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邦快遞為何無所適從？要從美國的技術出口限制説起_風聞

原創： 肅爽  來源：秦朔朋友圈

聯邦快遞“操作失誤”背後

從5月17日開始，聯邦快遞這家在中國運行了35年、在400多座城市開展業務的老牌快遞公司，接連“失誤”，而且錯得離譜。

先是接連“誤送”4個華為包裹，把原本要寄到中國內地、中國香港或新加坡的文件，全部送去聯邦快遞的美國總部。然後6月22日，美國科技雜誌《個人電腦》一名編輯從英國寄往美國的華為手機被退回，引發網絡憤怒。

類似事件疊加，導致聯邦快遞陷入裏外不是人的尷尬境地。在美國，一旦被商務部認定違反《出口管理條例》，最高將處以100萬美元的刑事懲罰，民事層面的罰金則是30萬美金；在中國，一會兒“誤送”、一會兒“拒收”華為包裹，中國外交部都向它要説法，一時間，聯邦快遞要被列入“不可靠實體清單”的傳聞也甚囂塵上。

6月24日，聯邦快遞在其官網發表聲明，該公司向美國哥倫比亞地區法院提起訴訟，提出不應讓公司實施出口禁令，為自己不瞭解的貨物承擔責任，把矛頭對準了美國商務部以及該部門的《出口管理條例》。

因為地緣政治和貿易爭端，美國商務部越來越頻繁地使用進出口限制措施，聯邦快遞的進退失據，正是出口限制措施接連出台、又不斷反覆的情況下，眾多美企解讀過度、無所適從的一個縮影。

|聯邦快遞1984年進入中國市場，快遞業務遍及400多箇中國城市

擴大化的技術管制

美國商務工業安全署（Bureau of Industry and Security，BIS）是商務部下屬負責工業與安全的部門，主要職責是通過聯邦快遞訴訟聲明中提及的《出口管理條例》（Export Administration Regulation，1979年）、《出口管制改革法案》（Export Control Reform Act，2018年）以及《外國投資風險評估現代化法案》（Foreign Investment Risk Review Modernization Act，2018），以及其他一系列技術出口限制，來實現美國安全、外交政策及促進美國戰略技術保持持續領導的目標。

特朗普政府上台以來，隨着出口限制措施的不斷出台，BIS的執行權限也層層加碼，最典型的就是2018年11月19日，BIS針對新興技術（Emerging Technology），特別是國家安全必不可少（essential）的技術，出台相關管制框架。

根據該框架，包括AI、芯片、機器人、量子計算、腦機接口、生物科技等在內的14項前沿技術將納入限制出口。詳見下表：

| 美國BIS列出14類面臨出口管制的新興技術，據稱後續還將發佈基礎技術管制清單

此前，BIS只是針對威脅美國軍事和情報優勢的技術進行臨時管制，此番動作進一步顯示了美國政府擴大技術出口管控的跡象。

技術管制框架的出台一旦成為政策，最低限度而言，所涉及的企業無論是技術出口還是轉讓等都必須申請政府執照。

與新興技術分類同時發佈的，還有一份通知，BIS就新興技術界定、技術來源、對國家安全的關聯性等7個維度向公眾與行業徵求意見。一個月後，BIS收到200多份評論報告，其中多數表達了深刻的擔憂，一些製造業公司比如波音、空客，3D打印巨頭Stratasys等表示強烈反對。

在這些報告中，技術公司的擔憂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定義問題，一個是操作問題。

新興技術的定義問題

從反饋看，針對定義主要是三個方面的擔憂：

**如何區分新興技術和成熟技術？一些評論要求BIS將一批成熟技術從這份新興技術管控清單中排除。**比如亞馬遜認為大數據分析、AI對電商來説早已是普遍性技術，而不是新興技術；波音公司則認為已經限於出口管制或者在美國與全球普遍使用的技術，就不能算作新興技術。

**如何確定技術與國家安全的必然聯繫？**美國AI公司及機器人企業認為要區分商用還是軍事用途，在技術研發過程中是不可能的。3D打印這個技術本身對國家安全沒有威脅，大多數用於民航客機或者醫療器械，如果將這些技術與用於軍事的3D打印技術處於同樣級別的管制，就顯得荒唐。

**如何避免對定義的單邊性？**2018年8月，美國國會通過《出口管制改革法》，正是這一法案授權BIS對新興和基礎技術進行必要的管制，同時也賦予BIS在尋求多邊協商之前，可以單方面確定管制清單。在供應鏈和製造鏈全球化的今天，美國政府的單方面技術保護，會在產業內部削弱美國企業的競爭優勢，這是特斯拉等企業反饋的意見。

出口管制的執行問題

**如何確保公司間合作及研發持續？**Facebook等企業表示人工智能的研發已經高度全球化，不可能是一國獨立研發，這裏合作如何進行？微軟的反饋報告則顯示要求對新技術的終端使用（end-use）和終端用户（end-user）進行區分，而不是傷害企業全球合作和信息交換。谷歌則是尋求對技術豁免權，否則只能阻礙企業招收全球頂尖人才。

**如何保證出口管制的不僵化？**美國製造業協會呼籲對管控清單進行實時“評估、跟進”，不再與國家安全關聯，不符合《出口管制改革法》的，及時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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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化的國家安全

2018年11月13日，在BIS出台限制框架前一週，白宮貿易政策辦公室主任及總統助理彼得·納瓦羅在華盛頓的戰略與國際學智庫做了題為《經濟安全作為國家安全》的講話。

這一講話的核心是新興技術意味着未來能“帶來好收入的好工作”，把這些工作機會留在美國，將最大程度減少對外國關鍵技能和技術的依賴。類似將國家安全和經濟安全混為一談的邏輯，在美國的國防和情報圈頗為盛行。

|白宮鷹派諮詢師彼得·納瓦羅是技術出口管制的主要推動者

基本的邏輯是，只有對技術出口加強限制，才能確保美國在全球的技術領導力。

但事實上呢？且不説在BIS發佈“新興技術”出口管制清單一出，美國科技股應聲下跌，也且不説聯邦快遞等公司應對失據等狀況，擴大化的技術管制對美國技術發展和國家安全起到的可能是反作用。

今年5月，位於華盛頓的智庫，美國信息技術和創新基金（ITIF) 發佈的報告顯示，未來5年，美國通信領域企業將在出口銷售上最高損失將達560億美元，屆時，最糟糕的是將威脅7.5萬個工作崗位。

報告中提到的有關技術禁令，就是一個前車之鑑。

美國政府針對技術出口管制最早來自衞星行業。

1998年，美國國會立法通過對商業衞星及相關技術加大出口管制。這些行政負擔，導致歐洲航天局等機構無法選擇美國技術和美國夥伴，還直接導致美國衞星行業市場份額急劇下降。2007年，美國國防部報告顯示，2003年到2006年，美國商業通信衞星的市場份額下降了19%，損失達24億美元。BIS的2014年調查也顯示，大約三成美國衞星公司轉變了其研發支出。

雖然之後美國放鬆了衞星技術的出口管制，其市場份額在21世紀早期從41%提升到44%，但始終無法恢復到之前主導性優勢。

不僅無法打敗競爭對手，更將美國衞星企業擠出了全球重大工程的開發業務。

技術發展的邏輯

在Reddit有這樣一個提問：為什麼技術在過去100年發展如此迅速？

有人説是發電機提高了貨物運輸成本，有人説是電燈的發明提高工作效率，還有電報電話提高了通信效率，還有公共衞生和教育提高了人口素質等。

老實説，上述説法都對，但有一個回答更貼切，因為過去100年裏，新的科學理論誕生之後會被迅速測試及更新，從而形成更新的理論，新的理論意味着新的發展。

舉個例子，空客的第一架A300，英國的霍克西德利（Hawker Siddeley ）負責機翼的設計製造，法國企業負責駕駛艙、控制系統以及機身中下部分設計與製造，德國公司負責生產前端、後端及中上段的機身部分，額外的工作如機翼的移動部件由荷蘭製造，西班牙企業則生產機尾水平部件，全部的組裝則在法國圖盧茲（Toulouse）完成。

此後，空客就是在吸納全球航空領域最新技術，不斷實現技術升級。

經過近60年的趕超，空客已經成為全球航空航天領域唯一能與波音抗衡的對手。這裏雖然有政治、外交等一系列其他因素，但它的快速成長，與各領域最先進技術加持，高水平的分工合作，更是密不可分。

| 空客的全球製造鏈示意圖

AI的發展也是如此，你很難通過技術出口管制，將AI貼上“美國製造”的標籤。因為AI的研發不像可樂一樣，是基於一張保密的配方。它是完全的開放，一個研究成果出現之後是寄希望於下一個研究成果能在它的基礎上實現進一步的發展。一家公司的突破，往往是全球的技術公司或者大學實驗室的研究人員共同的成果。

事實上，美國信息技術和創新基金的報告也顯示，向中國等國出口技術，與確保美國技術優勢，支持美國國家安全並無矛盾。

為什麼？首先，出口擴大銷售，產生的利潤就可以支持下一代技術的研發；控制技術出口，反而導致企業在競爭和創新能力下降，也會威脅成千上萬的工作機會。其次，實現行業主導也將充滿不確定性，對於那些在全球有研發機構的跨國企業，技術出口管控的牽制作用有限，因為企業會將研發機構遷出美國，轉移到不受規制的國家，這樣就無法保證美國的技術領先。

這一過程對美國技術的影響是最嚴重的。一旦技術管制收緊，意味着參與研發的外國人簽證勢必也將收緊。此前頒佈的《外國投資風險評估現代法案》已經導致空客無法在美國進行相關研發，只能將研發工作轉移至他國。

一旦美國作為創新市場，對全球頂尖工程師及國際人才的吸引力下降，會進一步導致美國公司無力進行新技術研發，同理，美國公司也將被下一代產品的研發擠出價值鏈。

這也是為什麼美國政府出台措施本意在於保護技術競爭力，但在全球供應鏈和價值鏈已經高度依賴的情況下，這些政策既缺乏精確的定義、也稍欠實操，才讓陷於管制的美國企業無所適從，也讓所有參與其中的其他企業蒙受損失。

技術有其發展和保護的邏輯，但從目前看，此類粗放型的技術出口管制未必能實現其維護國家安全與經濟安全的初衷。

參考資料：

觀察者網：美國擬管制14項新興技術出口，涉及哪些“敏感科技”？

美國出台最嚴技術出口管制！14項前沿科技面臨封鎖

知乎：BIS官方解讀-EAR概述（Als ich kann）

Oceanair：U.S. Emerging Technology Companies Face New Government Controls in 2019

3D Printing Industry:3D Printing Industry Responds to Proposed Extension Of BIS U.S. Export Control

Slate：Why Has 99 Percent of the Technological Progress by Modern Humans Come in the Last 10,000 Years?

ITIF：How Stringent Export Controls on Emerging Technologies Would Harm the U.S. Economy

原創： 肅爽  來源：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