可以到後勤部門嘛——奧,對了,正好可以接上你的班。一個女的,在學校裏上班,一星期休息兩天,還有寒暑假,這是多少人看着都眼紅的事啊。”
説到這裏,黃校長突然停了下來,觀察之平表情。之平卻茫然的等着黃校長接着説。“哈哈!”黃校長大聲笑起來,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從轉椅上起身,走到之平身邊,居然和他並排坐在沙發上,拍着他的大腿説:“老李啊,到了咱這個歲數,啥沒見過,也沒什麼慾望了。給孩子爭取個穩定的工作,比什麼都強。”
之平張了張嘴,還不等話出口,黃校長已經搶到前面了:“行了,説多了也沒用。就這樣吧。”説完又坐到轉椅上拿起了手機。
之平站起來,挪到門口,邁出一隻腳,又回過頭來説説:“黃校長,……工程質量可不能馬虎,再説,……你那個外甥,他……”黃校長,一邊撥手機,一邊説道:“我和他説,讓他尊重你,你也注意注意工作方式方法,不要那麼鋒芒畢露的。我打個電話,你去吧。”説着擺了擺手 。
五
小姚和“老二”抬着編織袋從樓上下來,放進了麪包車裏。因為有塑料內襯,又套了好幾層,居然沒有一點血流出來。整個樓安靜極了,一個人也沒有碰上。這時候的之平儼然覺得自己已經飄在空中,俯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其實這棟樓並不是教學樓,用紅磚壘的,一共就三層,年數已經很長了,這些年一直當做倉庫。因為這棟樓就在操場東邊,緊挨着,所以操場改造工程開始後,就在三樓收拾出幾間房子當做臨時辦公室。
之平記得,寒假還沒結束,工程就開始了。起初,高少平主動跟他湊近乎,還幾次叫他出去吃飯。他都沒有去,後來高少平也不叫他了。那次辦公室沒人,高少平臉上堆着笑對之平説:“我知道那些燈紅酒綠的地方叫你你也不去。你是正經人,和我們這些混社會的不一樣。以後,要是家裏來個人,在外面吃個飯,你和我説聲,我叫下面的小兄弟給你結賬。”之平站起來走到面向操場的窗户説:“用不着。”就沒再説話,只是看着操場。高少平獨自在那裏嘿嘿的笑——那聲音,之平覺得就像一杆秤。“高衙內”似乎稱出了之平的分量,所以得意得很。
大概在四月初,之平發現剛建好的看台居然被高壓水槍衝出一個窟窿。他找到高少平,嚴肅地説:“這個看台的質量不行,我早就對你講過。你不聽,現在只能返工。”“高衙內”立馬就變了臉,“返工!你説的輕巧,錢你出嗎?”之平不想跟他糾纏,這些天他早就和這個市井潑皮把話都説盡了,他頓了頓,説道:“反正質量不合格,我不簽字。你沒法拿到工程款。”
這句話就像踩着狗尾巴一樣,一下子把“高衙內”刺激起來。“我拿不到工程款?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什麼事都卡那麼緊,我早就受夠你了。我看你是,……”説到這裏,“高衙內”又一下子變了臉,湊過來説,“咱閨女總不能給人家賣一輩子鞋吧?我已經夠給你面子的了,你也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説完了就又嘿嘿的笑起來。
這笑聲讓之平忍不住了,脱口就是:“她有她自己的命!反正質量不合格就不行。”説出這句話,之平心裏倒踏實了。“好好,你是老大,你牛逼。哼,你是什麼命?哼,……”“高衙內”罵罵咧咧的走了。
等他走遠了,周本英過來對之平説:“李老師,你要當心,不要得罪這些人。”周本英到省城就待了一個寒假,寒假開學就回來了。因為在總務處,也要到工地上來,只是不用負責簽字了。
幹活的民工中有之平的老鄉,其實他們也對之平説過,“高衙內”放出話來,説“姓李的,把的忒嚴,太礙事了,早晚得弄死他。”老鄉對之平説:這幫人可不是一般的街頭小混混,什麼事都能幹出來,別給自己惹禍。
有時候,之平也想和別人一樣,得過且過就是了。可是,事到臨頭,又總是忍不住説上幾句。一説出來,就又覺得既然説了就必須做到。就這樣,自己和“高衙內”越來越僵。自己也找過黃校長,要求把自己換下來。黃秉仁一下子瞪圓了眼,活像兒貓一樣,説到:“能換不早就換了!你以為這是什麼事?你弄成這樣,你不幹還有誰肯幹!你就是不會來事。”然後,推推眼鏡,又恢復了文雅的樣子,説了句:“我再説説少平。你也注意點,別盡給他添麻煩。將就着弄完這事就行了。”不等之平説話,黃校長就走了,以後再找他,他就躲着不見了,或者幾句話把之平打發了完事。
就在那次為了看台質量問題和高少平吵翻不到一星期,之平在臨時辦公室裏正和周老師聊天,高少平推門進來,興沖沖地説:“工程款下來了,也不容易,有人故意刁難,也沒管用。哎,周老師,快端午節了,我給工地上的人都買了粽子,到時候發下去。你早和大夥説聲,不要叫他們再買了。”高少平這時候轉過臉來對着之平説:“李老師,今年就別自己買粽子了,工地上發。我定的可不少,買重了吃不了。”
之平聽見工程款的事,心裏一震,冷冷地説“我不要你的粽子,吃人家的嘴短。工程還沒完工,工程款怎麼就下來了,合同上寫的不是驗收合格再付款嗎?”高少平悠悠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看着之平説道:“這事你説了不算,預算八十萬,已經到賬一百四十萬。後續再説。”説完這句話,高少平站起來,拍着周本英的肩膀説:“這年月,只要讓領導滿意,什麼事辦不了?工程款能到位,事業編也能解決。”“周老師,你那副教授不也評上了嗎?”周本英推開他的手,低着頭諾諾地説:“我要學歷,有學歷。要論文,有論文。評上中教高級職稱怎麼了。”高少平笑着説:“那是,那是,可是也和你的為人有關。要是那種不懂人事的,幹個啥事不是寸步難行?哈哈哈……”
之平沒心思聽這些風涼話,工程款提前撥給承包方而且超了整整六十萬,他覺得自己被當眾凌辱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説了一句:“反正我不簽字,這就是違法的。”
回到家裏,整整一夜,之平沒有合上眼。找黃秉仁肯定是自取其辱。縣教育局?也不行。那就向懷德市教育局舉報。
……
農曆五月初四,明天就是端午節。天已經很熱了,從四月二十號開始,防治“非典”抓得越來越嚴,之平也得天天在工地上給人發體温表。之平在操場上待了一上午——他這時在工地上的處境比當年離開校辦工廠時還尷尬,連民工都不願意和他多數一句話。可之平還是天天盯在那裏,能説的就説,沒人聽他也一遍一遍地説。實在不行,就自己記在小本子上。
10點多,一起教美術的幾個老師約他吃了中午飯去美術教室打撲克。有幾個年輕老師,住的離學校遠,中午不回去,發現美術教室是個好地方,就組織人在那裏打撲克。難得有人聊天,之平痛快的答應了。這時候,總務處的楊主任在臨時辦公室的窗户裏朝探出頭來,朝之平喊:“李老師,你上來趟,有點事我和你説説。”
之平一邊上樓,一邊把外套脱下來系在腰上。楊主任把給新生訂校服的事對他和周本英説了一下就走了。之平無聊,就和周老師下象棋。
約莫個把鐘頭,高少平踢開了門,臉上的橫肉就像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凍牛肉一樣。高少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對周本英説:“周老師,我定的粽子到了,你下去迎迎,告訴司機把貨卸到一樓東門外邊。中午下了班讓大家去領。”周老師抬頭看了看,也沒有説話,等了一會兒,站起來走了。
之平也站起來想走。高少平擋在了門口,説:“李老師,你留下,我有話和你説。”之平又習慣性地走到了靠近操場的窗户前,一言不發地看着外邊。當他聽見門響時,從玻璃的反光中看到有人進來,他認出那是自己以前教過的學生,現在“高衙內”的馬仔小姚。可是,他手裏好像拿着什麼?
來不及轉過身,之平就感到後腦勺一陣灼熱,他明顯感到自己腦袋的後半部分已經塌下去了…….於是,他看到了開頭那幕紅色……
六
之平看見小姚和“老二”開着麪包車竄到了操場的西南角,把編織袋扔進了早挖好的坑裏,又填上了土。高少平對小姚説:“叫‘老二’把車開回去。你和我回去,多弄些水,把辦公室打掃出來。牆上也有,要弄利索。”
這時候,之平有了神奇的感受。他看到了天空中一顆紅色的五角星——就像當年自己指導員頭上閃耀着霞光的那顆一樣。自己就被這顆閃光的紅五角星吸引着不斷向着北斗星的方向飛去。隨着不斷升高,他看見,漫天都是紅五角星,都在凝視着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
這時候,兩句對聯湧現出來“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之平知道這是明朝王船山的對聯。之平覺得,對於自己來説,雖不那麼貼切,可也有幾分神似。
當他再往下看,他看到的就已不再是一幕接一幕,而是並排的景象——時間消失了,就如同三維的空間中障礙物、距離等不再能夠遮擋他的視線一樣,時間實際上和空間融合在一起了——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也是常人的語言難以描述的(所以,下面只能一幕一幕的交代,但實際上卻是之平同時看到的)——奧,對了,很像《下樓梯的裸女》那幅名畫展現的場景。整個世界就那樣平鋪在之平的眼前,無所遮擋,光明通透。
……
之平看見,周老師出門走下樓梯,正碰見手裏拿着工地上大扳手的小姚,小姚本能的把扳手藏在了身後。周老師下了樓,看見粽子早就放在地上了,楊主任在那裏溜達。周老師猶豫了一會兒,不由自主的猛一轉身要上樓,被楊主任抱住,説是要他幫着發粽子……
之平看見,這時候,天上下起雨,一會就下大了。高三那個北大苗子曹鴻正站在教學樓五樓,愣愣地看着黃校長親自在雨中指揮推土機在操場上搬運那些幾百斤的大石塊,填土,折騰了將近半小時——把編織袋埋了,然後壓實、壓平……
之平看見,自己的老伴、孩子急匆匆地從家裏到學校、到公安局,看見有些老師還有原來校辦工廠的工友到縣城外的樹林、水庫喊他的名字,看見快八十歲的老孃依着樓道門口,天天喊自己的小名……
之平看見,市公安局的宋警官在自己被害的臨時辦公室牆上取了血樣,看見宋警官填寫“失蹤人員登記表”,還看見宋警官對自己的妻兒説:“這個案子,也許過個八九年,別的事能牽扯出來。現在……還是多保重自己吧。”……
之平看見,自己一家從新城縣搬回了百里之外的老家,黃秉仁也到了深圳自己的女兒那裏看外孫,還經常帶着孩子逛超市買菜……
之平還看見,新城一中舉辦校慶,高少平作為校友,即興表演節目,穿着繡花大褂,手裏拿着一朵鮮花,扭着腰往前走,然後一蹲,把手裏的花兒使勁往前一推。這時,高少平自己都繃不住,笑了起來,一臉的橫肉又像花兒一樣綻放,周圍盡是喝彩聲……
之平還看見,剛從深圳趕回來的黃秉仁,在幾個女老師的簇擁下,慢條斯理地吟詠道:“我寄愁心喻明月,隨風直到古郎西。”説着,左手握着最新款蘋果手機,胳膊肘上還搭着外套,優手優雅地伸向前方,食指還向上微微翹着。周圍的女老師有的鼓掌,有的催促快念後兩句,她們頸上的紅圍脖都激動地跳躍起來……
之平還看見,操場的西南角被藍色的塑料布遮蓋起來,挖掘機又忙活了起來,自己九十多歲的老孃哭天喊地,他還看見有人在網上評論:“真正的共產黨人可以被殺死,卻是殺不盡的!”下面有人感嘆道:“和平時代,修箇中學操場,都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實在……”……
之平還看見了當年坐在霞光中的自己和指導員,“終究有一天,人們會用鋼筆代替槍彈戰鬥。”“要奮鬥,總得有犧牲。”……
之平還看見了青松怒向蒼天發,敗葉紛隨碧水馳,一陣風雷驚世界,滿街紅綠走旌旗……
……
2019年6月28日凌晨四時
2019年6月29日中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