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早報蔣沁志、田弘:中美貿易戰加速兩極體系形成_風聞
逗你玩-2019-07-04 07:05
發佈/2019年7月4日 3:30 AM
文/蔣沁志, 田弘
來自/聯合早報
中美貿易戰的不斷升級使得兩國關係陷入建交以來的新低。儘管北京一直試圖通過協商談判達成協議,但在隨後的幾輪磋商中均無法實現真正的和解。
從最初針對鋼鋁徵税到如今對華多個領域全面打壓,華盛頓加徵關税舉動背後,有着對華強硬的朝野共識,中美陷入一場持久的權力博弈已成定局。眼下,“貿易戰沒有贏家”的論點,已成為民眾看待這場爭端的普遍認知。除此之外,我們不妨轉換角度,從國家間權力變遷這一宏大歷史視角,來分析貿易戰及其後續發展對世界格局的影響。
中國加速融入世界貿易體系
隨着中國的興起,中美間的實力比較被外界延伸至各領域。一個有趣的對比是,相較於華盛頓的孤立主義,中國這個以黨領政的共產主義國家,如今已成為自由經濟秩序最堅定的捍衞者。
北京對於經濟自由化的堅定態度,得益於幾十年的改革開放在全國積累了深厚的民意基礎,無論是政府官員還是基層民眾,都認定只有堅持開放才能維持中國經濟的增長。如果説這是一種基於思想層面的主觀因素,那麼目前的現實環境,則是促使北京延續開放政策的客觀原因。
首先,國內巨大的消費市場和不斷擴大的中產階層規模,仍會不斷激勵外資進入內地市場,毫無疑問,14億的龐大人口是北京在面對美方打壓時,依然保持戰略定力的關鍵。其次,美國佔全球經濟比重已小於25%,美國以外,北京面對的是以印度、非洲、中亞等存在巨大基礎設施需求的新興市場。這些經濟體已成為全球最重要的外資流入區域,並且對華貿易依賴度日益升高。
事實上,當華盛頓企圖將北京孤立於其所主導的貿易體系之外時,中方已不斷出台各種靈活政策以接納更多的合作者。2018年以來,北京開始縮減外商投資負面清單,取消外資在銀行、電網等領域的一系列限制,放寬市場準入,擴大外商的投資範圍。其尺度之大,某些政策甚至觸及西方社會所認知的敏感領域,即使放在這些歐美國家,未必能獲當局全力支持。
與此同時,北京也正積極利用自身技術與資金優勢,不斷擴展同南方市場以及以亞細安為代表等區域共同體的經貿往來,加快經濟整合,以此分散對美貿易依賴度。雖然遏制中國已成華盛頓的上下共識,但連任壓力已使特朗普在對華政策上喪失理性,這無疑會進一步加深北京與美國之外國際社會的連結。
零和思維再造“兩極體系”?
對於美國而言,無論是經貿打壓還是技術封鎖,這種零和思維還存在不小的戰略風險。就經貿而言,如前所述,美對華打壓強化了中方支持自由貿易的態度,並且激發後者對現今貿易格局的結構性調整。
事實上,幾年前北京所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就是對當下嚴峻經濟形勢的未雨綢繆。這項耗資幾萬億美元的倡議,正逐漸加深中國與新興市場的相互依賴,在歐亞非摸索出一個相對獨立的“絲綢之路”貿易體系。而在科技領域,美對華的壓制與封鎖將迫使後者不斷強化自主研發能力,並發展出一系列有別於美國的技術準則。
在與各國的互動中,為分散成本與掌控風險,北京會持續推動他國吸收這些規則與標準,最終創建一套自主性更強的生態結構。這種趨勢,將會很快在東亞地區與中南半島實現,並逐步擴展到美國以外的國家,5G的推廣就是一典型範例。
如果上述情景在未來走向現實,這就意味着,世界將開始出現以北京和華盛頓為首的兩極體系,學者鄭永年也提出“一個世界、兩種體系”的類似概念。但這一體系和舊時代的美蘇格局有着本質差別。首先,自改革開放以來,務實的中國領導人已經放棄意識形態的輸出與追求。兩國間因此不會發生意識形態對抗,也不會將國際社會分化成兩個排他性,衝突性的集團,全球性世界秩序仍然充滿自由主義特徵,但已非華盛頓所主導。
其次,由於中國早已完全融入世界經貿體系,新的市場體系將以東方和西方各為中心,以中美為代表的兩大貿易集團仍然存在往來,互不排斥,但兩國更多投入於各自主導的體系內,屆時,中美間的互賴性也將低於現在。
美式霸權衰落 世界走向何處?
在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視閾中,常以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能力來衡量霸權的興衰,並認為霸權的更替將大概率引發守成國與挑戰國之間的戰爭。自特朗普上台以來,新一波的孤立主義應運而生,從退出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到要求盟友負擔駐軍支出,可見無論是維持自由貿易還是國際安全秩序,美國承擔國際公共產品成本的能力已大不如前。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美國要求中國對智慧財產權遵守的背後,實則反映出其技術優勢的不斷衰退。然而,開放技術授權以維持其所主導的貿易體系,乃是霸權國應盡之義務,這種行為也是承擔公共成本的一種途徑。
顯然,美國在科技領域優勢的不斷喪失,削弱其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能力。然而,美國也不願他國在該領域對其構成挑戰,畢竟,隨着北京支付公共產品的能力不斷強化,華盛頓的影響力只會進一步減弱。因此,對北京的技術打壓,成為其在無法快速提升科技水平情況下的唯一選擇,更深層面則顯示美式霸權的再次衰落。
不得不説,從經濟學所引進的公共產品概念,對於衡量霸權的興衰具備一定説服力。但其論述中,所謂守成國與挑戰國間必然發生衝突的這種修昔底德式思維,對決策者的政策施行具有極大的誤導,理論本身也是有着宿命論味道的話語陷阱。首先,科技革命已成為影響權力轉移的重要變量。
自核子武器面世以來,兩個擁核國間的直接衝突已趨近於零。然而,核威懾理論只能放置於美蘇冷戰格局,或許在未來的大國鬥爭中能成為不錯的解釋因子,但如何解答二戰前的權力變遷,仍需找到一般性的解釋。
比如,早在20世紀初,英美間就曾締造出“偉大的和解”,對於缺乏核子武器的時代,這種權力的和平轉移似乎依賴於更復雜的國際關係。一種基於大國經濟增長模式的觀點,或許能很好的詮釋英美間的權力轉移。這一觀點認為,美國之所以能實現權力的和平轉移,很大程度在於依靠國內市場的發展模式,而當時的德國則主要依賴海外市場,和英國相似的貿易模式使得兩國在國際市場面臨激烈的競爭,並最終走向兵戎相見。
這一觀點的核心要素,在於國家間的發展模式,是否會形成相互競爭的格局,而以國內市場為主的經濟模式,則能很大程度上避免擴張所帶來的衝突。
借鑑這一思路,我們不妨從兩個時間維度來探討中美間權力轉移的狀態。顯然,當前中美出現摩擦的根源,在於兩國已在多個領域出現競爭。儘管兩者的經濟增長模式依然存在很大差別,前者在勞動密集型產業下憑藉投資與出口帶動增長,後者則依靠資本與技術密集型產業。
但近年來,隨着北京開始出台相關產業政策,並威脅到華盛頓對全球產業鏈的控制,加之中國在臨近地區不斷擴大的地緣影響,與美國二戰後勢力範圍的重疊,這一系列的變化自然引起後者對自身霸權地位的擔憂。短中期內,中美間的摩擦加劇已不可避免。但這是否意味着中美未來註定一戰?
從長遠來看,如前所述,美對華全面打壓可能會將世界導向以東西方各為中心的兩極體系,體系內兩個系統的相對獨立性,將很大程度降低兩國間的衝突概率。
首先,中美的注意力將集中於各自主導的貿易體系,並在各自區域內擴大其他領域的影響,地緣政治將呈現清晰的界限;其次,中國未來的發展路徑將出現類似美國以科技、金融以及消費性服務業帶動經濟增長的模式,兩國主導的不同市場將形成相互獨立的產業鏈,進一步減少競爭。
最後,中國與外部世界的互動,將建構出更加包容開放的政治文化,秉持實用主義的中國領導人,並不期待以戰爭的方式改變有利於自己的格局。若此圖景在國際秩序的演變中一一實現,則國際體系將長期維持在中美主導下的兩極體系。這一體系會因各自雄厚的經濟基礎與獨特的貿易格局,而獲得比美蘇霸權更高的穩定性,體系的變更或在百年甚至更長時間以後才會出現。
兩名作者是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博士生(兼職台灣研究中心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