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小女孩要幹一件大事,她們要建立一個“國家”,名字叫做GAGA國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19-07-04 19:58
李傑,iSTART兒童藝術節策展人。
我一年可能要跟一千個這樣的小朋友合作展覽,所以我每天都在被洗禮,都在刷新我對兒童的認識。
童年美術館
大家好,我是李傑,是一位在美術館工作的策展人。
可能大家會有一些關於美術館的想象,但是在我工作的十年裏,我發現現在的美術館和博物館,對兒童和家庭來説並不是那麼友好。
比如説我聽到過很多家庭的抱怨:美術館和博物館的燈光太暗、作品的信息太少或是導覽員只是自顧自地在講,孩子們只能跟在後面。
今天就講一講我們美術館的一個項目,叫作iSTART。
這是A4美術館的外景,在成都的麓湖湖畔。
2008年,汶川遭遇了特大的地震,美術館的空間也受到了不小的破壞,館長孫莉女士帶着團隊去了災區。
從那時起,我覺得成都這個城市在基因上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因為更多的人開始不只是關心自己的生活,也開始關心他者。
進入災區後,我們團隊有一種挫敗感,因為面對那麼極端的天災現場,我們很難想象應該怎麼做。我們只能通過藝術課堂的方式,去幫助在地震當中失去親人的孩子們做心理康復。
▲ 2008年6月,四川映秀災區·藝術課堂
在那之後,孩子們就進入到了我們日常的工作領域當中,A4美術館從一個單純的當代藝術中心,開始向更多的公共教育機構轉型。
到了2011年的時候,我們策劃了第一場真正為了孩子的展覽,這個展覽的面積只有一百平米。
我們跟植物學家、景觀設計師、大學生和社區的孩子們一起合作,孩子們每個星期都會來幾次美術館,因為他們要去看自己播種的植物在美術館裏生長得怎麼樣。
2013年有一個小插曲,也改變了我們如何去為孩子們創造一個空間的想法。在那次展覽中,有168個小朋友畫了很多漂亮的畫。我們當時設計了一個空間,專門去展示他們的繪畫。
但是孩子們覺得這個空間很小,他們希望獨佔這個空間,不希望大人進去。所以我們就把入口設計為只有一米高,禁止所有的成人進入。於是家長就像沙漠裏的獴鼬一樣,在圓洞裏窺視他們的孩子。
這些圓盤都是用魚線掛在天花板上的,很不幸的是,孩子們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把上百個圓盤都拽到了地上,在地上滾來滾去。
我的同事説這是一個設計事故,我們應該把這個門關上,讓家長和孩子們在外面看就行了,實在不行給他們在一米以下再多開幾個孔,讓孩子們鑽着頭往裏看。
我始終覺得有些不對。我們就晝夜奮戰把畫掛上去了,最後做了一個決定——我們在地面上增加了一百多個圓盤,孩子們還是可以在裏面暢遊。
很神奇的是,再也沒有大批量的圓盤被孩子們拽下來。更小的孩子在裏面滾着圓盤,享受他們獨佔空間的快樂;而更大一點的孩子會非常仔細地觀看每一幅畫作。
在博物館和美術館裏有非常多的“禁止觸摸”“禁止入內”的空間提示,從心理上,它讓更多人遠離了所謂的文化和藝術。
這個展覽過後,我們開始去研究孩子們的行為,並且讓他們在適合的空間和項目中去感受藝術。
我們走訪了很多兒童博物館後發現,他們採用了讓孩子們去親近這些藝術的方式,讓孩子們從一個觀察者向一個創造者和行動者邁近。
這個項目來自另外一位藝術家,他叫黃淋。他在2017年的時候,做了這樣一個作品。這件藝術品又一次改變了孩子和藝術家的互動方式。
這個藝術家所有的東西都來自於生活日常——那些做傢俱時會用到的一些小的零件和廢棄的零件。這些零件最後就被這個藝術家拼裝起來。
但是他的遊戲規則是,所有現場的觀眾,特別是小朋友,都有權利去改裝他的作品。他説出這個話後,我們背後一身冷汗,因為這等同於這個作品每天都要被重建一次。
有些孩子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展廳裏待上四個小時,他們的家長不停地對他們説,家裏不是有樂高嗎?為什麼在這玩這個?但是孩子就是不走。
我們開始研究童年的歷史,我們發現人類實際上處於長期忽視兒童的狀態,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人類對於兒童是很懼怕的。因為孩子在沒有成人之前是社會的不安分分子。
我們在研究中發現在大部分的童年曆史中,關於兒童的記載是苦澀的——兒童有很高的死亡率,很低的教育率,家長實際上是把孩子變成他們自己想塑造的成人。
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就做了“童年療養院”。我們把整個展廳設計成了不同的科室,每個藝術家為孩子們做了不同的房間,每一個房間代表他們的童年以及他們理解的童年。
這個展覽中有一個特別的設計。因為我們無法阻止孩子們在展廳裏面奔跑,所以我們跟設計師徐浪討論,應該想出一種方法,能夠改變孩子們在展廳裏的狀態,讓他們更自由一些。
於是我們把所有展廳的牆面都改造成距離地面只有一米三的距離,孩子們可以在牆面下自由地穿行,但是成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他們必須要彎身通過。
有一次,我在導覽過程當中聽到了“嘣”的一聲,一個爸爸狠狠地撞在了展牆上,明顯是他剛才在看手機,忘了看前面的幾道提示。他非常氣憤,用拳頭砸牆,然後他那可能還不足四歲的孩子拉着他的褲腳在安慰他。
我們看到那個畫面的時候,突然明白了這個童年療養院的意義,有些時候這不是對孩子的療愈,而是對成人的療愈。因為在這個時候,這個爸爸更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個小男孩叫吳聯成。當時他和團隊要一起製作一個獨立動畫。
吳聯成是通過民主選舉的方式,從46個小朋友中脱穎而出,成為短片導演和團隊的領導者。
但是他把剩下的小朋友都作為他的副導演。他帶着這個平均年齡只有12歲的團隊整整工作了半年。
從原畫到設計到所有的分鏡頭,再到最後的電影原聲都由他們自己完成。最後我們只找了兩個大學生幫助他們剪輯,和他們一起完成了這部八分鐘的動畫。在這之前他們從來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
那時我正在國外做美術館的調研,有時差,所以吳導偷偷地用爸爸媽媽的微信跟我討論劇本。
我們經常會接到幾十條甚至近百條的59秒的留言,都來自於吳導非常生動的,像評書一般的劇本故事,每一天的劇本都有變化。
我們可以看一下吳導的風采。視頻鏈接請戳https://mp.weixin.qq.com/s/NtUwDtroRqMO1beI3XgdGg
我一年可能要跟一千個這樣的小朋友合作做展覽,所以每天都在刷新我對兒童的認識。
這是吳導和團隊在討論劇本。
這個動畫的內容是關於兩個屌絲如何拯救了世界。他們有一個人類回收計劃,這個計劃激怒了外星人,然後外星人企圖要侵佔地球,毀滅人類,他們要通過練級打怪的方式,最後去戰勝這個外星人。
這是他們自己畫的原畫。
中間有非常多精彩的故事,情節堪比《三體》。但是因為情節太過複雜,最後這個片子可能只完成了不到百分之二十的劇情。
因為吳聯成的口才和領導力,他現在已經是學校的大隊長,而且他也是他們學校音樂課的選修課老師。因為他們的老師在一年後表示已經無法去教這個孩子了,這個孩子的自主學習能力已經非常強了。
▲ 《先知紀元》展覽現場和放映
在2018年,另外一個項目是一部60分鐘的電影。這個項目是由紀錄片導演楊然、毛姝老師還有一個小朋友合作的,這個小朋友叫馮可人,13歲。
當年展覽的主題是根據劉慈欣的小説《超新星紀元》去改編的,這個小説講的是人類遭受了一次宇宙射線,所有13歲以上的成人都消失了,然後孩子們會去接管地球。
我們把這個命題交給了上千名兒童,讓他們來想。
馮可人小朋友的方案是和紀錄片導演一起完成一次召集。她會去四個志願者的家庭,去告訴這些父母,“你的孩子必須要了解你終將離開他們,你怎麼給他們解釋你現在的工作,你要跟他們共同做一件事情,讓他們學會獨立成長。”
這個影片中有一個媽媽,她是一名老師。由於工作的原因,她把大量的時間都奉獻給了學生,所以她跟自己的孩子之間反而缺少了很多交流。
當孩子14歲的時候,她和她的孩子產生了很大的隔閡。所以當馮可人問這個媽媽“如果你離開了這個世界,你的孩子會怎麼樣”的時候,這個媽媽不假思索地説,我覺得我的孩子可能會很開心。
而當馮可人去問這個孩子的時候,她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這個孩子幾乎無法接受這個現實,面對鏡頭久久不願回答。甚至到了最後,她都不願意相信這個有可能會發生。
最後這個孩子和她的媽媽十四年來第一次面對面聊這個問題。他們互相哭泣,擁抱在一起。短短几十分鐘的談話,幫助他們打開了十幾年的心結。
這個影片的最後拍攝了兩個孩子,他們是一對兄妹,是所有被訪者裏年紀最小的。這個哥哥很內向,一直不願意直面鏡頭和問題。
他們最後要在一起做一件衣服,來體驗媽媽的設計師工作。
這個哥哥正在做一件送給妹妹的衣服,但是他一直不停地想在這件衣服上安裝LED燈。當馮可人問他,你為什麼做這件事的時候,小朋友對着鏡頭很靦腆地説:“因為妹妹喜歡,妹妹認為這是她的燈塔。”
我們很難想象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能夠理解作為家長應該做什麼,或者是作為一個成人應該擔當什麼。但是我們通過這樣的一個鏡頭理解了,這個孩子一直不説話,他並不是不明白,而是在用他的方式表達。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的爸爸媽媽不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是妹妹唯一的家人,他就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
我在2017年的時候得到一本其貌不揚的小本子,這個本子來自三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他們從九歲開始花了三年的時間,秘密地通過傳遞的方式,在本子上寫滿奇怪的字。
這個本子是帶鎖的,所以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本子是幹什麼的,包括他們的父母,他們的老師。最後他們把本子交給他們信任的老師,這個老師也很信任我,因為她是我的太太,她把這本帶鎖的小本子給我看了。
我看後很震驚,因為這三個小女孩要幹一件很偉大的事情,她們要建立一個“國家”,這個“國家”的名字叫作GAGA國。
▲ GAGA國創始人趙越、劉星源、蘇天奕
最後我們通過美術館,招募到150位小朋友成為GAGA國的公民。
這是她們的展廳。
在這個“國家”裏,有她們關於這個世界的想象。
這是她們設計的國旗,旁邊是大使館入口的接待處。
這個國旗上面有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比如她們創造了一種新的語言。
我問她們,你們都做了這麼酷的事情,為什麼還要那麼費勁地去創造語言呢?她們告訴我,因為違法呀。她們知道不能在一個國家建立另外一個國家,所以要做一套成人看不懂的語言。
這是GAGA國的“憲法”,她們在“憲法”的第一條寫了一句話,意思是:GAGA國是一個君主立憲制的共和國。我一想覺得不對,又是君主立憲制,又是共和國,這不是矛盾嗎?
她們非常自信地告訴我:“英國也是君主立憲制,但是那個女王就是一個吉祥物,跟我們GAGA國的鴨子公主是一樣的,所以我們真正的國體實際上是一個共和國,叫宇宙共和國。”
GAGA國的階層非常有趣,最高等級的國民是叫花子,最低等級的是總統。
真正的大使館是要運作的。她們是大使館的官員,級別比我高,我無法安排她們的工作,她們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所以在現場有非常多的觀眾每天都在等她們發護照本。
她們還設計了八道問題,第一道問題就是關於GAGA國的國旗:“請問國旗上面的蛋是雞蛋還是鴨蛋?”
對於兒童來説,這些根本不是問題,但是一些不認真看展的成人,大部分問題都答不上來。所以他們就偷偷地讓我們遞答案,幫他們獲得GAGA國的護照。
GAGA國有非常嚴謹的地理系統。
以及他們的生理結構。
還有拼音表,就是這個國家的語言系統。
這是GAGA國的貨幣,可以發現他們通貨膨脹還是很厲害的。
這是GAGA國的宇航飛船,因為GAGA國是飛到地球來的,為此她們做了一個巨大的裝置。
還有像《聖經》一樣的神話和歷史。
甚至還有璀璨的藝術品。這張畫的是,有一個長得像雞爪子的外星民族的GAGA國的敵人,驅趕了他們,侵略了他們的國土,最後他們整體逃到了地球,然後受到了地球文明的影響。
所以才會出現《蒙娜嘎莎》這幅名畫。
她們在某個角落畫了一張霍嘎爾學校,是GAGA國的學校。學校的外立面是沒有窗户的牆,牆上都是裝飾物,但是牆旁邊有一個跳板,這是跳樓台,孩子們是通過跳樓的方式畢業的。
其實在她們畫這幅畫前不久,國內出現了一些學生自殺的情況。我們發現很多時候學校沒有進行太多的心理干預,而孩子們把這些信息留存到了意識當中,他們不知道如何去疏解,就正好通過這個項目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在霍嘎爾學校,畢業跳樓不會死,但是你會掉到一個清澈的水裏,這個水有一種特殊的功效,跳進水裏之後,你所有對學校和教育的抱怨和負能量,都會被這個水吸收掉。當你畢業後面對下一段人生的時候會變得非常輕鬆快樂。
這個學校的下面像一座巨大的冰川,更大的一些建築體都是實驗室,在這些實驗室裏面可以分類地把這些負能量吸收,通過機器轉化成能源。她們告訴我,這個能源是幫助這個學校繼續招生的。
我聽過這麼多精彩的小説反思和批評今天教育體制,但我從沒有看到過這麼精彩和有鋭度的言論。
到了今年,我們的主題就回到了學校。iSTART今年給孩子們開放的主題叫作“再見學校,你好學校”。
今年我要下崗了,因為我需要把策展人的工作也交給孩子們。所以我們就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從幼兒園到高中,去學校裏做公開課和工作坊。
這是在成都實驗小學,孩子們通過回答我們的問卷參與到這個項目中來,然後自己提方案,像寫論文和策劃書一樣,完成他們對於展覽的想象。
他們對這件事充滿熱情,因為這是他們最想做的事情。
這些是來自各個學校的問卷。當孩子們無法用語言去回答我們的問題或是他們自己寫的問題時,他們就用圖畫來完成。
他們需要表達的空間,但是我們以前沒有給他們那麼多出口。
我們還做了數據分析,我們發現特別是小學生,他們不太喜歡教室,他們喜歡操場;他們也不喜歡廁所,不太希望有太多的作業,但是他們希望有更多的像圖書館這樣的空間,可以讓他們自由地學習。
當面對這些具體問題的時候,他們不像成年人那樣在抱怨,而是會想出很多的方法。
比如針對廁所的問題,孩子們做了一個改造廁所的方案。
以及他們對於新的學校的計劃。
還有更多的孩子把他們的方案投遞給了美術館,希望在美術館裏來呈現。這些是來自初中的孩子們,他們對於未來學校的想象就更加細緻和抽象。
還有孩子們的答辯,就像大學生和研究生一樣,他們通過分享各自不同的方案去了解彼此,去找到共同點。
在今年八月份,iSTART第五週年的時候,他們還要重新組隊來呈現他們在美術館裏面的新的學校。
我們今年會開闢更多的分展場,更多社區學校向美術館開放了。有些學校甚至把這些項目變成了他們的年度項目,可能到每年的八月到九月,會有更多的學校在學校裏建立他們的美術館和博物館,在學校裏舉辦他們的藝術節。
▲ 成都紅星幼兒園iSTART分展場
以前都是老師們提出想法讓學生來完成作業,現在變成了讓孩子們來想象,讓孩子們來參與。會有更多的像馮可人、吳聯成、GAGA國的創始人這樣的小朋友,開始成為這個項目的主角。
這個項目也變成了A4美術館十一年曆程當中最受公眾歡迎的項目,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2016年停辦了一次過後遭到了很多市民的投訴。
這是去年iSTART開幕的時候。
我希望通過這次演講,能夠讓更多的人打開行業壁壘,打開空間,讓更多的孩子去參與,去發聲,因為他們不單只是模仿者和學習者,他們其實是創造者和行動者。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