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之前,讓我對你説三個字! 記錄一位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心聲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07-04 10:06
作者| 蘇黎黎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紀錄片《勿忘我》片段
“儘管我的母親晚年飽受疾病困擾,但是這部電影的焦點並不在於病痛,而在於她的愛情。”談起自己執導的紀錄片《勿忘我》時,大衞·西夫金曾這麼描述。
自從母親被確診為阿爾茲海默症以來,大衞就有了三個身份:兒子、看護者、紀錄片導演。可以説,母親的病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大衞陪伴父母和記錄父母生活的契機。
當他把鏡頭對準父母的時候,疾病和生命、愛情和婚姻、陪伴與責任這些宏大的命題,似乎都開始有了不一樣的含義……
生病的老小孩
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母親格蕾特或許很難感知到疾病是如何一步步吞噬着自己的記憶,但在兒子大衞眼中,格蕾特的記憶力隨着每一次見面節節敗退。
儘管一直定期接受治療並服用藥物,格蕾特看起來似乎還是與這個世界脱軌了。她經常走神,上一秒還在和醫生溝通,下一秒就會不自覺地閉上眼睛。
格蕾特在接受治療
患病後,她整個人懶懶散散,情願整天都賴在牀上,絲毫不管醫生多多活動的建議。
早上,兒子大衞發來散步邀約:“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去走走。”
躺在牀上的格蕾特沒有回應,並擺出一副“您的好友沒有上線”的樣子。
大衞只好再喚一聲母親的芳名,這下格蕾特回應了,“我現在不想出去,我現在累了,就是累了。”
大衞只得循循善誘:“我們剛起牀,你已經睡了一夜,我們還吃了美味的早餐,吃飽了該散散步。”
格蕾特依舊閉着眼睛,淡淡地説:“吃飽了要散步,確實沒錯,可我現在毫無興致。”説完她欠了欠身子問大衞:“你還來(叫我)嗎?”
大衞:“我會再來的,你睡會兒,我們十分鐘後再出門。”
格蕾特:“What?十分鐘?太快了我不行。”
大衞:“那十五分鐘?”
格蕾特:“好吧,我盡力。”
不僅對於兒子提出的散步活動推三阻四,就連專業治療師也無法順利將格蕾特從牀上“撈”起來。
治療師提着格蕾特的鞋,問她:“想去花園逛逛嗎?”迎來一陣沉默,治療師試探:“Hello?”
專業治療師在鼓勵格蕾特出去逛逛
格蕾特還是躺着,閉着眼睛説:“我身體不舒服,因為疼。”
“哪兒疼?”
格蕾特突然睜開眼説:“我不告訴你,因為我誰都不告訴。”邊説邊露出了老頑童一樣狡黠的笑,説完又馬上歪過頭閉上了眼睛。
面對小孫子,格蕾特也“冷酷到底”。
小孫子模仿怪獸低吼,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時候,她“一臉嫌棄”地説:“他們應該保持安靜。”小孫子吹口琴時,她閉着眼説:“吵死了。請安靜。”
生病後,格蕾特變成了十足的小孩,行動緩慢、會偷懶、愛撒嬌,還不聽醫生的話。
很多過去的事情她都忘記了,甚至不認識自己的家,生活能力也慢慢喪失,上下樓梯都感覺費勁。
“什麼都做不了,事情太難了。”她笑着説。
開放式的婚姻
在拍攝這部紀錄片之前,大衞一直認為父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的婚姻幸福美滿,直到後來才發現,兩人都曾在愛情中出軌過。
年輕時,格蕾特曾在北德電視台工作,是當時第一批女性電視主持人,她還擁有一檔自己的欄目。當時的馬爾特(大衞的父親)是一位崇尚自由的大學教授,英俊瀟灑。
格蕾特和馬爾特年輕時
後來他們相遇相愛,結婚時就約定好要過開放式的婚姻生活。婚後,他們很珍視婚姻中的距離感和獨立性,倆人都有各自的卧室。
他們認為——婚姻生活是可以出軌的,只要確保在這個過程中不傷害對方,或是不要完全忽視對方的感受就可以。
格蕾特談到婚姻觀念
格蕾特曾是蘇黎世革命建設組織(RAZ)的領導成員之一,她呼籲國家進行社會主義改革,也十分關心受壓迫的第三世界的人們,曾極力為數百名智利的政治難民奮爭,使其得到接納。
她有自己的思想、知識豐富、追隨國際思潮,吸引了組織裏的另一個成員彼得·尼格利的注意。
格蕾特年輕時
慢慢地,格蕾特和彼得互生好感,兩人維持了一段時間的婚外戀。
相較於妻子,丈夫馬爾特的婚外戀似乎更加“瘋狂”,而且,這段感情也差點導致整個家庭分崩離析。
當時,馬爾特的新歡已經和丈夫離婚,並且一心想讓馬爾特和格蕾特離婚,所幸最終,馬爾特還是選擇回到了原配妻子身邊。
直到兩人年老後,家庭相簿裏也還放着各自的男女朋友的照片。
家裏的相簿
馬爾特還指着其中一張男性的照片告訴兒子,自己當時很嫉妒他,這個“他”就是格蕾特曾經的男友。相簿翻了幾頁後,又是馬爾特以前的婚外女友的照片。
大衞問父親,當時母親也嫉妒嗎?馬爾特説:“不知道,至少我從沒看到過她表現出嫉妒。”
如今時過境遷,開放式婚姻早已成過去,倆人攜手走入暮年生活。
在照顧格蕾特時,馬爾特發現了妻子的一本日記。
妻子格蕾特在日記中坦誠表示自己曾想放棄婚姻,她對丈夫最大的不滿是做事沒有計劃。生活中的一切大小事情,包括填寫財務表格、制定旅行計劃、孩子教育學習等,都是格蕾特來打理。
格蕾特和孩子們
日記中還記錄了馬爾特與其他女人的感情,雖然格蕾特從來沒有真正抗議過,但其實她當時飽受困擾,所以才會在日記裏寫下這些。
看完妻子的日記後,馬爾特對鏡頭背後的兒子説:“現在我意識到我錯待了格蕾特,她沒有得到她配得到的更好的愛。”
這本日記讓馬爾特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婚姻。
雖然馬爾特曾表示:“我的生命裏不能只有一個女人”;雖然格蕾特笑着説:“誰都有夢中情人”;雖然兩個人都曾説過:“我不會生氣嫉妒。”
但是婚姻這個命題太複雜了。
腦海中的橡皮擦
格蕾特患上阿爾茲海默症後,“攪亂了”丈夫馬爾特對晚年生活的暢想。
在他原本的規劃裏,退休後的生活應該潛心學術、遊歷世界。
現在他的生活重心全落在妻子格蕾特身上,給愛人梳頭髮、剪指甲、鋪牀、洗腳成為日常;此外,還要勸她吃藥、鼓勵她外出、重建她的信心。
馬爾特和格蕾特
即便貼心如馬爾特,也無法留住自己在妻子腦海中的記憶:
格蕾特時常分不清丈夫和兒子,經常牽着丈夫馬爾特的手問:“馬爾特在哪裏?”當馬爾特告訴他我就是你丈夫時,她又回過頭看向兒子,喃喃自語:“我以為他是……”
父親去瑞士度假後,照顧母親的重任就落在了大衞身上,他竭力適應母親的生活習慣,同時為了讓母親的身體和思維處於活躍狀態,他不斷鼓勵母親做更多事情。
他會鼓勵母親做各種伸展運動,帶着她做家務、外出郊遊、家庭聚餐,閒暇時給母親彈吉他、剪頭髮。
狀況漸佳,於是大衞制定了更高的目標——帶母親游泳。
然而到了泳池,以前每週游泳兩次的格蕾特説什麼都不肯下水,看着水面她感到非常恐懼。
格蕾特雖然記不清很多事情,但她還會記得童年的故鄉斯圖加特。為了找回母親的記憶,大衞帶着她來到斯圖加特的姐姐家聚會。
在姐姐家裏翻看童年的老照片時,格蕾特看到照片上的父親,一眼就認了出來,很堅定地説:“他是我父親,如果他還活着,我依然會很愛他。”
格蕾特還能記得父親是在她很小的時候死於戰場的,儘管父女倆的交集並不多,可童年往事依舊深深刻在她的腦海裏。
愛和責任
面對阿爾茲海默症這種不可逆轉的疾病,大衞和父親心有餘而力不足,看着格蕾特慢慢喪失生活能力、慢慢忘掉自己……巨大的無力感時常籠罩着他們。
這種漸進性病變彷彿一個詛咒,在緩慢的時間裏,格蕾特一直都在和親人告別,究竟哪種方式對這一家人來説才是最佳選擇?
最初,馬爾特一直盡心盡力照顧妻子,直到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他才請來了護理人員和自己一起照顧格蕾特。
嚴峻的現實問題擺在眼前,就像馬爾特的媽媽説的:是送到療養院讓專業人員照顧更有效果,還是讓馬爾特在家裏照顧更有效果?
馬爾特自己也已經是70歲高齡的老人了,他的身體又是否能照顧好自己和格蕾特呢?他期盼的晚年生活和享受人生,是否就要犧牲了呢?
再三思量之後,格蕾特住進了療養院,健康狀況好轉的同時,她的精神狀態也好得驚人。她開始不再一直賴在牀上,經常自己在走廊裏轉來轉去,還不會迷路。
格蕾特在療養院
或許她在這裏生活會更好,然而時間長了之後,大家卻發現家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親情越來越陌生。很多事情還沒有和格蕾特交流分享,如果哪天不幸來臨更是來不及説再見。
最後一家人再次商量,將格蕾特接回了家。馬爾特重新請來一位護工,大家相處很融洽。護工經常輕輕拍格蕾特的肩膀,擁抱她,安慰她。這樣的照顧,讓格蕾特變得更加開朗。
夫妻倆和護工一起吃早餐
格蕾特的疾病,也在無形中拉近了家人之間的關係,一家人開始思考“愛和責任”的含義,開始用新的、更直接的方式表達感情。
在這個過程中,母親格蕾特做了一件從未做過的事:她第一次對丈夫馬爾特説“我愛你”。在這對夫妻長達40多年的婚姻裏,她雖然深愛他,卻從來沒有直接表達過,最後卻在快要“失憶”時傾訴了出來。
影片最後,馬爾特帶着格蕾特在結婚紀念日那天,重回德國漢堡,這裏是兩人相識相戀的地方,他們坐在曾經住過的老房子前,一切似乎又回到昨天。
當記憶比生命先離開,請你記得我愛你。這是導演大衞的一本“家庭私人影像志”,也是他留給父親母親的一封長長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