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的人不敢猜《長安十二時辰》的本意_風聞
逆风如解意-2019-07-04 17:21
來源:影視工業網 第一導演
“哥,十二時辰播了!”
晚上20點13分,手機上彈出製片人梁超的微信,47歲的曹盾心臟病差點犯了。
趕忙打開工作室的電視,發現根本沒裝過優酷,秒速下軟件,安裝、打開、搜索、開始……
一度被傳“無限延期”的《長安十二時辰》(以下簡稱《長安》),真實地開播了。
身為導演兼編劇,曹盾並不比其他人早幾分鐘知道這消息,但他願意等,早晚會等到這一天。

這一天是6月24日,距離開機588天,距離殺青214天。
等待足夠漫長,也足夠低調。
因為各種不定因素,這套投資超過6億人民幣的大劇在零宣傳的情況下上線。
優酷甚至主動撤下了一次微博熱搜,在開播前,吸口氣都出聲響。
然而,深刻的東西,再低調也藏不住。
豆瓣上,開播午夜就出了分——8.8爆棚。曹盾不信,説開局分都高,但直到過了一個週末,分數也才降到8.7。

一切都如此急迫、隆重,卻又顯得隱隱約約,半推半就。
以至於,我們一口氣爽完12集後,需要要停一下,問一嘴:
我們是否看清了這套劇的旨義。
《長安》帶給你的只是“大唐一日”精良的愉悦,只是“狙擊狼衞”緊逼的衝突嗎?
那麼多生僻詞,那麼複雜的人物關係網,導演曹盾作為該劇第一作者,就只有這些字面意思嗎?“第一導演”(微信號:diyidy)編輯部每一個小編(雖然只有三個)都覺得這部劇,話裏有話。
開播第二天,我們就去導演工作室探了探虛實。

△《長安十二時辰》導演曹盾
按《長安》裏的時辰,我們在未時見面。
門口掛着長安地圖,客廳的長桌上,擺着零零散散的道具。
那天,北京風大,天上的雲飛來轉去,導演工作室裏忽明忽暗。
明暗之間,聊了許多幕後秘事。
馬伯庸修改小説的內幕,雷佳音之前的人選,劇組拍攝時的“陰謀計劃”,以及曹盾在大唐盛世中夾帶的微妙觀點,還有他未能實現的、震驚我們的宏圖偉志。
都是乾貨,看完可能會花你一刻鐘的時間,但看到最後,會有雙重驚喜。
01
求生欲,從馬親王開始
這是曹盾看完兩版《長安十二時辰》文稿後,對馬伯庸下的判斷。
哪兩版?
一版是用A4紙打印裝訂的,當時還沒出版。
1275年前的國家反恐故事,扣人心絃,一氣呵成。
大反派尤其出人意料,就是那位寫了“二月春風似剪刀”的賀知章。
老人家年過八旬,鬍子花白,突然立志搞恐怖主義,炸長安。

別怕,不是劇透,因為,後來結局全改了。
第二版,也就是正規出版書籍,分上下冊,馬伯庸親自寄給曹盾。

導演一看,咦?大Boss換人了?
著名歷史人物果然不能變臉做反派。
“打印版有很多東西,我覺得可能拍不了。然後,哎,一看出版改了,我覺得他還是一個求生意識比較強的人。”
然而馬親王這一改,直接卡死了編劇。
事件起源缺少動機,發動力不足。
導演的原話這麼説,“我們就危機為何發生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別問馬親王,問就是“你看着改吧。”
“大家是抽風了嗎,要在這一天搞這麼一個事(襲擊長安)?”
這個討論還沒結果,又出現了另一個問題。
用曹盾的比喻來説,故事發展到三分之二,兇案已結束,柯南已指出兇手,剩下三分之一篇幅,竟然全是嘴遁解釋“真相只有一個”。
曹盾坐不住,又去找馬伯庸,“邏輯不對啊馬老師,你寫這小説是不是有什麼內幕啊?”
親王這才緩緩説出真相。
他把故事最後兩個段落順序做了調整——高潮和結局調前,真相和解釋挪後。
為什麼調?
就因為改了結局,歷史人物不能輕易做反派。
那為什麼要單拉出來解釋那麼久?
曹盾答:“如果沒有最後的解釋,這個小説可能不太容易這麼早看到。”
小説是看到了,劇本可犯難了。
一個是“發動機”,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一步?找誰當幕後黑手,給TA安排什麼樣的無懈可擊的動機?
一個是高潮,如何讓它來得更晚一點,在劇情上持續的更久一點?
咋解決?先賣個關子,大家繼續等優酷更新。
整體上,曹盾和馬老師的溝通非常融洽,對“會不會給馬老師丟臉”非常在意,陝西人率直,説當時除了《長安十二時辰》,馬伯庸的《三國機密》和《古董局中局》也在籌備。
就像劉慈欣好幾本小説同時開發影視作品,或者天下霸唱一本書好幾組人馬同時開發,曹盾無意間也捲入一場競賽。
“他這麼信任我,希望能爭取個第一。”
這個第一,不是説説那麼簡單,想拿,要用計。

△馬伯庸,人稱馬親王
02****陰謀詭“集”
第一齣,“苦肉計”。
《長安》在劇本創作上最難的一件事,就是把第一集寫完。
沒扯淡,44分鐘的劇情,編劇愣是寫了四個月,苦熬了23個版本出來。
有時感覺成了,可寫到第四集又進展不下去,回頭想,還是第一集沒寫順,人物出場方式、談吐、節奏,以及這些所展示出來的動機和邏輯……
23個版本,真的都是千差萬別嗎?
倒不見得,可能從戲劇方法來説,沒那麼多編不下去的絕對,曹盾要的,是對角色的過濾以及這個過程中建立的熟練與自信。
寫到第23版,曹盾終於確定一件事——“寫的不是馬伯庸心裏的張小敬,而是我心裏的張小敬”。
這叫“真·拿下主權”。
字裏的人定了,肉身的人得跟着來,談談選角吧,在曹盾看來,優秀的演員很多,有時候隨遇而安更能得心應手。
張小敬由雷佳音同學扮演,但在雷佳音之前,張涵予和段奕宏也在曹盾的考慮範圍內。
但張涵予當時接了另一部長安戲(《天下長安》),朋友才給他推薦了雷佳音。
早聽説雷佳音戲好人好,哪哪都好,飯量也不錯。這張小敬一出了大牢,紅柿子吸溜着,大羊湯喝着,觀眾食慾大開,半夜點了外賣……這就説明,張小敬接上了人氣。

△雷佳音飾張小敬
易烊千璽也沒少得到曹盾的鼓勵,畢竟粉絲羣體大,咳咳……畢竟是有理想的年輕人。
第一次約見,曹盾對易烊千璽沒法形容太多,就兩個字:內向。
“他心裏頭有主意,但不表達,也不愛笑,笑了也很羞澀。”
其實曹盾也緊張,他見任何陌生人都緊張,甭管是成年還是未成年。
於是倆人都不怎麼多説話,尬聊了一會,到最後,約了第二次見面試下妝。
隔了幾天,易烊千璽再來,李必那套服飾身上一套,曹盾“一看全對,心裏有底了。”
對在哪?
風骨。

△易烊千璽飾李必
“他(長得)真的有古代中國文人的風骨,這是他自己帶的,不是演出來的。”
後來播出你會發現,李必第一集承載了太多台詞,對觀眾而言,門檻極高,如果演員的體態和他本人的關注度不突出,這個角色太容易被張小敬侵略,選易烊千璽,是事在人為。你不這麼用,他早晚還會被別人這麼用。
但對於很多看過《海上牧雲記》的觀眾來説,不太有底,不敢過分信任編劇和導演。

△《海上牧雲記》,導演曹盾
畢竟當年,演員努力也掩蓋不了高開低走、劇情拖沓的問題,有欺騙感情的“前科”。
曹盾看得開,他覺得全世界都一樣,創作是博弈,好萊塢導演也要跟投資方爭奪終剪權,國內照樣。
一開始,他就是搶不過:
“《海上牧雲記》其實我們寫了47集,但當時我們作為小導演沒有什麼話語權。我肯定希望劇本和劇之間沒有差距,因為每集我都有起承轉合、都有設計,如果拍成75集,一定證明我的某些設計被改變了。”
到了《長安十二時辰》,導演吸取血淚教訓,力薦拍成48集。但因為投資成本巨大,資方評估60集更好。
於是,“陰謀”開始了。
曹盾又使了一招,欲擒故縱。
他做了兩套計劃。
一套,確實寫了60集的劇本,也確實按照60集的計劃拍了。
一套,但凡鬆口答應做48集,立馬剪輯合併給你一個緊湊的48集。
最終,各位東家掉進了導演的“圈套”,支持了他的創作理念。
曹盾導演抽了口煙,有點不好意思地説“我們很陰謀地實現了這件事。”
除此之外,他還想嘗試美劇的“季播模式”,把《長安十二時辰》分為了上下兩季。
“隨着看你們就會發現,每集的節點、總結、為第二季下的鈎子都做了。”
但最近兩年,《大軍師司馬懿》和《武動乾坤》嘗試季播都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前者還好點,《武動乾坤》第二季播了快一年了,豆瓣還沒出分呢。
所以,《長安十二時辰》最終可能不會以季播的方式播出。不過是“美劇”的味道,觀眾已經嚐出來了。
03****道家VS法家,兩種哲學,你選選看
説了半天,現在,該劃重點了。
你可能會被整部劇的美術吸引,大到士兵鎧甲佩劍,小到疊衣扎頭的方式,隨處可見“一個犄角旮旯映照了一段歷史”的歎為觀止的製作。
但其實,你要是隻看到“我在大唐真實的一天”,那就是隻是看到了表象。我們為什麼到導演工作室面會,因為這樣一部特殊的題材,導演一定有他更核心的表達。
為什麼第一集這麼難寫,演員隨遇而安,為什麼和馬伯庸反覆討論起點的bug?
來,看這場戲。
《長安十二時辰》第三集第13秒,有一個很有設計感,但卻容易被觀眾忽略的鏡頭。
相府裏,一羣華衣錦服的人坐在廳堂,一言不發,滿頭大汗,手裏拼命地扇扇子。
鏡頭再轉,花團錦簇,原來炭石上澆水,以蒸汽滋養花枝。
官員們安靜地跪坐在一旁,右相林九郎轉身,頭上掛着一隻匾,上書“法莫如顯”,出自法家《韓非子》。

而李必所在的靖安司,也有一塊匾,寫着“上善若水”,出自《老子》。

《長安》這套劇的本質,其實是一場政治哲學test。
即,一法一道,誰更適合解決當前的危機。
曹盾坦言,兩個人物的博弈,不是正與邪的對抗,而是兩種哲學思想、兩種入世觀念的對抗。
在相府,等級森嚴、禮儀周全,如果單獨看,這也沒什麼不妥。
但在靖安司,不逢大事不行禮,下屬張嘴就叫上司“小狐狸”。這一對比,就很不簡單。徐賓蹲在一旁就彙報機要,婢女一着急也可以撕掉主人的文書。
看出來了嗎?兩種截然相反的運作機制和行事風格。
曹盾用一種獨屬於中國人的哲學思維,在大唐盛世用當代語言構建了一場戲劇衝突。
這種哲學思想進入到政治事務中,對立變得更加明顯。
陳參軍來接管靖安司。
李必問他:“蚍蜉大,還是鯤鵬大?”
陳參軍答:“自然是鯤鵬大。”
李必:“憑你説自然這二字,靖安司司丞便不能交與你。”
蚍蜉,即白蟻,是張小敬登場第一個鏡頭裏牢房牆壁上的隱喻之物。

△白蟻
蟻,象徵着芸芸眾生。
“蚍蜉大,還是鯤鵬大?”
翻譯過來就是一聲巨響——“民重,還是君重?”
丞相是“若致聖人驚,斬!”
但在李必心中,君王的命並不比百姓的命更重要,所以他説“太子和黎民,長源今日都要保”。

這是曹盾在這部反恐戲裏的作者性,有別於馬伯庸。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份覺悟都沒有,你做不了這個官。”
這份訴求很越界麼,不,這只是在職為民的常識。
如今,往往是這種常識,最可能被誤解為一種挑戰,但化解這種誤解,要再施技能。
戰略送審。
先送浙江審,後送北京審。
收到的修改意見,曹盾基本都接受,因為去掉的都是細枝末節,“剔除不影響主線”,這意味着,主線的觀點沒有被消減。
但還有一點,也是最大膽的一點,藏在了曹盾的腦海中。
04****最強腦洞,唐玄宗要為大唐選CEO
這個腦洞對應了曹盾一直耿耿於懷的故事起點的問題,為什麼會有危機,會有朝內的爭鬥,我們現在可以回到開篇的討論。
不解決這個,捋不順從頭到尾的邏輯。最終,曹盾在歷史中找到了一台隱藏發動機。
説出來,所有人都驚訝。
——是皇帝。
搞笑嗎?皇帝出手炸長安,這不是瞎扯淡嗎?
非也,發動機與危機,兩碼事。皇上做發動機,別有用意,是有話講。
先來看歷史。
唐玄宗,締造開元盛世的大君主,晚年突然沉迷女色,不理朝政,還要把大權交給右相。
這不符合人的本性吧,人,難道不是越老越對死亡擔憂,而權貴者,難道不是越老越怕失去嗎?
曹盾開出了一個驚人並富有邏輯的腦洞——唐玄宗要搞君主立憲制。
你的第一反應一定是,這還是很扯啊,君主立憲那是英國光榮革命啊,在亞洲,那得等到日本天皇。
那我們不妨這樣梳理一番,秦始皇當年想千秋萬代,是苦練長生不老仙丹。
到了唐玄宗,早就沒有永生的妄想,他有沒有可能換一個思維,找個代理人主持國政?
曹盾用開公司的套路來打比方:CEO不行還可以換,董事長永遠是本姓。
不吹不黑,曹導帶着這個想法,極其嚴肅認真地和歷史學家過招。
專家一開始也懵,但最後撂下這麼一句話:“老曹,你別説,你這個猜想,還真有可能!”
於是,發動機轉起來了!
一開始馬伯庸無法回答的問題,解決了。
太子眼見大權旁落,自己繼位的可能不斷削弱。丞相即將掌控廟堂,肯定誓死保護勝利果實。
兩方必衝。
於是,《長安十二時辰》的爭鬥水到渠成。
在劇中,你仍能看到這個猜想的延續,皇帝沒有出場,就通過郭利仕震懾了李必,這不是一個性情大變的好色昏君能有的心機。

《長安》可能是對馬伯庸最精彩的改編,甚至,它有機會超越馬親王。
但很可惜,因為種種原因,這個發動機,明面上不能轉下去。
昆汀在《無恥混蛋》中幹掉了希特勒,楊宇碩在《鐵雨》中讓半島聯手。
“腦洞”我們也有的,只不過藏在導演曹盾腦海裏的背景板中。
我們用一下午三個小時的時間,走進導演大腦裏最初的領地,夠幸運也夠驚喜。
其實除了劇裏,我們也聊了劇外。
聊影視行業的發展利弊,聊當前中外瞬息萬變的局勢,聊到了教育的艱難。
聊着聊着,曹盾的摩羯座屬性就出來了,他相信執行的功效,更崇尚自然和無為。他自己是個法家,但內心渴望被道家收編。
也許《長安》演到最後,是兩種哲學的祛利互補,畢竟我們都是一個目的,讓一個觀點,能持續討論,思辨下去。
歷史本該是成熟的,健碩的,有極強烈的現實指導意義的。
下次盤問起來,無論誰去發問,都不需“斗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