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泥灣到阿拉爾,359旅:永不磨滅的番號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19-07-03 22:32

兵出南泥灣,他們去哪兒了
■解放軍報記者 高立英
在“時代楷模”張富清老人的記憶裏,許多往事或許漸漸模糊,但他將自己入伍時的部隊番號一直銘記在心——
“我是359旅718團2營6連的一名戰士。”這是老英雄最引以為傲的身份。
因為一位老兵,人們再次將目光投向那支曾經名揚天下的部隊——359旅。
説起359旅,人們很容易想到南泥灣大生產運動。78年前,在抗戰期間陝甘寧邊區物資供應最艱難的時候,這支部隊在旅長王震的率領下,一邊練兵打仗,一邊開展大生產運動,將延安的南泥灣變成了“陝北的好江南”。
後來,在人們的視線裏,這支部隊似乎神秘地消失了。
兵出南泥灣,他們去哪兒了?
搜索資料,追尋現場,這支部隊的足跡漸漸清晰——
70年前,這支部隊解放大西北、進駐新疆,一手拿槍、一手拿鎬,在天山南北開始了又一次大生產運動。
66年前,這支部隊的將士集體轉業,曾經的戰鬥英雄脱下軍裝,變成了田間地頭的勞動模範。
50多年前,這支部隊在塔里木河兩岸開墾出數百萬畝良田,將天山以南的荒原變成了新的“南泥灣”。
17年前,這支部隊在天山南麓的沙漠綠洲中,建成一座名叫阿拉爾的魅力新城。這座2002年才掛牌的年輕城市有個很長的名字——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一師阿拉爾市。
這座城市有很多靚麗名片:中國離沙漠最近的城市、絲綢之路必經地、中國最大的優質棉基地……但它最閃亮的精神名片依然是“359旅傳承地”。
阿拉爾市的359旅屯墾紀念館,像家譜一樣記錄着這支部隊的傳奇履歷——“生在井岡山,長在南泥灣。轉戰數萬裏,屯墾在天山。”
“讓沙漠退步,把江河馴服,將山川變綠,使百業繁庶。”這是這支部隊進疆時的壯志,也是這支部隊留在邊疆的初心。
“兵出南泥灣,威猛不可擋。身經千百戰,高歌進新疆。”
一聲令下,這支部隊把腳落在了新疆,把最能吃苦、最能戰鬥的部隊,留在了最艱苦的地方。
世界上還沒有一支部隊像他們這樣,承擔着如此特殊的使命:扛槍打仗,是為人民;生產建設,也是為人民。
兵出南泥灣之後,他們一邊護衞邊疆安寧,一邊建設開發,用全部的心血把邊疆建成了故鄉,為塔里木帶來了繁榮。
600359——在跌跌漲漲的中國股市晴雨表上,許多股民都知道這個股票代碼,但鮮有人知道這串數字背後的含義。“600”是上海證券交易所代碼,“359”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一師直屬企業向359旅的深情致敬。
多年後,一位359旅的老戰士回憶道:“我們的前半生為解放大西北,浴血奮戰,出生入死;我們的後半生為開發塔里木,披荊斬棘,死而後已。”
70多年前,毛主席在延安為359旅烈士紀念碑題寫下這樣的碑文:熱愛人民,真誠地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人民軍隊用堅決聽從號令的行動,寫就了一個時代的傳奇。
這串充滿艱辛與榮耀的歷史足跡,屬於359旅的每一位將士和359旅的每一名傳人,也印證着一支部隊的初心。
從南泥灣到阿拉爾,記者尋訪“時代楷模”張富清的戰友們——
359旅:永不磨滅的番號
■解放軍報記者 高立英 衞雨檬 程 雪 特約記者 王傳峯
時間的風沙,把戰士雕刻成了農民
有時候,遙遠需要用腳步才能真切體會。
在西部的遼闊土地上,記者一直奔波在路上:先沿着河西走廊乘坐一夜火車,抵達新疆烏魯木齊,再換乘飛機向西南穿越一千多公里到達阿克蘇,而後再經由高速公路奔馳近2小時,才抵達天山南麓阿拉爾市的金銀川鎮。
很難想象,多年前,359旅的大多數官兵是用腳板丈量出這麼遠的距離。
坐火車,乘飛機,換汽車……多年後的今天,記者一路追尋着這支部隊的足跡。
這個坐落在戈壁綠洲懷抱中的軍墾小鎮,全稱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一師第一團金銀川鎮”。在小鎮的南泥灣小區,記者見到了95歲的白玉倫老人。
“我是第一野戰軍第二縱隊359旅718團1營機槍連的戰士。”老人用顫抖、有力的聲音告訴記者——他是359旅的兵。
老人説的是地道的陝北方言。70多年前,他從延安參軍入伍,一路跟隨359旅,最後落腳在新疆,再也沒有離開。
70多年過去,時光在老人的臉上留下溝溝壑壑,戈壁的風沙將他曾經高大強壯的身軀吹得乾枯瘦小。
當潔白的長絨棉開遍金銀川的時候,有多少人能夠想到,那個步履蹣跚行走在田野邊的杖拐老者,曾是這塊土地的拓荒者?
又有誰能想到,那個頭戴寬邊草帽、手搖蒲扇的納涼老人,年輕時曾是勇猛的戰鬥英雄?
時間的風沙,已經把戰士雕刻成了農民。在人們的視線中,這個滄桑的老人再平凡不過,平凡得看不出他曾經在戰場上衝鋒的樣子。
多年前經歷過的槍林彈雨,彷彿已經湮沒在歲月中。
老人的兒子拿出一頁泛黃的薄薄信紙。“四枚獎章,以示我在有生之年的唯一留念,並代表我一生的經歷和光榮。”老人在20年前就立好遺囑,至今未做更改。
紙上藍黑色墨水的味道早已消散,短短數百文字裏,老人分配了自己最寶貴的“財產”——
4枚獎章,膝下四子,剛好一人一枚;4本“優秀黨員”證書, 4個孫子孫女,一人一本。
白玉倫的4枚獎章,串聯起這名359旅老兵大半生的經歷,也串聯起他所在部隊的英雄足跡。
白玉倫到359旅時,已經是1947年。他沒有趕上這支部隊歷史上第一次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
在阿拉爾市的359旅屯墾紀念館,記者從一幅幅老照片中,找到了359旅在南泥灣留下的那段傳奇歲月。
1944年的夏秋之交,陝甘寧邊區的延安南泥灣一片火熱。美國攝影師哈里森·福爾曼來到這裏,用鏡頭記錄了359旅官兵邊戰鬥邊生產的場景——
一代戰將王震和官兵們一起在田埂上席地而坐。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意。
艱苦創業時代的笑容最有感染力。在那個理想高揚的年代,將士們的笑由心底生出。即便是失去手臂的戰士,仍笑得那麼開懷……
在359旅,誰身上沒有戰火留下的傷疤?誰沒有落下艱辛勞作的傷痕?無論是戰場拼殺,還是田間勞動,每一種傷痕都是伴隨他們一生的無形勳章。
白玉倫老人手捧那枚已有鏽跡的“解放西北紀念章”,眼睛濕潤了:“我是1948年2月在瓦子街戰役中火線入黨的,我的入黨介紹人是3排副排長,姓張,河南人。”
在金銀川鎮718團屯墾紀念館裏,講解員井筱琳把記者帶到了一幅名為《解放酒泉 進軍新疆》的老照片前。
在解放戰爭即將取得全面勝利的時候,白玉倫和戰友們接到了開赴新疆的命令。
白玉倫隨部隊翻越祁連山,受重傷掉了隊,一路拽着騾子尾巴,拄着炊事班的擀麪棍,到達了酒泉。
1949年10月1日,酒泉的廣場上,359旅718團的官兵們參加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千人大會。
看着照片上密密麻麻的身影,井筱琳若有所思地説:“不知道我的爺爺是不是也在這些小黑點當中。”
在這些小黑點中,找不到那位姓張的副排長,他已經犧牲了。
在這些小黑點中,找不到2營戰士張富清的身影。他的連隊還在急行軍,要2天后才能到達酒泉。
在這些小黑點中,也找不到1營戰士白玉倫的身影。那天,白玉倫和戰友們在山村的一間土房前,圍攏着一台收音機。
四周安靜極了,戰士們似乎聽到了自己呼吸的聲音。
終於,收音機裏傳來期待已久的聲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隨之而來的,是身邊戰友和收音機裏傳來的長久歡呼聲。
那一刻,這羣人民子弟兵,該是怎樣的激動?這支部隊一路浴血奮戰,不正是為了這一刻!

1953年,即將集體轉業的戰士們墾荒生產。由阿拉爾市359旅屯墾紀念館提供
脱下軍裝,繼續為新疆各族人民站崗
站在家門口不遠處的荷花池邊上,白玉倫老人指着池塘説:“這是我們剛來時挖的‘澇壩’。以前我們就喝這裏面存的水。”
在老人的回憶中,夏天澇壩裏的水“上面飄着羊糞蛋,下面遊着小蝌蚪”。大家喝到水中的小蟲子,就互相打趣:“還有肉哩,真好。”
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70年前的新疆塔里木有多麼荒涼。
“哪裏困難到哪裏去,哪裏需要到哪裏去”,359旅要駐紮的是條件最為艱苦的南疆地區。
在他們到來之時,茫茫戈壁上看不見生命,望不見村落。“有野獸,但我們不怕它。突然嗚啦啦來一羣人,野獸才害怕呢。” 當年,白玉倫還是20多歲的年輕戰士。回憶起那時的場景,老人笑了。
為了長期駐紮下去,“一手拿槍,一手拿鎬”再次成為這支部隊的常態。
就像天山是新疆的標誌一樣,《軍墾第一犁》那張照片就是軍墾歲月的經典瞬間。
凝視這張人拉木犁在荒原上開荒的照片,記者在想:當年,有多少運籌帷幄的指揮員變成了農業生產專家?又有多少戰鬥英雄變成了墾荒挖渠的勞動模範?
在359旅屯墾紀念館,記者看到了1952年2月1日毛主席發佈的部隊整編命令:“你們現在可以把戰鬥的武器保存起來,拿起生產建設的武器,當祖國有需要召喚你們的時候,我將命令你們重新拿起戰鬥的武器,捍衞祖國。”
這種“屯墾”和“戍邊”相結合的方式,最早可追溯至西漢。這羣戰功卓著的將士們未曾想過,自己會在一聲令下、一夕之間脱下軍裝,把一輩子投入到新疆的生產建設之中。
白玉倫老人撫摸着那枚“全國人民慰問中國人民解放軍紀念章”,聲音略微有些顫抖:“我是一名退伍65年的老兵。”
1954年,白玉倫和新疆十萬餘名戰友一起就地轉業。按照28歲以上官兵都要轉入農業生產的要求,駐疆部隊除留下一個師繼續擔負國防使命外,其他部隊都整編為農業師和工程師。
白玉倫至今記得,脱下軍裝那天,自己是多麼不捨。
放下武器,拿起農具,不僅是生活方式的轉變,更是對這支部隊意志的考驗。讓拿槍炮的手端起“坎土曼”,考驗的不是他們縱橫沙場、前赴後繼的熱血,而是曠日持久戰風斗沙的堅韌。
資料顯示,和張富清一起參加永豐戰役的戰友中,90多名官兵選擇留在新疆,屯墾戍邊。
他們中的很多人,和腳下這塊土地打了幾十年交道後,又徹底把自己交給了這片土地,永遠留在了新疆。
留在這片土地上的,還有他們的老旅長王震。1993年,王震將軍走完了他的傳奇一生。根據將軍的遺願,人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天山上,和他的士兵們一起,繼續為新疆各族人民站崗……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一師阿拉爾市新貌。由阿拉爾市359旅屯墾紀念館提供
一個城鎮的名字,映照着一支部隊的夢想
下班時間,全鎮響起了廣播,和軍營的號聲一樣準時。
軍號就是命令,軍令高於一切。這座軍人建立的城鎮,按時作息的制度一直都在。
坐在門口打盹兒的老人們,享受着小鎮的寧靜與繁榮。大生產運動的軍號,人拉犁的號子聲,地窩子裏傳出的嬰兒啼哭聲,還有勝利渠水嘩嘩流淌聲,拖拉機的轟鳴聲……不知多少次迴響在老人們的記憶中。
白玉倫老人還珍藏着一枚“在新疆連續工作三十年紀念章”。
如今,他的4個兒子也全部留在了新疆,成為兵團人,一邊擔負民兵的使命,一邊生產建設。
當年,白玉倫和他的戰友被編入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一師一團,駐地在一片叫作“沙井子”的荒原。
那註定是一場艱苦與輝煌並存的持久戰鬥。
他們在烈日下開荒,一遍又一遍地彎腰,手中的“坎土曼”一次次鋤開板結的土地,腳下的鹽鹼地也一寸寸地鬆軟起來。
這期間,白玉倫開荒種過水稻,上山放過羊,半夜餵過馬,沙漠裏牽過駱駝,“黨叫幹啥,就幹啥,是沒有條件的”。
一座座農場、一個個城鎮,就這樣從他們手中一點點創造出來。
到了豐收時節,沙井子地區成片金色的水稻和銀色的棉花,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糧如金,棉如銀,金銀兩色佈滿川。這美好的場景曾是這支部隊的夢想。如今,這個夢想已經在他們手中變成了現實。
35年前,沙井子改名金銀川。6年前,金銀川正式設鎮。拓荒者的理想照進了現實。
從高空俯瞰,金銀川墾區廣袤的農田,猶如一隻巨大的風箏,鐵路、高速和國道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呈“川”字南北排列,為這座新興的城鎮不斷注入新鮮血液。
這支部隊在金銀川的奮鬥史還改寫了人們對沙漠的看法:不是有了綠洲才有人,而是有了人才有綠洲。
荒原的進化和昇華,是因為拓荒者將汗水和希望注入。
6月下旬,正是南疆的棗樹快速生長的時候。不用走到地頭,就能聞到濃郁的棗花香氣。
沿着筆直的望不到盡頭的田壟,白玉倫的大兒子白蘇利正忙着為每一棵棗樹的細枝掐尖。
站在地頭,記者對腳下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所承載的歷史,有了更豐厚的認識。
兵團的第二代人接過父輩肩上的擔子,在他們開墾出的這片土地上辛勤勞作。那些隱藏在土地深處的不為人知的奮鬥密碼,就是以這種傳統的方式一代代傳承。
“再過幾個月,這47畝棗樹都掛上紅紅的大棗,那才喜人哩!” 白蘇利知道,再過幾個月,這些品質上乘的大棗,將會裝進印着“359旅牌”的包裝袋,通過現代物流網絡銷往各地。
白玉倫家至今保留着一個傳統——每年除夕這晚,春節聯歡晚會看到一半,白家的家庭會議就要開始。
在這個十幾個人組成的大家庭裏,有5名黨員。老人逐一點評晚輩每個人一年的收穫與下一步努力方向之後,還會讓每個人都給他也提建議和意見。
白玉倫説,他當新兵時,班裏就這樣開會。他轉業到兵團後,連隊還是這樣開會。

矗立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一師阿拉爾市中心的359紀念碑是這座城市的精神象徵。賈廣宇攝
當年那羣年輕軍人的後代,已成為這裏的新主人
在茫茫的沙漠邊緣,突然出現一座葱鬱的綠洲。綠洲之上,是一座年輕的城市。
市中心,高大的359紀念碑是這座城市走向未來的起點,也是這座城市回望歷史的起點。
站在中心廣場放眼望去,孩子們在噴泉中歡快舞蹈,一棟棟錯落有致的現代化建築,像一幅畫卷徐徐展開。
這座年輕的軍墾新城如此美麗又充滿生機,艾青寫給石河子那首《年輕的城》似乎就在眼前——
我到過許多地方
數這個城市最年輕
它是這樣漂亮
令人一見傾心
不是瀚海蜃樓
不是蓬萊仙境
它的一草一木
都由血汗凝成
……
第一師阿拉爾市,就是359旅的將士和傳人們積聚幾十年血汗的最大“戰果”。
托木爾峯腳下,兵團數萬畝優質牧場出產的乳製品被冠以359旅之名。
天山南麓的大片棗園裏,兵團掛滿枝頭的大紅棗將以359旅這一品牌推廣。
塔里木河北岸的綠洲上,一所名為359旅的小學裏,陣陣《南泥灣》的歌聲,飄蕩在這座充滿活力的邊疆新城裏。
此時此刻,記者真正感受到,359旅這個永不磨滅的番號,已經銘刻在一座城市的記憶裏,活躍在中國經濟的脈動中。
“359旅像一顆種子,播撒在浩瀚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從這片鹽鹼地上破土而出,生根發芽。”在359旅屯墾紀念館的入口處,年輕的講解員金曉琳迎來了又一批參觀人員。
幾年前,甘肅姑娘金曉琳還在塔里木大學讀書時,並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留在這座城市,並且成為最熟悉這座城市的人。
兵團的孩子們從小就聽着359旅的故事長大,那些陌生但並不遙遠的往事觸碰着他們每個人的內心。
高雲飛是一名“兵團三代”,他常聽爺爺講:“兩手空空,白手起家。只要肯幹,日子就會越過越好。”
2016年,在內地讀完大學後,高雲飛回到了阿拉爾市金銀川鎮,現在是一團中學的語文教師。今年6月,他送走了自己的第一屆畢業生。從高一到高三,他在語文課上一遍遍地向學生們講述着兵團人的歷史。
每年9月底,彎着腰在潔白的棉田中採棉花,是一代兵團子弟記憶中最深刻的社會實踐。如今,手工採棉已經被機械化採棉取代。不過,在一團中學嶄新的教學樓旁,又開闢了一塊塊田地。學生們在這裏學會播種,迎接收穫。
傍晚,一團中學放學了,寂靜的校門口突然變得熱鬧起來。孩子們三三兩兩走出教學樓,興奮地談論着幾天後就要到來的中考。
他們是這座城鎮新的主人,也是當年來到這裏的那羣年輕軍人的後代。
他們享受着父輩創造出來的生活,也將從這裏走出去,創造新的更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