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張愛玲、錢鍾書、奧斯丁們如何嘲諷戲精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7-02 17:25
寫東西嘲諷一個人不難,誰都會。
陳琳罵曹操“贅閹遺醜”,那是直接檄文裏説了,不提。
精緻一點的,是隱而不露的嘲諷。比如《紅樓夢》寫賈雨村説:
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説“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説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這個“急忙”,活現出賈雨村攀附權勢的模樣;“到底”,活寫出賈雨村沒理由也要找理由搞掉他的迫切。好文筆,很精巧。
但最好玩的嘲諷,還是讓好笑的人,自己開口説話、動腦思想,讓我們看得到。
比如上文下面一段,説薛大傻子呆霸王:
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的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最後一句話,直寫了薛蟠的嘴臉,不加評點,已經顯出他的傻與橫了。這種嘲諷,許多人都愛用。作者站在一邊,任筆下的人物胡説八道;我們居高臨下,可以看得分明。真好。
但還有一種極高明的法子是:
作者不動聲色地,將心思融在敍述裏。這樣嘲諷起來,渾然天成呢。
比如,著名的《傲慢與偏見》,嘲諷的經典。
納博科夫説簡·奧斯丁有一種“笑靨式的輕嘲”,典型比如下面這段,寫鄉下太太急着嫁女兒:
最後她們迫不得已,只得聽取鄰居盧卡斯太太的間接消息。她的報道全是好話。據説威廉爵士很喜歡他。他非常年輕,長得特別漂亮,為人又極其謙和,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打算請一大羣客人來參加下次的舞會。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事;喜歡跳舞是談情説愛的一個步驟;大家都熱烈地希望去獲得彬格萊先生的那顆心。
這段寫班太太為了嫁女兒,已經快失心瘋了;前面還是在陳述打聽來的事;到這句“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事”,雖還是敍述,卻顯然不是作者奧斯丁的想法,而是班太太自己得意忘形。
——作者這裏,雖是第三人稱,卻勾出班太太的心理,就諷刺到了。
再舉一個例子:
他的朋友達西卻立刻引起全場的注意,因為他身材魁偉,眉清目秀,舉止高貴,於是他進場不到五分鐘,大家都紛紛傳説他每年有一萬磅的收入。男賓們都稱讚他的一表人才,女賓們都説他比彬格萊先生漂亮得多。人們差不多有半個晚上都帶着愛慕的目光看着他。最後人們才發現他為人驕傲,看不起人,巴結不上他,因此對他起了厭惡的感覺,他那眾望所歸的極盛一時的場面才黯然失色。他既然擺起那麼一副討人嫌惹人厭的面貌,那麼,不管他在德比郡有多大的財產,也挽救不了他,況且和他的朋友比起來,他更沒有什麼大不了。
這段特別好玩。達西因為條件好,大家都誇他;發現他傲慢後,大家都罵他。最後一段,“他既然擺譜,那不管多有錢都沒用”,顯然不是作者,而是在場諸位的想法;最後一句尤其神來之筆,“跟他的朋友比起來,他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句話模仿鄉下太太們的尖酸口吻,活靈活現啊!
這玩意有個説法,叫做“Free indirect speech”自由間接引語。
這種寫法,可以用來更方便直接地轉換人物視點,描述人物心情。
簡·奧斯丁用這個技法出神入化,所以敍述起來,不用親自下場發言嘲諷,只要自然地引人物説話——就像畫漫畫,讓人物頭上出個白氣球似的——就能嘲諷了。
這個手法,我們都很熟悉的幾位大師,都愛用。
比如魯迅先生。
他對於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並不對他笑。他對於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並不提起關於什麼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段很自然地敍述着阿Q求愛的不順遂,最後自然帶出阿Q的心思:“伊們都要假正經的”。
如果前面特意加上“阿Q想”,就沒這麼好玩了吧?
比如錢鍾書先生。
方鴻漸看大勢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補襪子,縫鈕釦,都是太太對丈夫盡的小義務。自己憑什麼受這些權利呢?受了丈夫的權利當然正名定分,該是她的丈夫,否則她為什麼肯盡這些義務呢?難道自己言動有可以給她誤認為丈夫的地方麼?想到這裏,方鴻漸毛骨悚然。**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徵,鈕釦也是扣留不放的預兆。自己得留點兒神!**幸而明後天就到上海,以後便沒有這樣接近的機會,危險可以減少。
這段就是錢先生效仿方鴻漸口吻,顯得方鴻漸自己內心戲多,搞得手忙腳亂,很好笑。
再是《傾城之戀》: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裏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範柳原實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流蘇勾搭上了範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
這一段,就是借白家人很八卦的口氣,在那裏自己琢磨白流蘇,一派市井算計嘴臉,還説“雙料的淫惡”——嘲諷味也很足了。
最後,也是我覺得金庸的文字遊戲最出彩的一段。
《鹿鼎記》裏,韋小寶有個僅出場一次的戲精親隨,內心戲很多。
當時韋小寶進了書房後,親隨拿了王羲之的煙、褚遂良的墨、趙孟頫的筆、宋徽宗的玉版箋,點了衞夫人的香——這段是戲仿秦可卿招待賈寶玉的那個房間了,也顯出親隨肚裏有些墨水,也懂得附庸風雅。
好了,內心戲份來了:
韋小寶掌成虎爪之形,指運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筆桿,飽飽的蘸上了墨,忽地拍的一聲輕響,一大滴墨汁從筆尖上掉將下來,落在紙上,登時將一張金花玉版箋玷污了。
那親隨心想:“原來伯爵大人不是寫字,是要學梁楷潑墨作畫。”
卻見他在墨點左側一筆直下,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樹幹,又在樹幹左側輕輕一點,既似北宗李思訓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潔的披麻皴,實集南北二宗之所長。
這親隨常在書房伺候,肚子裏倒也有幾兩墨水,正讚歎間,忽聽伯爵大人言道:“我這個‘小’字,寫得好不好?”
神來之筆,就是“既似北宗李思訓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潔的披麻皴,實集南北二宗之所長”。
好好地敍述着,忽然來這一個,就顯得親隨很是戲精,很是投入,很是附庸風雅:先覺得是潑墨作畫,又自己腦補了皴法。正在嘖嘖讚歎時,被韋爵爺一句“我這個小字寫得好不好”,無情地打斷了——包袱也響了。
電影裏可以讓戲精自己唸白;漫畫裏可以讓角色自己弄個對白氣球胡思亂想。小説裏就是順承敍述着,忽然將戲精們的內心往外一挑——得了,包袱響了。
所以了,您看,這大概就是奧斯丁、張愛玲、錢鍾書、魯迅、金庸們都愛用的手法:
要讓筆下人物顯得滑稽,不一定得自己跳出來説話。
只要賦予筆下人物以戲精屬性,讓他們自己一本正經地胡説八道,也是可以很好笑的——當戲精們自己胡思亂想時,作者什麼都不説,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