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埋葬”中前進 ——外科醫生養成記(下)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07-04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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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提倡乃至規定要勤快洗手的是猶太人。
麻醉劑的誕生與發展
將病人開膛破肚後再進行縫合,這是外科醫生的基本技能。但是,當冰冷而鋭利的手術刀刺破病人柔軟的軀體時,那種疼痛感無疑是巨大的。因此,為減輕病人的痛苦並保障手術順利進行,值得信賴的麻醉手段必不可少。
讀過《三國演義》的人想必都不會忘記這樣一個橋段:**關雲長在攻打樊城的戰鬥中中了毒箭,名醫華佗檢查後,發現毒已入骨,便用尖刀割開皮肉,為關公刮骨療毒。**關公勇武自然聞名天下,然而“演義”畢竟含有戲説的成分,若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進行如此規模的外科手術,那種劇烈的痛感絕非人類所能承受。
三國時期戰亂頻仍,常有大量受外傷的士兵和百姓需要醫治,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刮骨療毒”的勇氣。華佗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大量的醫學實踐,將多種具有麻醉性的草藥混合搗碎製成麻醉藥,這便是大名鼎鼎的“麻沸散”。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來看,“麻沸散”遠達不到《後漢書》中所記載的“醉無所覺”,可以隨心所欲地“刳破腹背”的效果,但仍是古代外科醫生為減輕病人痛苦而進行的有益嘗試。
文藝復興以後的歐洲,外科學獲得了一定的發展,然而由於缺少必要的麻醉手段,外科治療通常十分痛苦且風險性極高。很多情況下,**束手無策的外科醫生會讓病人在手術前喝得酩酊大醉,可酒精的麻醉作用遠不能支撐一項大型手術。**恰在此時,有人劍走偏鋒,用一種獨特的方式暫時填補了麻醉學的空白。
1780 年的一幅畫中展示了麥斯默的催眠術
1779 年,奧地利醫生麥斯默在其題為《論行星對人體之影響》的博士論文中提出這樣一種觀點:行星的運動能夠影響地球上潮汐的變化,因此也同樣能影響地球上人類身體的健康,這種影響通過一種被稱為“動物磁力”的流體而發揮作用。麥斯默通過引導病人進入一種恍惚的狀態從而減輕其痛苦。這種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麻醉方式在法國首都巴黎大獲成功,許多達官貴人趨之若鶩,其中甚至包括法國國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瑪麗·安託瓦內特。**這種麻醉方式其實就是今天為人們所熟知的催眠術。**麥斯默雖然在當時被很多人當成騙子,但他今天仍然享有“現代催眠之父”的稱號,英文“催術”(mesmerism)一詞就來源於他的名字(Mesmer)。
麥斯默是內科醫生出身,被稱為“麥斯默術”的催眠療法最初主要應用於精神病患者的治療。但由於被催眠的病人對痛苦的感受程度明顯降低,許多外科醫生也開始將這種方法應用於外科治療當中。19 世紀上半葉,在英國侵略印度的戰爭中,就有一位名叫艾略特森的醫生號稱利用催眠術進行了二百餘次無痛手術。而自近代以來,**真正使麻醉學獲得革命性突破的是乙醚——一種吸入性麻醉劑的使用。**值得玩味的是,乙醚最初的用途並不光彩,其在醫學上的應用還曾引發了一段糾葛許久的公案。
19 世紀三四十年代,一種被稱為乙醚狂歡(Ether Frolics)的聚會在美國年輕人之中頗受歡迎。參與這種聚會的人吸入乙醚氣體,由此進入一種麻痹而興奮的狀態之中。1842 年,美國一位叫克勞福德·朗的醫生受邀到朋友家參加這種“搖頭趴”,他發現吸入乙醚氣體的參與者,即使在狂歡中摔倒受傷後,依舊有説有笑,沒有表現出疼痛的感覺。醫者的職業敏感使他萌生了將乙醚氣體應用於外科手術中的想法。在隨後不久的一次手術中,克勞福德就成功地通過使用乙醚減輕了病人的痛苦。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舉動在醫學史上的重大意義,只是在病歷上平淡地寫下:“詹姆斯·維納博,1842 年,使用乙醚摘除腫瘤,2 美元。”而他終其一生,都沒有以第一個使用乙醚的醫生自居。
早期乙醚吸入設備
與低調的克勞福德·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一時期的兩位美國醫生為爭奪“第一個將乙醚應用於外科手術”的榮譽,打了近20 年的官司。1846 年,美國牙醫莫頓和他的同事傑克遜在拔牙手術中使用乙醚代替“笑氣”(一氧化二氮),來為病人進行麻醉。隨後二人在馬薩諸塞州的醫院裏連續兩次使用乙醚,協助外科醫生進行無痛手術,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隨後,莫頓準備申請吸入性麻醉劑的專利權,而此時有兩位外科醫生強烈要求莫頓二人再次協助他們進行無痛手術,並要求莫頓公佈其使用的吸入性麻醉劑的成分。
作為交換條件,前者答應事後在醫學期刊上對手術的情況做詳盡的報告。手術成功進行,報告如約發表,莫頓和傑克遜也由此陷入了爭奪“乙醚的第一個發現者”頭銜而展開的漫長訴訟之中。1868 年,莫頓在貧病交加中去世;傑克遜也因巨大的精神壓力而不得不在精神病院中度過自己人生的最後15 年。克勞福德·朗首次使用乙醚的日子——3 月30 日,後來成為美國的國家醫生節(National Doctor’s Day),給這樁公案畫上了一個富有戲劇性的句號。
紀念郵票中的克勞福德·朗醫生
清潔與護理
熟知人體內部結構、靈巧而準確地縫合傷口、恰到好處地使用麻醉劑,一個成熟的現代外科醫生形象逐漸清晰起來。然而在一部外科醫生養成記中,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那就是治療前後的清潔和護理工作,這對避免感染、提高病人的存活率至關重要。
洗手,對如今的人們來説是件再普通不過的日常小事,“飯前便後要洗手”的教育在小孩入學之時就已經反覆強調,更不必説在進行外科手術之前了。然而這被現代人視為理所當然的衞生觀念在歷史上卻曾被嚴重扭曲,導致外科手術中長期忽視清潔工作。
**最早提倡乃至規定要勤快洗手的是猶太人。**12 世紀,一位著名的猶太拉比、醫生邁蒙尼德在撰寫猶太律法書時,曾用整整一個章節的篇幅來強調清潔的重要性。然而他諸多關於洗手的論述都未受到後人的重視,在相當長的時期裏,歐洲的醫生們並沒有在對病人的傷口進行檢查或治療前清洗雙手的習慣。在一些記載中可以看到,當時的外科醫生往往穿着佈滿血污的圍裙,手在圍裙上隨便擦擦就為病人開刀,因此很多病人手術成功後,往往會因為術後感染而失去生命。
1846 年,匈牙利醫生塞麥爾維斯進入維也納總醫院產科病房工作。產科病房有兩個產房,一產房由醫生接生,二產房由助產士負責。一產房中分娩的孕婦因“產褥熱”而死亡的比例遠超二產房且居高不下,這令新入職的醫生深感憂慮,急於尋找原因。
邁蒙尼德像章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塞麥爾維斯將高死亡率歸結於醫生不清潔的雙手。在19 世紀,解剖學發展迅猛,醫生在進入產房前往往在太平間解剖屍體,而後直接為孕婦接生,助產士則不進行解剖研究。隨後不久,醫院的一位醫生在解剖屍體時不慎劃傷,並因此感染而死。塞麥爾維斯通過研究發現,這位醫生的傷口與因“產褥熱”而死亡的孕婦傷口極為相似,因此更加確定是屍體上的病菌造成了孕婦的死亡。在上級醫生的支持下,塞麥爾維斯發佈了一道命令:任何醫生進入產房檢查或接生前,都必須清洗雙手。此後,第一產房的孕婦死亡率明顯降低。
然而這一進步的清潔觀念未能堅持下來,塞麥爾維斯關於洗手的做法為固守傳統的主流醫學界所不容,在施行一段時間後被取消。直到1865年,受巴斯德有關微生物理論的影響,英國醫生李斯特開始在外科手術中系統地貫徹消毒作業,使用石碳酸作為消毒劑,對病房、器械和病人傷口進行消毒處理,使病人術後感染的概率大大降低。
李斯特(右三)在手術前使用噴霧器進行消毒
19世紀以來,人類物質文明的發展帶動了醫學技術的進步,工業化和城市化帶來的人口集聚也對醫療服務的數量和質量提出了新的要求。然而,過快的發展速度顯然難以保證醫療水平的同步提高,這一時期的醫院中魚龍混雜,醫生水平參差不齊。特別是在外科病房中,由於大量新入職的醫生缺少實踐經驗,醫療事故甚至醫療犯罪時有發生。此外,男護士酗酒、護士虐待病人的現象屢見不鮮,給病人術後的康復造成了不利的影響。
不同於內科治療,在外科手術前後病人往往需要住在醫院,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和護理。然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人們都把護理看成一種低下而卑微的工作,甚至由罪犯來擔任。**而彼時婦女解放之風尚未興起,婦女不被允許工作,更別説從事護理這種行業了。直到1860 年,英國婦女南丁格爾創辦了第一所護士學校,才開始打破傳統觀念對護理行業和女性工作的歧視。一批批體貼細心的“白衣天使”開始走進醫院,成為外科醫生們的得力助手,也得到了病人們的愛戴。
南丁格爾像
可以毫不誇張地説,外科學的歷史幾乎與人類文明的歷史一樣長。早在茹毛飲血的時代,先民們就憑藉着原始的技術手段進行着外科治療的嘗試。從最早的巫醫到中世紀的理髮師,從近代早期的醫生到今天專業的醫師,一路走來,外科醫生的養成之路充滿了無盡的坎坷與艱辛。
令人欣喜的是,外科醫生的養成之路不僅體現了外科學技術手段的發展,更見證了人類精神文明與社會的進步。
自大西洋奴隸貿易開始以來,黑人曾被當作智力低下的“劣等種族”而備受奴役。可在人的生命面前,一切偏見和歧視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如今,我們已很難考證第一位黑人外科醫生的名字,但最遲到19 世紀三四十年代,黑人醫生已出現在歐洲社會之中。在法國作家歐仁·蘇的小説《巴黎的秘密》中,主人公魯道夫 —— 一位德意志貴族的貼身醫生就是黑人,他能熟練地進行外科手術。這説明在當時的歐洲,黑人外科醫生已經為歐洲上流社會所接受和信賴。在冰冷的手術刀下,我們看得見種族平等的光芒。
在外科學從原始到現代,外科醫生從稚嫩到成熟的發展歷程中,並不是每一次劃時代的進步都能收穫鮮花與掌聲。恰恰相反,更多的時候這些點滴進步不得不面對強大傳統勢力的冷眼與偏見。無論古代還是現代,豐富的臨牀經驗對於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來説都不可或缺。面對當時許多學院派出身的傳統醫師的嘲諷,帕雷醫生曾驕傲地回擊:“你怎麼敢教我如何進行外科手術?你一生中除了看書外沒有做過任何事情!外科是通過手和眼來學習的,而你只是我的小師傅——你所知道的只是舒服地坐在椅子中憑空議論!”
現代外科醫生
從“現代解剖學之父”維薩里到要求醫生在手術前洗手的塞麥爾維斯,無數外科醫生富有創見的進步觀念都曾飽受質疑,帕雷的一席話,也許正是他們內心最深處的聲音。
醫者仁心,就是前面這位看似有些狂妄的帕雷醫生,在面對病人的感激時,曾謙虛地回答道:“我只是治療了你,而上帝治癒了你。”醫學也是一種科學,其發展過程不可能一帆風順,也不可避免地要在錯誤中前行。醫學比其他科學更為殘酷:它的每一次失誤,都要以人的生命作為代價。外科學更是如此,每一次手術刀的舉起,都關乎一個鮮活生命的存亡。我們應該慶幸,雖然不免謬誤,雖然有些誤解被固守千年,外科學始終在發展進步,更好地為人類造福。我們應該感激,雖然困難重重,外科醫生終得養成,為病患祛除痛苦。
外科醫生養成記,致敬那些持刀拯救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