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陪酒少女之死:被經理毒打恐嚇,從五樓墜亡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19-07-03 15:06
來源:搜狐新聞“極晝工作室”
作者:葉雯
18歲的李芳被“男朋友”按在牀上捱打。除了女人的哭聲,男人的罵聲,室友還聽到連續20多個耳光聲。
房子三室一廳,李芳的屋門開着。室友早已習慣,照常收拾房間,拖地洗衣,直到看到男人用腳踩着李芳,拿大礦泉水瓶一直掄她身子,砸向她的頭,她才問了一句:“張軍,你有衣服要洗嗎?” 這句話本意是“別再打了”,但張軍沒有停手,扭頭説:“沒有”。
這一天是2018年4月25日,陽光特別好,江蘇宿遷大運河畔的一個住宅小區的監控錄像裏,不止一家晾起牀單,風一過,布角飛出陽台。
室友做好午飯,李芳沒吃,躺在牀上沒動。張軍吃完回房間把門關上,繼續打她,罵她。下午五點多,室友在自己屋聽到外面李芳大喊:“張軍!” 幾秒之後,樓下傳來一聲巨大的“砰”,重物落地的聲音。
她打開房門,看到張軍從客廳陽台上跑過來,告訴屋裏的人:“李芳跳樓了。”

李芳墜樓後,張軍和室友下樓送李芳去醫院。受訪者供圖
陪酒小妹
6月21日,夏至,蘇北小城宿遷迎來一年中白天最長的一天。
城裏最繁華的“楚街”街道上,密佈着20來家大大小小的KTV。幾個月前,這裏一到晚上就堵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晃動的車燈和閃爍的霓虹,組成這裏的熱鬧。但現在,一家家KTV門上都掛着鎖鏈,透過灰濛濛的玻璃門往裏看,幾把椅子和幾個酒瓶散落在大廳,地上積一層灰。
就連出租車司機最近收工也早,KTV停業,拉不到後半夜下班的陪酒小妹,也很久沒有小妹對他們發嗲:“大哥,有客人的話麻煩拉到我的KTV,照顧照顧我生意。”
李芳曾經是她們中間的一個。
“眼睛大大的,頭髮卷卷的,不打理的時候還有點炸。” 一家化妝店的老闆娘還記得她。她晚上7點左右來,上妝不過十幾分鍾,擦粉、描眉畫眼、打腮紅、塗唇。有時和一羣小妹一起來,嘰嘰喳喳來,又咋咋唬唬走。她説話帶刺兒,嫌頭髮打理得不好,衝老闆娘甩一句“老媽媽(方言,老太婆)”。
“這麼晚還帶着妝在街上亂走的,你説她們去做什麼?” 老闆娘説。
李芳16歲就入行做陪酒小妹,在188KTV(店名)做了兩年多。
她是彆着格子髮帶的乖乖女,也是牛仔褲膝蓋破洞裏露出黑色網襪的老煙槍。一張照片裏,她蹲在地上抽煙,頭輕蔑地揚起,夾煙的左手無名指戴了戒指,中指紋了字。在二姐那裏,她是工作兩年卻連100塊打車錢都拿不出來的窮鬼。在弟弟心裏,她是那個跑幾十公里送疥瘡藥膏給他塗抹的仗義姐姐。
她小名叫毛丫頭,出生在宿遷郊區的村子,距離城區20多公里。她在家裏排行老三,爸爸十幾年前就死了,媽媽一個人拉扯大四個孩子,最窮的時候靠撿破爛為生。
從十幾歲開始,她不再念書。弟弟已記不起準確的年份,在桌上劃拉了十幾分鍾,才猶猶豫豫地説:“上到6年級(就退學),可能是2013年,也可能是2014年。”
姐弟倆都不相信上學能夠改變命運,認為讀書對掙錢毫無用處,“在我們農村人眼裏,錢就是很重要。”
輟學後李芳去過上海、福建、江蘇常熟闖蕩,做過淘寶客服,進過服裝廠釘釦子,也在老家的泡沫廠打過零工,但每次都堅持不了幾個月。弟弟的記憶中,她更多時候坐在家門口和朋友閒聊,要麼就出去玩電腦,去朋友家,或鑽進網吧,“她不玩遊戲,只聊天看電視劇。”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2016年5月。一天傍晚,李芳提着包衣服去塑料瓶蓋廠找媽媽,説要跟着同學去宿遷城裏的飯店做服務員。媽媽從廠子出來,看到李芳身邊還站着一個圓臉女孩。
“過兩天就要收麥子了,你在家幫我收完麥子吧。”
“我到時候再回來。”
“你要去哪個飯店工作啊?”
圓臉女孩走上前,笑着對李芳媽説:“阿姨,放心吧,有我跟着她呢,我會照顧她。”

李芳 受訪者供圖
“張軍來了……”
張軍是城裏188KTV的經理,“張軍”是花名,本名姓靳,今年40多歲。
2018年4月20日晚,李芳和同事聚餐,看到張軍和另一個小妹摟抱在一起,説説笑笑,“挺生氣的,全程沒怎麼説話”。同去的大花記得,那天是張軍生日,那個小妹送他一大捧花。李芳後來不見了,沒回去上班,也沒去公寓。
在張軍手下,有七八個像李芳一樣大的女孩子,都是陪酒小妹,大花也是。她説,張軍租了兩套三室一廳,安排小妹統一住宿,他和李芳住其中一間,“但李芳和那個送花的都是他女朋友”。這種關係在KTV經理和小妹中間很常見,多數小妹能夠接受,互不避諱。化妝店老闆對張軍印象很好:“他一説話就能逗那些女孩子笑。”
那天晚上9點多,李峯正在朋友的理髮店裏,突然接到姐姐李芳的電話——
“我要回家,給我轉100塊錢打車費。”
“我沒錢,找二姐要。”
半小時後,李峯在鎮上接到剛下出租車的李芳,兩人一起回家。
張軍發現李芳不在KTV,認定她逃跑了,開上車帶着大花去她家找。到了村頭,張軍給李芳打電話,“我的乖我的肉嘞,你快出來跟我走吧”。大花坐在車裏,聽張軍哄李芳,哄了兩個小時,李芳也沒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李峯到村口發現張軍還沒走,他的本田CR-V就停在通往鎮上必經之路的岔口。李峯扭頭跑回家告訴姐姐:“張軍在外面等着”。
聽到這話,李芳猛然愣住,眼睛裏閃過恐懼,隨後平靜下來:“張軍是來帶我走的,我不想再回KTV了。” 李峯和媽媽擔心出事,在家輪流陪着李芳,李峯還到鎮上找來四個朋友,晚上到家裏睡覺——壯膽。
晚上11點多,張軍還是沒走。下着大雨,李峯透過院門底下的縫隙看到車燈照進來,隔着雨聲他聽到喇叭嘀了兩聲,“他圍着我家門口轉了兩圈,燈慢慢沒有了。”
兩天後,張軍打來電話,李峯撒了個謊:“她出去打工了”。張軍不信,撂了狠話:“我知道你姐在哪兒,不交人就弄死你。” 李峯偷偷給姐姐發信息,讓她躲在樓梯下的小儲物間裏。
張軍跟李峯迴家,在院子裏忽然聽到哭聲,抬頭往二樓看。李峯慌慌張張跑上樓,發現李芳躲在一個牆角,地上鋪着一個麻袋,身上蓋了一牀被子。李芳一直在哭,哭着和弟弟説,“我下去跟張軍聊聊吧。”
李芳做陪酒小妹的事,李峯是全家最早知道的。有一次他接到姐姐電話:“出來,見見你的三姐夫。” 那是他第一次見張軍,在鎮上的一家乾鍋店,“看起來關係不錯,我姐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讓他買煙他就去了。”
後來,他才知道張軍能通過手機定位發現姐姐的位置。李芳逃到浙江,他就是用這種方式把人找回來的。
李峯無法理解姐姐的決定,“她説要面對張軍,跟他講清楚不要再找她了。” 為了姐姐安全,李峯一直跟着她和張軍,聽到張軍一直求她,而李芳不怎麼開口,“開口説的也是不想回去。”
4月23日晚10點,李峯陪姐姐回家,告訴張軍“不要再來了”。張軍沒説什麼,李峯以為事情結束了。
但第二天晚上,李芳出事的前一晚,他又接到姐姐電話:“張軍來了……”

張軍 受訪者供圖
開心就哄,不開心就打
李峯頭皮麻了一下,蹬上摩托車往家趕,腦子一片空白,五六分鐘就回到家裏。
大門是關着的,他推開,漆黑一片。李峯打開燈,發現屋裏很亂,像有人拉扯過,他的涼拖不見了。院子裏一邊掛着洗好的衣服,另一邊擺着姐姐的鞋。他打開李芳的屋門,蚊香還沒有滅,再給她打電話就打不通了。
後來,李芳媽媽在圍牆外發現鞋印,“是張軍趁我家沒人爬牆進入我家,帶走了毛丫頭。” 張軍對此有另外一個説法,按照李芳家辯護律師的轉述,“張軍説,她媽媽把李芳反鎖在家,李芳自願跟他爬牆走的。”
根據《檢察日報》公佈的案情,張軍與這些女孩保持所謂的’戀愛’關係,就是想牢牢地控制住她們,監視她們的一舉一動。一旦有人逃跑,抓住後他就用煙頭燙、用皮帶抽、用刀劃割、用電棒恐嚇。
大花逃跑過一次,張軍把她抓回去關在屋子裏,用拳頭打,用腳踩。所有小妹都看着,沒人敢上前拉,拉就一起打。那次,他打斷了一根棒球棍,還拿起電棍,“逮哪兒電哪兒”。開始只有一小片兒麻,後來全身都麻,大花動不了。之後,她聽話了很多,“我被打得身上沒一塊兒好肉。”
打完後張軍會哄,像哄女朋友一樣,“乖、寶貝地叫,還説我們對他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他一開始手下有十幾個小妹,後來剩八九個,大花知道,他不希望任何一個人再走。
除了暴力,壓着工資不發也是一種控制手段。李芳告訴過弟弟,她掙的錢都被張軍拿着,每次要買東西,他再一點點往外掏。
朱迪在宿遷另一家KTV當經理,和張軍一樣,手下有十幾個小妹。他告訴《極晝》,帶小妹的人叫“媽咪”,每次小妹陪完客人,“媽咪”抽成10%,稱為“台票”。如果客人因為某個小妹訂了包廂,小妹從客人總消費中抽成35%,媽咪抽25%。
“能讓客人訂包廂的小妹,媽咪都不想讓她們走。” 朱迪透露,除了壓着工資不給,“媽咪”還會從她們的微信聊天記錄裏面抓把柄,然後告訴她,“如果你走,我就把你做的事告訴你家裏人。”
做小妹的兩年裏,李芳很少回家,過年也以飯店生意忙為由,不回去。出事前幾個月,二姐到城裏一家KTV找她,老闆拿出一疊小妹的身份證:“看,你要找的人不在這兒。” 李芳後來給二姐打了電話,説自己在KTV推銷酒,過陣子就辭職。

2018年4月24日晚將近0點,張軍帶李芳走入小區。受訪者供圖
直到他不再亂摸
陪酒小妹的一天,是從下午5點開始的。
開工前,管理層開會,給“媽咪”下達包廂任務。之後“媽咪”給手下小妹開會,最後是全員在大廳裏站一起,聽管理層訓話。那些話在朱迪看來不怎麼好聽:“客人花400塊錢就是為了摸你們的”,“進了這行就別裝了”,“跟男朋友辦事和跟別人辦事都一樣,何況還有錢拿”。
吃過晚飯,佐佐被帶去化妝店化妝,7點回到KTV。她是張軍的小妹,15歲就跟着他,做了三四年。
上班第一天,有人告訴她怎麼打扮: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下身穿未過膝的小白裙,這一身算是基本款,“客人喜歡看起來乖一點的”。
7點多鐘,一個“老人”帶她去客人包房,她和其他小妹站成一排,背對電視機,面朝客人。佐佐很緊張,眼睛不知道看哪兒,手心全是汗,心裏叨唸着別被選中,但還是被選中。“老人”笑着對客人説:“這是我們新來的小妹,大哥多多照顧。”
其他人走了,佐佐被晾在離客人不遠的沙發上,客人説喝酒就喝酒,説什麼答什麼。兩個小時過去,200塊錢到手。
“每個人第一次都很不情願,但這一行來錢太快了。”朱迪説,一晚上幾百甚至上千塊就能拿在手裏,“你想想那種感覺。” 為了提高客人在包廂的酒水消費,小妹會喝很多酒。朱迪經常看她們喝吐,回到休息室睡一會兒,醒來進包廂繼續喝。
佐佐的酒量是兩箱啤酒,她笑笑説,在KTV,酒都兑上飲料一起喝,純度很低,幾乎喝不醉。
她漸漸適應了這裏,儘量不讓客人摸到敏感部位。酒喝到一定程度,她就像老鼠躲貓一樣來回在包廂裏“划水”,想辦法不和客人坐在一起。就算必須坐身邊,佐佐會不停端起來酒杯勸客人喝酒,直到他不再亂摸。
張軍為佐佐打過一次架,因為客人向佐佐提出“吸她乳頭”的要求。佐佐非常生氣,張軍進了包廂就用酒瓶砸了客人的頭。
那次打架,李芳也為她出頭了,混亂中還被酒瓶玻璃劃傷了手腕。
打架,是KTV一種常見的生存模式。朱迪不到18歲就在KTV當小弟,老闆命令他去砍客人,朱迪就去,屁股兩刀,大腿一刀,最後朱迪坐了牢,被判四年,後來減刑十個月被放出來。
有客人私下約小妹“出台”被拒絕的,經常找朱迪投訴,朱迪不理,“我如果介紹小妹去陪睡不是組織賣淫嗎?搞不好又被抓起來。” 幾年前,他見過像張軍一樣打罵小妹的經理,但他説現在少了,“更別説把人直接從家帶走。”
討好經理是小妹的另一項生存技能。
儘管李芳幫佐佐打過架,但佐佐挺記恨她,因為她是張軍的眼線,“總打小報告”。頭一回,李芳告訴張軍,佐佐下班跟客人走了,結果佐佐在回家路上被張軍逮着,拖回出租屋打了一頓。第二回,她説佐佐在包廂裏不喝酒,這意味着客人沒有消費,佐佐又被扇了耳光。
凌晨兩點KTV打烊,滿臉紅光走路搖搖晃晃的男人走了,留下煙味兒混着酒精在胃裏發酵的氣息,久散不去。她們生活在這裏,色情與暴力的縫隙裏。
回到公寓洗漱吃飯大概三點,然後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一兩點醒來。她們喜歡在這個時間數錢,數前一天掙的小費,然後等待晚上,新一天工作的開始。

原188KTV,現在已經關門。 葉雯/攝
25萬賠償金
4月25日凌晨1點,李芳的電話終於撥通了,李峯聽到那頭傳來哭腔:“我去徐州散散心”。李峯還沒來得及説話,電話掛斷,之後又打不通。他想起三姐説,“每次打電話都是張軍叫怎麼説,就怎麼説”,李峯擔心她安全,打電話找張軍要人。
張軍説他不知情,還開車接上李峯圍着鎮子找,直到凌晨三點。李芳二姐回憶,凌晨三點多,李芳打來電話,説她正在從徐州去上海的火車上,讓轉告媽媽,不要擔心。二姐還在睡夢中,嗯嗯啊啊答應着,就把電話掛了。
大花告訴《極晝》,李芳當天上午從另一個小妹那兒回到住處,“張軍打電話讓她回來的,她沒有去徐州,也沒有去上海。”
下午七八點鐘,李峯接到張軍電話:“你姐出車禍了。” 他趕到派出所才知道,姐姐從她和張軍的住處五層墜落,已經死亡。家人在她的手腕上發現疤痕,還有胳膊被煙頭燙傷留下的斑點和大片青紫。
一個多月後,宿遷市珠江路派出所聯繫李芳家,詢問是否接受庭外調解,李芳的家人請了律師張紹新商量。
第一次在派出所開碰面會,張軍的辯護律師轉達他本人的意思:不會賠償。“理由是出事前一晚李芳是自願跟他離開家的”,張紹新説。李芳家人在派出所哭鬧,不要賠償只求判刑,雙方不歡而散。
張紹新告訴李芳家,公安機關的結論是李芳自殺,就算不同意庭外和解,張軍也不會重判,還不如讓張軍多賠一些錢。張律師預估的賠償數額是70多萬。
李芳家人去188KTV門口鬧過一次,拉着橫幅,白底黑字寫着——“冤”。鄰居都來圍觀,KTV的王老闆不得已報警。警方調解之後,他拿出10萬元。
張軍態度堅決,仍然一分錢都不出。張律師又去了他老家,發現他上有70多歲的父親,下有兩個兒子,妻子還有尿毒症,沒工作,沒和解成。直到警方查出張軍名下有輛車,他才拿出15萬。
李芳家人稱,一共拿到25萬元賠償金。
從案發到現在,他們始終沒有接到過庭審通知,也沒有拿到案件判決書。張律師稱,法院之前解釋:“李芳是自殺,非直接受害者”;近期回覆:“案件還在二審期間,無法提供”。
2019年4月22日,宿遷市宿豫區人民法院一審宣判,以張軍犯組織未成年人進行違反治安管理活動罪判處其有期徒刑六年,並處罰金二萬元。張軍律師吳體實告訴《極晝》,張軍不服判決,已向宿遷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5月中旬,案件在媒體曝光後,宿遷關了幾十家不正規的KTV,停業整頓。
188KTV的王老闆一聽到李芳,立刻就炸了:“李芳的死跟我一點兒關係沒有,張軍帶着小妹去很多KTV,我給錢是出於同情。” “188”關張之後,他又新開了一家KTV,但近期因公安整頓也停了。
街頭巷尾,關於李芳的故事流傳着不同的版本。化妝店老闆娘的版本是:“有一個小妹偷偷告訴我,’睡過啦,張軍都跟我們睡過啦,每一個’。” 她像談論菜價一樣談起李芳,還隨口提到另一樁死亡:李芳之後,張軍手下還有一個小妹喝醉後失足跳河。

(2019年6月6日,《檢察日報》第4版刊載的內容)
容易消失的女孩
李峯看到新聞,猛地從牀上坐起來,找到張軍的刑期“六年”,盯着這個數字,看了很多遍。他想告訴媽媽,但覺得她一定受不了,又轉身回屋。難受又哭不出來,李峯不知道做什麼,悶頭玩了幾局王者榮耀。
從前,姐姐經常玩消失。
有一次他跟媽媽到鎮上找了兩天,下着雨騎着電動車在網吧進進出出沒有找到,最後她自己回來了。還有一次,家人反對她的男朋友,她又不見了。報警後看到火車站和汽車站的監控,家人才知道她跟着一個男的離開了宿遷。但一個月後,她又回來了,再也沒有提過男朋友,“我姐非常倔,家裏説什麼基本不聽。”
她媽媽住的地方,堂屋空空蕩蕩,一張大圓桌、兩把椅子、一個冰箱和一箇舊鞋櫃,就是全部家當。十年前村裏拆遷,拆遷款不夠蓋房子,二姐輟學,挨家挨户敲門:“我今天借錢,保證以後去工作能還。” 為了省錢,她們在老房子的磚瓦里挑挑揀揀,能用上的就蓋新房,該鋪水泥的地方用了木頭。
李芳在這裏長大。
小時候,她偷家裏的錢,一兩塊,三五塊,買辣條吃,被媽媽發現會捱打,拿拖鞋的鞋底子打。一年四季,她都在穿親戚剩下的衣服,弟弟記得有次吵着買新衣服,“把媽媽氣哭了”。
去KTV後,她開始抽煙喝酒,花錢也越來越大方,衣服穿不了多久就會換掉,買新的。
李峯從沒想過,姐姐會真的消失,再也不回來。出事前兩天,他在家陪姐姐的那晚,兩人對坐着,在李峯的牀上聊了一會兒。姐姐問他:
“媽平時有沒有説我?過年不回家有沒有生氣?平時有沒有説過想我了?”
“沒有想你,媽打電話讓你回來,是你不回來,她肯定生氣了。”
“你就不能説點兒好聽的?”
從張軍生日會跑掉的那天,她往快手賬號裏傳了一段自拍視頻。“誰離開都不要再回頭了”,她給自己留言。背景音樂選的是女生版的《老男孩》,循環往復:“當初的願望實現了嗎?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嗎?任歲月風乾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402天后,最新的一條評論是李峯留的:姐我想你了。

李芳常去的化妝店所在街道。葉雯/攝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李芳、李峯、大花、佐佐、朱迪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