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教室,一名老師和一名留守兒童_風聞
起风了-2019-07-03 19:50
來源:澎湃新聞
《寂靜的孩子》是作家袁凌歷時四年走訪、探察、記錄、沉澱,全新寫就的一部非虛構作品。在這部作品中,袁凌將他的目光聚焦到了孩童的身上,他關注當下中國城鄉兒童的生存困境,切身感受他們的生存條件、日常勞作和精神狀態,認真傾聽孩子的聲音,最終完成了這一份關於孩童的生活和人性記錄。本文原題《一個人的課堂》。
謝炎豔的課桌擺在教室正中央,因為沒有其他同學。
小學教學樓處在半山坡上,整天受着風吹。冬天的天氣略為清冷,謝炎豔翻書的手指微微縮進袖筒裏,自習朗讀的聲音不足以填滿空蕩的教室。
上課的時候,老師像面對坐滿了的班級那樣板書和提問。有時候離開講台,搬凳子坐到謝炎豔的課桌旁,手把手講解。
這是廣西蒙山縣大瑤山深處,夏宜瑤族自治鄉六洛小學二年級的課堂,離鄉政府隔一座山,要走九公里林區土路,不通班車。
上課
下半年新學期報到,謝炎豔發現領書的只有她一個。兩個同學家都在縣城買了房,轉學走了,謝炎豔一個人升入了二年級。
“心裏好煩。”謝炎豔回憶。七歲的她用童言像一個大人那樣嚴肅地解釋:“孤獨!”
眼下謝炎豔稍稍有些習慣了,自習課上一個人大聲朗讀,課後一個人把作業本交到辦公室,雙科的成績也還不錯,都是差一分九十。但她仍然希望自習早點過去,上正課,“上課時,有老師就不孤單”。但老師並不總是在場,全校連同校長四個教師,要包辦從學前班到四年級的全部課程。
“儘管是一個人,費的力氣是一樣的。”二年級班主任王老師説,從備課、講課到批改作業,都要像對待一個完整的班級,不能馬虎。
數學課上,女教師拿着幾張習題卷子進來,挨座手把手讓謝炎豔抄,隨後師生台上台下相對做習題和批改作業,教室裏像後窗外的山坡一樣安靜,只聽見別班的琅琅讀書聲從隔壁傳來。
相對於語數課堂上“一對一”的待遇,體育課上謝炎豔情形尷尬。她不得不和一年級或者三年級合上課程。在仰卧起坐的練習中,無人和她配對,幸虧一個一年級女生不會幫同伴按腿,才給了謝炎豔組對的機會。
課間的自由活動時間,謝炎豔常常自己滾鐵環玩。有時她也和三年級或一年級的同學賽跑,搭伴跳繩則是更常見的事。跳繩一起一落之間,她總算是擺脱了教室裏的落單情形,顯出了這個年齡段跳躍的開心。
謝炎豔説不出誰是自己的“好朋友”,三年級的李萬薇因為經常搭伴跳繩,以及上學路上會同路一段,“好像是”。李萬薇經常和謝炎豔搭伴的原因是,三年級班上也只有三個學生,作為女生的她無法與同班兩個“哼哈二將”似的男生打成一片或對峙,和低一年級的謝炎豔相處成了她最好的選擇。
雖然如此,謝炎豔並不想和別的年級合併,這是近來校長温宗建時常考慮的事情,並且詢問過謝炎豔和家裏的爺爺。
“一年級有個笨蛋,不會説話。”這是謝炎豔不願合併的公開理由。這個略有智力障礙的小男孩在課間玩遊戲時不會滾鐵環,一旁訕笑着看女孩們跳繩,搶到了籃球卻又並不投籃任人搶走,上學路上揹着一個布袋和謝炎豔同路。但更真實的原因是,“我讀我的,他們讀他們的”,會互相干擾。
校長温宗建説,學校會尊重學生和家長的意見,不會強行合併,並且合班要上報中心校和教育局批准。但現實是教師人手不足,為一個人的班級開設全部課程實在有點浪費,自然地使他回想起自己上小學時“複式教學”的經歷。他心裏一直在考慮的,是合班的具體細節。
在温校長心裏,不僅是謝炎豔的班級,連同六洛小學也面臨後繼無人和合並之憂。城鎮化情勢下,這個山區的適齡兒童一半在外面上學,現任教師除了温校長和一個老教師,新來的一個是特崗教師,一個是代課老師轉正,沒有正宗師範出身的。
眼下全校學生一共十八人,還包括了四個學前班小孩,最小的才三歲多。除了謝炎豔所在的“一個人的二年級”,一年級四個學生,三年級三個,四年級眼下人數最多,有六個人。明年他們升入五年級,轉去夏宜鄉中心小學後,全校學生會立刻下降到十來個人左右。幾個上學前班的小孩,也可能到達學齡時轉去外地上學。建於1997年的雙層教學樓,會比眼下更顯空蕩。
留守
戴着一頂印有交警大隊“平平安安回家”提示的帽子,走半小時的林間小路,回到山坳中清一色紅泥土房的院子,卸下書包的謝炎豔此刻要面對自己的另一個身份:留守兒童。
謝炎豔的父母都在廣東佛山針織廠裏打工,這也是媽媽孃家所在的地方。過年出門之後,謝炎豔再沒見過他們,這是兩歲以來年年重演的情形。謝炎豔的上學路不論晴雨,需要自己走,在同學中她的路算是最短的,李萬薇要走一個半小時。
平時照顧謝炎豔的是花甲之年的爺爺奶奶。年紀大些的爺爺從去年開始身體走下坡路,醫生診斷為免疫力弱,幹活容易累,地裏主要靠奶奶,卧房櫥櫃上擺滿了一堆兩個老人的藥。除了謝炎豔,父母還在家裏留下一個一歲多的妹妹。謝炎豔需要幫着奶奶幹些鋤地、拾柴的農活,放學路上捎幾根引火的松枝,添到土屋裏的柴火堆上。在家裏,放下書包,衣服搓得動的要自己洗,更大的任務則是幫爺爺帶妹妹。
謝炎豔對妹妹的感受是“一般可愛”,因為妹妹脾氣大,有時會打她。她撩開妹妹的頭髮,讓我們看頂門心的兩個旋,“脾氣大”。妹妹在謝炎豔懷裏很安寧,並沒有顯出她的脾氣,但一落到生人臂彎裏就激烈地哭起來。穿得厚厚的妹妹對謝炎豔的手臂來説顯得太重了,但只要有空她就會抱上一會兒,接替時常把妹妹捆在背上的爺爺。看見學步的妹妹在院子裏跌倒,謝炎豔趕忙過去抱起來,慢慢搖來搖去。
家務之餘,謝炎豔的任務是坐在卧室小窗前,就着油紙透進的光線做作業。讀過初中的爺爺,在學習上抓得很嚴,謝炎豔看電視的時間被嚴格限定。上學以來得的十三張各種獎狀,也被爺爺收在櫥櫃裏,以免貼在牆上孫女看了驕傲。
這間土屋二樓的卧室,是謝炎豔和爺爺奶奶還有妹妹全家起居的房間,擺着兩張掛着帳子的老式木牀,牀頂還掛滿了裝着換洗衣物的塑料袋,謝炎豔和奶奶睡一牀,爺爺帶着妹妹睡抵腳的另一張。爸爸媽媽的房間在樓下空着,碼了很多袋去年打的穀子。即使他們回來,謝炎豔也仍然和奶奶一起睡。
雖然爸媽走的時候謝炎豔也會不高興,她卻“永遠也不去廣東”。奶奶曾經開玩笑讓謝炎豔去廣東跟着父母,謝炎豔大哭起來。暑假期間,謝炎豔也從來沒有去過,因為“那邊太熱”。
距離
“永遠不去”只有一個例外,就是帶上奶奶。“奶奶去哪兒我去哪兒。”説這話的時候,她像妹妹一樣黏在奶奶懷裏,奶奶皺紋縱橫的臉上露出微笑。她的脖子上掛着奶奶求來的一個“乾隆通寶”銅錢和一塊心形小玉石,身上穿的是奶奶買的衣服,腳上是奶奶買的鞋,玩的絨毛熊來自出嫁的姑姑。媽媽買的衣服都封存在樓下一個大包裏,給的一串海螺項鍊也擱在櫃子裏。爸爸買的一輛兒童腳踏車,冷落地擺在底樓父母的卧房,落上了一層穀殼灰。
謝炎豔其實出生在廣東。四個月大的時候,媽媽帶她回到這裏,一個月之後媽媽又離開了。還沒有斷奶的謝炎豔看到牛奶就哭,奶奶想盡辦法喂米糊讓她活了下來。小妹妹則出生在梧州,因為在廣東生要花很多錢。五六個月之後,媽媽如同在謝炎豔出生後一樣出門打工。
媽媽忙於和爸爸一起出門打工的原因是,她患有“地中海貧血症”,一直要吃藥,只靠爸爸一個人的工資,付不出她的藥費連帶一家的花銷。眼下媽媽在廣東也經常不能上班,很少寄錢回來。爺爺前兩年可以幫人栽樹割草,打打零工,眼下只能靠種好幾畝田,供應一家的口糧。
爸爸偶爾給謝炎豔打電話回來,媽媽卻絕少出聲。因為母女語言不通。媽媽是佛山人,在這邊又很少待,不會這邊的方言,謝炎豔又聽不懂她的口音濃重的“廣普”。這也是謝炎豔不願去廣東的原因。
問她喜歡爸爸媽媽,還是爺爺奶奶?謝炎豔猶豫了半天,最終選擇“喜歡奶奶”,因為“她從小養我到大”。當然還要加上爺爺。
在謝氏家族聚居的這處大院子裏,謝炎豔和妹妹不是僅有的留守兒童。七户人家中,有三户在外打工,過年才回來。
在六洛小學的學生裏,幾乎沒有父母都在家中的。其中兩個學生是父母雙方出門,單親的則有好幾個。六洛村支書介紹,全村近八百人中,有兩百多人在外務工,學齡兒童中母親出走不歸的有十户,僅僅李萬薇所在的五組,母親“跑了”的小學生就有三個。
謝炎豔的班主任王老師説,能感覺到缺少父母陪伴的孩子心裏的孤獨,像是缺了一塊,拼命彌補卻補不起來。謝炎豔“可能是最好的朋友”吳麗豔愛哭愛笑,一塊上學的夥伴謝婷婷會莫名其妙發脾氣,新近的好朋友李萬薇模仿在夏宜鄉上六年級的哥哥“談戀愛”,甚至一年級的男孩謝林州也宣稱自己有了女朋友。相形之下,謝炎豔算是“比較聽話的”。
暮色降臨,院子外牆褪去微紅的餘暉,謝炎豔站上院門口的一棵矮樹,像是在向遠方眺望,這是本地兒童習見的姿勢。四下一片沉寂,謝炎豔輕輕哼起了學校教的《核心價值記心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缺少了媽媽的搖籃曲陪伴,這是她和夥伴們的童年歌謠。
本文摘自《寂靜的孩子》,袁凌 著,中信出版集團·大方工作室2019年7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