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科技新名詞對中國產業的影響_風聞
老冯奔腾-2019-07-02 12:55
我曾説過:現在科學界和輿論界的大危險,就是偏信互聯網上的説法,不去實地考察中國今日的社會究竟需要什麼東西。那些提倡講互聯網創新的人,固然是不懂得今日的社會需要,那些迷信這樣那樣的“奇點”、“人工智能”、“量子”、“引力波”高科技新名詞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現時社會的需要嗎?
要知道科技工作者的第一天職,就是要細心考察社會的實在情形。一切學理,一切已知的技術,都只是這種考察的工具。有了學理做參考材料,便可使我們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種情形有什麼意義,應該用什麼樣的解決方法。
我這種議論,有許多人一定不願意聽。我最近一直在批神秘論,因為這兩三百年來,神秘論給我們太多的教訓,讓中國始終還是中古國家。什麼樣的教訓呢?這個可分三層説:
第一,空談好聽的“創新”,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談舶來的“高科技”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一切高科技都是某時某地有心人,對於那時那地的認知和技術的困難提出的解決方法。我們不去實地研究現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新科技,好比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信舶來的“高科技新名詞”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使民間科學家爆得大名,被官辦的科學家用來制定公民素質基準。科研院所和高校的產業轉化率之低人所共知,不研究中國產業的實際需求,單從谷歌和蘋果舶來新名詞,或者似是而非地炒作這樣那樣的黑科技,都有這種危險。
某種社會到了某個時代,受到某種影響,呈現出某種不滿意的現狀。有一些人觀察到這種現象,想出某種救濟的法子。這是技術的起源。技術初起時,大都是一種解決問題的具體方法。
後來這種主張傳到中國來,傳播的人因為這樣那樣的目的要語不驚人死不休,要博眼球,便用一兩個字來代表這種具體的技術,所以叫它“某某高科技”。技術和方案就成了振興一方的良藥,由具體的計劃變成一個抽象的名詞。
舶來的新名詞的弱點和危險就在這裏。不關心具體的產業困難,以為美國人能弄,我們就能弄。你沒有看到美國的工農業雄厚背景,只看到美國互聯網公司的快銷。一定要記得,2%的美國人從事農業養着美洲、歐洲和非洲,連中國都在從美國進口糧食。不求甚解,不明就裏,
不管什麼樣的底子,不管什麼樣的人,都可用一個抽象名詞來騙人。這不是“高科技新名詞”的大缺點和大危險嗎?
我再舉現在人人嘴邊掛着的“量子”為例。現在中國有幾個人知道這個名詞是何意義?但是大家都喜歡嘴上説着“量子”來顯示自己的高深。至今還有人標榜自己在斯坦福學了兩小時的量子力學,可以在商學院講給人聽了。前兩天有一個朋友看見我的帖子,大詫異道,“這不是搞量子的馬導嗎?”哈哈,這就是“高科技新名詞”的用處!我深覺高科技新名詞的危險,所以現在奉勸科技界和輿論界的同志:“請你們多提出一些問題,少談一些這樣那樣的黑科技。”更進一步説:“請你們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高科技如何新奇,那種新理論如何具有顛覆性、如何奧妙。”
現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東莞的大批工廠倒閉到江浙沿海縣裏一個產業一個產業的消失,從山西煤炭的滯銷到河北鋼產的產能過剩,從P2P(互聯網金融點對點借貸平台)的跑路到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哪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的緊急問題?
我們不去研究工廠怎麼從1.0到2.0,卻高談人工智能,不去研究煤炭怎麼賣,卻高談石墨烯怎麼年產萬斤,不去研究紡織小廠如何渡過難關,不去問為什麼我們做不了圓珠筆尖的小鋼珠,卻高談闊論無人駕駛!我們還要得意揚揚誇口道,“我們所談的是美國人也在弄的問題,我們要彎道超車”。老實説,這是自欺欺人的夢話!這是中國產業破產的鐵證!這是中國經濟改良的死刑宣告!
為什麼談新名詞的人那麼多?為什麼研究問題的人那麼少呢?這都由於一個懶字。懶的定義是避難就易。研究問題是極困難的事,高談新名詞是極容易的事。比如研究鋼產能轉化,研究紡織品質的提高,研究設計和文創,這都要費工夫,花心血,收集材料,徵求意見,考察情形,還要冒險吃苦,方可得一種解決方案。又沒有成例可援,又沒有柏拉圖的話可引,又沒有《大英百科全書》可查,全憑研究考查的功夫,全憑匠人心態,這豈不是難事嗎?高談新科技的舶來主義便不同了。上網搜一搜,看看谷歌,遊學去名校裏旁聽兩節課,約老外教授站個台,便可以高談無忌了!這豈不是極容易的事嗎?高談新科技、不研究問題的人,只是畏難求易,只是懶。
凡是有價值的思想,都是從具體的問題下手的。先研究了問題種種方面的種種事實,看看究竟問題在何處,這是科研的第一步功夫。根據畢生積累的經驗學問,提出種種解決的方法,提出種種醫病的丹方,這是科研的第二步功夫。然後用一生的經驗學問,加上想象的能力,推想每一種假定的解決方法,該有什麼樣的效果,推想這種效果是否真能解決眼前這個困難問題。揀定一種假設的解決方法,通過不斷的實驗來驗證,這是科研的第三步功夫。凡是有價值的技術進步,都是先經過這三步功夫來的。不如此,算不得科學家,只可算是抄書手和傳聲公。
讀者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勸人不要研究一切學説和一切舶來的新名詞。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沒有學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陽明對着竹子痴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種種學説和新技術,我們都應該研究。有了許多學理做材料,見了具體的問題方才能尋出一個解決的方法。
但是,我希望中國的科學工作者和科學宣講者把一切“高科技新名詞”擺在腦後做參考資料,不要掛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這半生不熟的“名詞”,去做口頭禪和新時代裏舊思想的招魂幡。“高科技新名詞”的大危險就是能使人心滿意足,能幻想彎道超車,自以為尋着了包醫百病的藥方,從此用不着費心力去研究具體問題的解決方法了。
但凡讀書認真的人,都可以看出這篇文章百分之九十都是照抄胡適先生百年前的那篇著名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可惜的是,近百年過去了,這篇文章還是一針見血地針砭時弊,是我們從來沒進步,還是他從來沒過時?
馬兆遠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