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聽《我去2000年》時,我還相信21世紀的一切都會很酷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7-04 19:58
我初次聽到《我去2000年》時,已是2000年了——所以談不到“我去”。
説來有點慚愧:我是跟風隨大流開始聽朴樹的。那是2000年春晚:朴樹上台唱了一首《白樺林》。我記得,同一台春晚,腳前腳後,金海心還唱了《把耳朵叫醒》。
我記住了他們倆人,於是去音像店找他們的歌。
金海心,那前後還有一首歌流行着,《那麼驕傲》,很好聽,好像還成了哪部電視劇(王豔主演?)的主題歌。她的聲音帶點鼻音,很好認——在那之前,我只在劉歡唱胡雪巖的《去者》裏,覺得鼻音那麼好聽過——而且高下盤旋之間舉重若輕。
嗯跑題了。
朴樹也很好認。那會兒流行的男歌手聲音大多圓潤明亮,他的聲音帶點沙。且他咬字發音很靠後,彷彿口語。《我去2000年》裏《召喚》那首歌,開頭一句“是夜嗎,是遠方”——那個“是”字,咬字很北京話。很容易聽出來。
我買到朴樹《我去2000年》磁帶時,滿街已經在播放他的歌了——當然不是全部的歌。
那時大街上愛放的,基本是三首:《白樺林》(因為上了春晚)、《那些花兒》(因為抒情)、《New Boy》(因為動感)。
最後這首歌帶着一種奇怪的、樸實的朝氣。我之前沒怎麼聽過歌詞裏會提到抽煙,“這裏有支未來牌香煙,你不想嚐嚐嗎”,會忽然來一句“輕鬆一下,windows 98”,“快來吧奔騰電腦”。
我想,這歌真奇怪,有種不管不顧的勁頭——好像一個人在酷酷地、冷着臉自得其樂。
世紀之交,能接觸到的音樂路徑不廣,大家的興趣也相對單一。1994年全國都在唱《新鴛鴦蝴蝶夢》,因為《包青天》;1997年全國都在唱《心太軟》,新聞裏説四川球迷在成體吐槽全興隊時就唱這歌;1998年全國都在唱《當》,因為《還珠格格》。
那會兒張雨生逝世幾年了,張惠妹唱《姐妹》大紅後在嘗試其他曲風;國內很流行上華唱片那幾位:齊秦、熊天平、許茹芸和許美靜。大陸自己的音樂,大概那兩年最紅的是屠洪剛老師《霸王別姬》和那英的《征服》?王菲還在巔峯期,《唱遊》之後是《只愛陌生人》。
那會兒,我高中幾位學長看我喜歡朴樹,就唱反調,覺得朴樹“比較民謠,不夠搖滾,跟老狼差不多吧!”(那會兒《同桌的你》依然很紅)。他們眼裏,搖滾該是大衞·鮑維那樣子,起碼也得是竇唯張楚何勇們那氣質。他們那時私下傳遞打口碟,説竇唯剛出了《幻聽》,“很實驗”。
我那會兒聽得少,只覺得朴樹好聽,而且已經很酷了——2000年,雜誌很喜歡用“酷”、“X世代”之類詞來描繪新時代。哪怕抒情如《那些花兒》,他也不黏糊。動起來,《New Boy》,他也很跳。很酷。
還有其他幾首。
《我去2000年》專輯很紅,但這首歌本身,當時很少在大街上被店鋪播放。因為的確曲調飛揚,歌詞也有點跳:“大家再來乾一杯,為了這操蛋的年代,泥鍋泥碗你滾蛋,就這樣的簡單”。
《活着》裏則有這段:
“隔壁老張對我講。年輕時我和你一樣狂。天不怕 地不怕 大碗喝酒 大塊地吃肉。後來摔了跟頭 老了 就變得謹小與甚微。就忘了夢想只乞求能夠平安地活着。”
之前,我聽到類似尺度的歌詞,還是“我的爹他總在喝酒是個混球”——張楚的《姐姐》,幾年前在我們電視台播放了一次,就沒有了。
所以在21世紀初,聽到朴樹寫下來、唱出來如此的尺寸,很酷。
然後,《旅途》和《召喚》。這兩首歌算是靜而且深,但透着悲。那會兒我們能聽到的歌曲,大多悲得很形而上(所以也無法觸及我們的靈魂),或者悲在失戀(那時我們還小,不太懂感情)。《旅途》與《召喚》抒情地談到了人生和死亡。還是很酷。
那會兒,酷這個字,還是個好形容詞。
人總會在讀到聽到看到某些對自己而言算是深沉的作品後,就誤以為自己也深沉了,成熟了;越是小時候,越容易如此。
2000年,我就一直聽着《我去2000年》,覺得前途茫茫,成年人的世界真複雜,若有所得又茫然若失。
那年秋天,王菲出了《寓言》。我那會兒已經懂得看製作人了,一看,嗯,又是張亞東製作的。
——因為之前王菲最有風格的《浮躁》、《只愛陌生人》,都是他製作的。朴樹《我去2000年》,也是他。
——在那會兒,我們高中幾位聽音樂的哥們裏,都認為“張亞東做的流行樂還是很先鋒的嘛”。像《寓言》的前五六首,大概是王菲歷代專輯裏,除了《浮躁》,最有實驗性,也最有個人特色的了吧?
總之吧:2000年,聽着朴樹和王菲(以及他們背後的張亞東),我總覺得:
“哎我們的音樂要長大了,我們能聽到很酷的、有別於港台的、很有範兒的好音樂了。”
2001年,某電腦廣告有這麼段廣告詞:
“你喜歡快樂喜歡笑,我是安靜性格(後面一段我忘了)……其實有些東西能讓世界變得很親切,比如電腦和網絡。那是你的,也是我的。”
那年夏天,我家裏的電腦連上了互聯網,給我裝modem(我們那會兒管那玩意叫貓)的叔叔,還順便把他喜歡的一些MP3“拷”給了我。
所以現在想起2001年初夏,我總會想起口琴聲,以及“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
那一年多發生的事——我聽到了朴樹和金海心,王菲出了《寓言》,我聽了一年的張亞東;我們跨進了21世紀,來到了新時代。一切雜誌報紙都在説我們將身處空前未有的時代。2000年夏天,光榮公司出了《大航海時代4》PK版和《三國志7》。(嗯這個跑題了)。在NBA,洛杉磯湖人拿到了總冠軍,OK時代開始。在歐錦賽,法國拿到了冠軍,齊達內近乎封神。路易斯·菲戈在夏天拿下了空前的5600萬身價去到了皇家馬德里。我聽着“輕鬆一下Windows 98”和“快來吧奔騰電腦”,連上了當時被認為無邊無際的互聯網。
一切快樂與煩惱都是空前未有的,將來會是全新的生活。
也許有點天真,但在20世紀最後那些年,我們等21世紀,覺得已等了很久很久。我還記得小時候看《恐龍特急克賽號》時,2001年地球就有時空穿梭技術了。莫文蔚唱《陰天》時也説愛情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世紀末”這詞很流行,而到了2000年,就不再是世紀末了,而是世紀初。那時候還流行一個詞呢,“跨世紀”。
我和我身邊許多人,都這麼相信着:到了21世紀,一切都會變得很酷,沒有21世紀解決不了的事。
2001年,無錫中山高中旁,有一個唱片店叫大門。門口掛了一張吉姆·莫里森的海報。據説當時有附近居委會阿姨去舉報,説這個海報“很流氓”,説店裏面賣“流氓磁帶”
我當時大感好笑,一邊在唱片店裏找《披頭士》那張《1》的精選集,邊聽老闆抱怨。
我記得我當時還裝老成,勸老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句話是頭幾年,《甲方乙方》裏,葛優用來勸那位想吃苦結果吃了全村雞的老闆。
2000年初春,朴樹的《我去2000年》讓我相信,到21世紀了,我們都會經歷成年人的悲歡。那時候我還小,以為成人的悲歡是很酷的事,就像歌裏所唱似的。
與此同時,我也一直以為,到21世紀,大概我們能聽到更多的、很酷的歌。大家的心態會更開放,能更接納各種不同的但很酷的聲音。
是的,到了2000年,進了21世紀,有了互聯網,一切都會變得很酷,越來越酷。
雖然會“艱難感動,幸福並且疼痛。”(《召喚》)
但是“未來的路,不再會有痛苦,我們的未來該有多酷。”(《New Boy》)
我那時,一邊聽着modem滋滋地連上互聯網的、代表着21世紀的未來之聲,一邊真是這麼相信着的。
然後,到今天,《我去2000年》,已經發行二十年又六個月了。
我們在21世紀,已經停留了快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