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我成為了一名殯葬師”_風聞
未读-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未读出版社官方账号2019-07-02 14:39

深讀第64期,有些職業是需要勇氣的,比如殯葬師。
“全世界每一秒鐘就有兩個人死亡,你讀完上一句話的功夫,世上就少了八個人。”但是死亡被隱藏得很好,你只會通過偶爾看到的靈棚、哀樂,知道有人離開這個世界,僅此而已。
殯葬師卻直接與屍體接觸,儘量讓人們與親人、朋友的最後記憶顯得美好一些。但撲向他們的卻多是誤解與非議。
而凱特琳 · 道蒂卻在大學畢業後,一股腦扎進了殯葬業,成為了一名殯葬師。這份在很多人看來毛骨悚然的工作,凱特琳卻樂在其中。
今天的深讀,就讓我們通過凱特琳的視角,一起走近殯葬師這個似乎總被人們迴避的職業,以及從業者的內心。
剛來西風火葬場上班時,我對現代防腐技術一無所知,只知道屍體都要經過防腐處理,這種狹隘的認識顯然來自我的生活經驗。
在我10歲那年,我表姐的公公去世了,葬禮在卡帕裏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堂舉行。瞻仰他的遺體時,我站在棺材邊上,瞥見了躺在裏面的阿基諾伯伯。他看起來簡直像個假人。灰暗的皮膚緊繃繃的,一看就是血管中注入防腐液產生的副作用。阿基諾伯伯生前風度翩翩,死後竟變成了一具自己的蠟像複製品。
在我看來,願意從事給死人上蠟這種悲催職業的,長相應該和《亞當斯一家》裏的怪人盧爾希差不多:面容憔悴,雙頰乾癟,身形又瘦又高。盧爾希的長相加上20世紀50年代恐怖片中送葬人的造型,就是我心目中遺體防腐師應有的模樣——身穿實驗室用的白大褂,把熒光綠色的液劑一點點注射進死人體內。
△ 《亞當斯一家》裏的怪人盧爾希
不過我的這番想象絕對不適用於西風的防腐師。他叫布魯斯,是個非裔美國人,一週來殯儀館幾次給屍體防腐。他滿頭銀髮,卻一臉稚氣,看起來天真無邪。就像6英尺高的加里 · 科爾曼,50歲的人有一張20歲的臉。他是個大嗓門,説起話來鏗鏘有力,整個殯儀館都能聽見。
“你好呀,凱特琳!”他熱情地向我打招呼。
“嘿,布魯斯,你好嗎?”
“你知道的,姑娘,和往常一樣,又一個和屍體做伴的日子。”
從技術上説,我現在接受的是火葬場運營方面的培訓,以後要做麥克的副手,但布魯斯曾在舊金山殯葬學院擔任防腐技術副講師,所以布魯斯總是一副講師的派頭,逢人便要傳道授業幾句。不過,現如今的殯葬學校可入不了他的法眼。
“要是在以前,凱特琳,學這門手藝就等於學一門藝術。防腐意味着讓屍體保持原狀,而現在這些殯葬學校,我真不明白他們在教些什麼。他們的畢業生給屍體放血時連血管都找不着。想想20世紀70年代那會兒,你每天都得跟屍體打交道,睜開眼睛就是屍體、屍體、屍體、屍體。”
北美殯葬行業聲稱,現代防腐技術傳承自幾千年前古埃及的防腐藝術,可謂師從最資深的屍體保存專家,以至於現在的喪葬承辦人都是一副繼承了古代文明的架勢。
**△**紀錄片《殯葬師》劇照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種説法漏洞太多。古埃及人用的技法和你家當地殯儀館使用的技術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大約2500年前,埃及貴族的屍體都會經過精心細緻的處理,整個過程需要幾個月才能完成。而你家附近的殯儀館,從頭到尾只用三四個小時就能搞定一具屍體。換句話説,如果防腐師傅肯在你身上花上三四個鐘頭,你這輩子算是值了。
古埃及人認為,為屍體防腐是一種宗教行為,每一個步驟都意義非凡——不管是用長長的鐵鈎伸進鼻腔把大腦搗碎,把內臟放進帶有獸首形瓶塞的卡諾匹斯罐,還是將屍體置於鹼鹽中40多天,直到水分全部被吸乾。
△ 卡諾匹斯罐
北美洲的防腐師沒有大腦攪拌鈎和內臟存儲罐等裝備,他們只會在屍體身上打洞,排幹血液和其他液體,然後注入烈性防腐劑。最關鍵的是,現代防腐技術的誕生和信仰毫無關聯,完全是市場和消費主義作用下的產物。
就在這一天,布魯斯的工作台上躺着一個人,身份遠沒達到享受古埃及防腐特權服務的標準。他叫克里夫,是一名越戰老兵,孤身死在舊金山退伍軍人管理局醫院。
布魯斯拿着手術刀,在克里夫喉嚨下方比畫:“好吧,我們現在開工。首先要給屍體放血,然後沖洗血管,就像清理汽車的散熱系統。”説着,他切開一道口子。傷口乾淨得很,完全沒有電影裏那種鮮血飛濺的視覺衝擊力。“屍體在醫院放得太久,已經不新鮮了。”布魯斯搖搖頭。
△ 電影《殯葬師》劇照
布魯斯把福爾馬林和酒精倒入玻璃缸攪勻,調配成防腐專用的“粉紅雞尾酒”:血液抽乾以後,就由這種橙紅色的防腐劑取而代之。
“他的血不算多,凱特琳,”布魯斯繼續説,“如果我處理的是一具剛做完屍檢的屍體,你渾身上下早就血淋淋的了,才不像電視裏演的那樣乾淨。想想O.J.的案子吧。”
“等等,你是説O.J.辛普森?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瞧,我在殯儀館上班,對吧?我把屍體切開,身上難免會沾上血跡。特別是切開動脈的時候,血會流得到處都是——你知道,就是血該有的樣子。人們都説O.J.用刀殺了兩個人,但他逃離現場的時候,車裏只有三滴血。”
“好吧,布魯斯,兇手應該另有他人?”我問道。
“不管是誰幹的,他一定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的。如果你渾身沾滿了血,根本就洗不掉。看過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報道的犯罪現場嗎?現場一片狼藉,血腥極了。我的重點是,兇手肯定會留下痕跡。”
△ 電影《殯葬師》劇照
布魯斯滔滔不絕地破起了案。與此同時,他正在用海綿給克里夫擦拭身體,並輕輕按壓他的全身,以加快防腐劑在血管中的流動。一個成年男子給一個屍體擦澡,這幅畫面看起來實屬詭異,不過我已經適應了西風的風格,可以做到見怪不怪。
隨着福爾馬林混合物的不斷注入,克里夫的鮮血順着操作枱的斜面流入下水道。福爾馬林在常温下呈氣態,無色透明,屬於致癌物。克里夫顯然不用為患上癌症操心,但布魯斯就不一樣了,不留心點兒的話,説不定會發生什麼。
美國國家癌症研究所稱,遺體防腐師患上骨髓性白血病、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徵和血癌的概率逐漸增高。防腐師靠給別人放血而生,卻被自己體內的鮮血背叛,這太諷刺了。
用化學制劑給屍體防腐的方法誕生在內戰爆發之後,也就是説,19世紀中期以前,美國人還從未享受過克里夫的待遇。那時的人們都自己動手,在家處理親人的屍體。與死者關係最近的家屬負責清理和包裹屍體,然後把屍體安放於客廳,連續幾個晚上在旁守靈。
為了防止屍體在家中腐爛,人們想出了不少新奇的點子,例如用醋浸泡裹屍布、在屍體下方鋪滿冰塊等,都是19世紀發明出來的。
到了19世紀中葉,紐約、巴爾的摩、費城、波士頓等工業化大城市已經發達到將殯葬作為一項產業。與農場和小鎮不同,大城市分工明確,殯葬承辦人成為一門職業,雖然工作不外乎販賣葬禮用品和裝飾,比如製作棺材,出租靈車和葬禮馬車,兜售喪服和珠寶等。
他們同時也從事其他生意賺點兒外快。所以你會發現200年前的廣告特別搞笑:“約翰 · 詹森——葬禮承辦人,其他業務包括拔牙、點燈、造房、打鐵、做傢俱。****”
之後,美國曆史上最慘烈的戰爭——內戰——爆發了。
南北雙方開戰的4年間,許多家庭很難把兒子或丈夫的遺體從前線領回來,因此屍體一般由火車運回故土。然而,南方夏日的高温導致屍體嚴重腐爛,腐屍散發的氣味遠不止難聞那麼簡單。
聯邦軍的軍醫記錄道:“維克斯堡戰役中,交戰雙方不得不短暫休戰,因為沒人受得了烈日下那股撲鼻的屍臭。”可想而知,用火車將如此令人作嘔的屍體運到幾百英里開外,再愛國的列車長也不會受這份罪的。鐵路公司開始拒絕運輸死屍,除非是密封在鐵棺材裏的屍體——但是鐵棺材造價昂貴,大多數家庭根本買不起。
有些人立即嗅到了商機。如果死者家人同意支付費用,他們就用一種名為“防腐”的新技術保存屍體,並可在戰場上當即操作。哪裏爆發了戰役,他們就跟到哪兒,可謂美國最早一批發災難財的人。面對激烈的競爭,據説他們經常放火燒掉同行的帳篷,還在當地報紙上登廣告:“經我們防腐處理的屍體,永遠不會變黑!”為了讓客户信服,防腐師會處理一具無名死屍,然後將防腐後的成品擺在外面示眾,以此證明自己技術超羣。
△ 美國內戰
戰場防腐師的設備異常簡陋,一塊木板架在兩個木桶上就是操作枱。防腐師往新鮮屍體的頸動脈中注入化學藥水,成分包括“砷化物、氯化鋅、二氯化汞、鋁鹽、鉛糖,以及鹽、鹼、酸混合物”。
托馬斯 · 霍爾姆斯醫生聲稱,內戰期間,他一個人用上述配方為4000具士兵遺體做了防腐處理,每具收費100美元。殯葬業至今有人把他奉為“防腐之神”。承擔不起昂貴化學配方的家庭,只好選擇更實惠的方法,也就是取出屍體內臟後,用木屑填充空空如也的體腔。污損屍體對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來説都是一項重罪,但是一想到能與所愛之人重逢,宗教理想可以先放一放。
即使現在,清除內臟也是防腐的必備程序,只不過不往裏面塞木屑罷了。
布魯斯像揮舞着“王者之劍”似的舉起套管針,徑直戳進克里夫的肚臍下方,在裏面一通猛刺。這麼做是為了用套管針吸出內臟中所有的氣體、液體和廢物。接着,布魯斯把套管針倒過來,但他沒有繼續抽取體液,而是從針管另一頭,向胸腔和腹部注入更高濃度的“粉紅雞尾酒”。
布魯斯一臉鎮定地戳着克里夫。在他眼裏,防腐不過是他幾十年來熟練掌握的一門工種,就像克里斯把運送屍體比作搬傢俱一樣,不需要對每一具屍體投入感情。他毫不猶豫地用套管針在克里夫體內攪動,全程還一直陪我聊天,自在得如同一邊喝咖啡一邊跟朋友閒聊。
看着布魯斯給克里夫做完全部處理,我想起了曾發誓要自己動手火化家人的遺體。
△ 電影《殯葬師》劇照
“布魯斯,我覺得我可以火化我的媽媽,但我真不忍心像你這樣給她做防腐處理。”我説道。
令我吃驚的是,布魯斯竟然同意我的觀點:“是的,你根本做不到。也許一開始你覺得自己能行,但當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操作枱上,你還能割開她的喉嚨把管子插進去?你還能用套管針刺入她的身體?這可是你的媽媽呀。除非你鐵石心腸,否則根本下不去手。”
説到這兒,布魯斯停下手中的活兒,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一番話讓我深思,我能感覺到,這份工作對他而言不只是用來謀生那麼簡單。雖然布魯斯看起來咋咋呼呼,時不時還會有“靠販賣葬禮白鴿致富”這種不靠譜的想法,但他是個哲人。
每一種文化都有處理遺體的獨特手段,不僅令外行人吃驚不已,也對我們自己的固有觀念有所挑戰——瓦里人燒烤自己死去的族人,我們用針管捅別人的內臟。但是,瓦里人的所作所為與布魯斯對克里夫的做法存在本質上的區別。瓦里人的信仰要求肉身必須徹底消失,而我們給死者防腐,但並不信奉防腐本身。防腐不是一種儀式,不能給我們帶來內心的平和。
如果連布魯斯這樣的專業人士都不願意給自己的媽媽做防腐處理,我就納悶我們為什麼還要給別人做防腐處理。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好好告別》,凱特琳 · 道蒂 著,崔倩倩 譯,2019年6月由磨鐵 · 大魚讀品出版,已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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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Captain
圖片來源 = GIPHY、各影片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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