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親人後,三位女性的34年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27-2019-07-03 21:30
最近,一則關於日航123號空難的故事引起了關注。
空難發生在34年前,1985年8月12日,日航123號航班。有520人罹難。
這當中有一位年僅9歲的小男孩是第一次獨自乘坐飛機。
在他遇難後,母親長期被自責的情緒所折磨,因為她無法想象:
年幼的孩子是如何走完生命最後的恐懼時刻。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通來自陌生人的電話……
這位母親向 Lens 講述了這段往事, 還原了她的苦厄與救贖。
為了看一場棒球決賽,9歲的健獨自坐上東京飛往大阪的飛機。
這是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獨自遠行。
把他送到機場後,母親美谷島邦子剛回到家,就看到了那架航班出事的消息。
她立刻折返回機場,並隨着急救人員上了山——飛機墜毀在距離東京約100公里遠的高天原山中。
(左)9歲時的健;(右)美谷島近照
一路上,美谷島都在心中默唸:“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但這種信念在來到慘烈的現場後徹底粉碎了:509名乘客和15名機組人員中,僅4人生還。
她的丈夫在一旁不停地給兒子道歉,他們不得不痛苦地接受現實:
“已經不會回來了呢……我放棄了。我只有放棄了。”
一邊説,美谷島一邊用力撫摸着一塊飛機殘骸。
那時,健的遺體還沒找到。在美谷島心中,飛機的殘骸就像兒子遺體的一部分。


美谷島在遇難現場的視頻資料
健的葬禮結束後,美谷島每天在沉重的負罪感中以淚洗面。
“失去最愛的人後自己卻活着,是比死亡還痛苦的事。”
**“是我的錯。**我沒能保護好他。”
她無法想象9歲的孩子在飛機墜毀前的那段時間是怎樣的場景。
自責到深處,甚至動了自殺的念頭。
01
一個陌生來電:
“我的女兒生前是
一個很温柔的人,也很喜歡孩子”
直到有一天,美谷島接到一通來自四國島的電話。
電話的那頭,是一位中年女性的聲音。
她告訴美谷島,自己的女兒也在那架飛機上,當時就坐在健的旁邊。
“我女兒生前是一個很温柔的人,也很喜歡孩子,在最後的時刻,她一定有緊緊握住您孩子的雙手,您的兒子不是孤單一人。”
能仁遇難的女兒,與健在飛機上鄰座
時至今日,美谷島清晰地記得那位母親對她説的每個字。她告訴Lens,這段話就是把她的救命稻草**。**
“從接到電話的那天開始,我四分五裂的心開始一點一點地癒合。曾經刺穿我的悲傷得到了緩解。”
打來電話的人名叫能仁。
空難發生後,遇難者遺體都被彙集在附近一所中學的體育館裏,讓家屬認領。
在那裏,美谷島曾和能仁有過一面之緣。
當時,健的遺體還沒有找到,美谷島正一個人在體育館外望着天空,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御巢鷹的天空是哪邊呢?(當時媒體將事發地點誤報為御巢鷹山)”
那個女人便是能仁。
日航123號的墜毀現場
兩人簡略地聊了聊,並不知曉他們的孩子坐在一起。隨後便分別了,沒有互留聯絡方式。
能仁再次聯繫到美谷島,其實有些偶然。
空難發生後,一些遇難者家屬希望可以共享信息,有人收集了大家的聯絡方式,並製成一份名單,其中就有美谷島。
這份名單隨後陸續發放,其中一份到了能仁手裏。
如今,遇難者家屬之間已經有一本定期發行的共享信息的刊物
撥通電話時,能仁其實正處於和美谷島相似的境地。
**她是一個出家人。**但女兒的遇難讓習慣了淡然處事的她方寸大亂。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憎恨任何人,要坦然接受女兒的死。
平日裏我總給施主們****講類似道理,可現在,我自己卻做不到。”
能仁在電話中告訴美谷島。
這番互訴衷腸促使美谷島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當年的12月,由遇難者家屬組成的遺族會”8·12聯絡會“成立了。
美谷島擔任了這個遺族會的會長。
“只有家屬才能懂得家屬的心情。”
美谷島説了自己成立遺族會的原因。
02
嘔吐袋上的遺言:
“真知子,孩子就拜託你了**”**
谷口真知子
還有一位女性,叫谷口真知子,她也是遺族會的成員。
飛機出事當天的深夜,由於丈夫谷口遲遲未歸,又看到飛機失事的新聞,真知子忐忑地給谷口的同事打了個電話。
當確認谷口就在那架飛機上時,她直接昏厥在地。
遺體停放在中學體育管裏
現場,家屬們必須一個棺材一個棺材地打開來進行遺體確認。
真知子因為身體虛弱無法前往,代替她前去的,是年幼的兒子。
男孩在看見父親遺體後崩潰痛哭。
真知子則一夜白了頭,體重短時間掉了10多公斤。
過了些日子,谷口隨身的遺物被寄來了。
谷口的遺物
在一個沾着血跡的旅客嘔吐袋上,真知子發現了幾行字跡:
“真知子,
孩子就拜託你了。
——谷口正勝**”**
這是谷口在顛簸的機艙中掙扎着寫下的遺言。
真知子再次強烈地感受到:丈夫真的不在了。但也因這幾行字,她決定振作起來:
”我必須好好回應丈夫的遺言。“****
03
“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們
都是一副被悲傷擊垮的樣子”
一轉眼,34年過去了。
**空難發生時還荒僻無路的高天原山,如今已經修了路,以方便家屬憑弔。**山頂直升機曾把屍體運走的地方,如今豎着一座“升魂之碑”。
34年前的高天原山,搜救時還沒有道路可走
現在的高天原山
8·12聯絡會一直步履不停地活動至今,在聯絡會的官網上,寫着這樣一句:
“我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們都是一副被悲傷擊垮、低着頭苟活的樣子。所以我們特意把‘遺族’兩個字從名字中去掉了。”
在他們的呼籲下,13年前,日本成立了“航空安全啓蒙中心”。
後來,其他重大災難的遇難者家屬也陸續加入,這已經成了一個社區、一種文化。
每年日航123號事故紀念日前一天,不同事故的遇難者家屬們都會聚在高天原山中的河邊放水燈,來悼念死者。

去年的放水燈活動
而美谷島、能仁和真知子也在過去的34年中,以不同的方式各自消化着親人的離去。
04
34年過去,
她們過得怎麼樣?
真知子一路撫養兩個兒子到結婚成家,她才如釋重負地想:
“我這算是好好地回應了孩子父親的遺言了嗎?”
有一年秋天,真知子陪着孫女在庭院裏看接滿果實的柿子樹。
“這棵柿子樹是誰種的呀?”孫女問。
“是你爸爸的爸爸種下的。”真知子答道。
“我好想見一見爸爸的爸爸啊。”孫女不假思索地回了這句。
因為這句話,兩年後,一本叫做**《爸爸的柿子樹》**的繪本出版了。
作者:“谷口真知子”。
其中寫道:
“柿子雖然很美味。
但不知為何,總是有股眼淚的味道。”
美谷島在事故發生後的第一年,只要聽到“健”這個名字就會淚流滿面。
從那以後,她都拜託別人不要和她主動談起健。
但最近幾年,她慢慢能跟人聊起健了。
如果健還活着,現在應該已經43歲了。
在美谷島心中,健還是9歲的樣子。
所以,在健的墓牌下,她埋下了《哆啦A夢》的全套漫畫——其中,同齡人熟知的大部分情節,健都沒機會再看了。
美谷島在健的墓牌前
現在,美谷島經營着一個殘障人士的援助機構。在她看來,援助殘障人士和援助事故受害者家屬在很多地方都是相似的。
她希望這些人內心的痛苦能夠被聽到,被幫助:
“‘我想死’這句話實際上是‘我想活下去’的內心吶喊。
‘我是不被需要的’其實是在説‘我想繼續留在這裏’。
這些話都是求救信號,我們社會中必須有一個接收這些信號的組織。”
她這樣對Lens講述了自己從事援助工作的體會。
她很喜歡 Lens 官網上的這段話:
“我們希望讓美好的事物有價值,希望認真生活的人有安慰。即使是一道最微弱的光,我們也要把它灑向需要温暖的生活……”
在閒暇時間,美谷島會不定期去各種學校給小朋友們講述健的故事,以此告誡大家生命的可貴。
“這是健留給我的作業。”
她説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來給中國的小朋友們講這些故事。
美谷島在活動中
至於能仁,在那通電話後,她就和美谷島成了摯友。
30多年來,兩人時常互相造訪,促膝長談。每年的空難紀念日那天,她們總是一起登上高天原山,一起悼念失去的兩個孩子。
**“能仁在去年突然離世了。****”**美谷島對Lens説。
“那個熟悉的電話鈴聲再也不會響起了。我到現在都還沒走出這種寂寞。”
但美谷島也告訴我們,這段友誼已經有了傳承:
今年的空難紀念日,能仁的長女將代替母親,和美谷島一起登上高天原山。
在自己的書中,美谷島曾引用過這樣幾句詩:
“與喜悦的匯聚相比,悲傷的匯聚似乎要離幸福更近。
與強大的結合相比,弱小的結合似乎要離真實更近。
與幸福的集合相比,不幸的集合似乎要離愛更近。”
正是這樣,34年前,因為悲傷、弱小與不幸而結下的羈絆,在能仁突然離世後顯得愈發深刻。
美谷島很確信地告訴Lens:
“當年那通電話裏的聲音,直到現在都一直温柔地包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