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亞特共和國:歐洲語言文字與亞洲宗教文化的混合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7-05 23:04
文:李昊
恰克圖與買賣城
從烏蘭巴托再往北350公里左右,穿過茫茫草原,便可到俄羅斯與蒙古國的邊境城市恰克圖。恰克圖俄語意為“有茶的地方”,位於俄蒙邊境的俄羅斯一側,在其對面距離三百米的蒙古國一側,曾經有一個邊境商貿城市買賣城。在1727年,清朝和俄羅斯簽訂《恰克圖條約》,雙方在恰克圖和買賣城互市。白天兩座城市均打開城門,兩國商人互市貿易,傍晚閉關,商人各回各國。
恰克圖和買賣城這兩座孿生城市,此後共同成為萬里茶道上的貿易樞紐。馬克思在《俄國對華貿易》一文中提到:“恰克圖的中俄貿易增長迅速,使得恰克圖由一個普通集市發展成為一個相當大的城市。”根據美國作家艾梅霞(Martha Avery)的《茶葉之路》中的敍述,恰克圖類似20世紀的香港,扮演着一個國際自由市場的角色:“恰克圖……不受任何宗教約束。它不僅僅是貿易中心,也是信息流通中心。”而買賣城是清朝北方邊境的海關,是大庫侖的延伸,由政府批准後商民所建,由官方管理。在這裏對俄的貿易額,一度佔據了清朝對外貿易的半壁江山。中央派往買賣城的監管官職稱是護軍統領,有軍方背景,主管當地經濟大權,是極為重要的封疆大吏。
在茶葉之路退出歷史舞台後,兩座邊貿城市迅速走向了衰敗。恰克圖人口大量流失,現在只是一個兩萬人的普通小鎮,而買賣城則在1921年的大火後,已然徹底荒廢,如今只剩斷瓦殘垣。
由於時間所限,並且到恰克圖需要辦理俄羅斯的邊境證,我就沒有到俄蒙邊境去走訪,而是繼續往北,到了恰克圖北邊兩百多公里的烏蘭烏德。

貝加爾湖畔的共和國
烏蘭烏德是俄羅斯聯邦的布里亞特共和國首府,是西伯利亞大鐵路和俄蒙鐵路的交匯點。烏蘭烏德,這個城市的名字聽起來就蒙古味十足。布里亞特共和國類似俄羅斯境內的國中之國,這裏是布里亞特人——蒙古族的一支的故鄉。作為西伯利亞人口最多的原住民族羣,布里亞特人是典型的蒙古人種,總人口約50萬,主要集中分佈在貝加爾湖東岸。
布里亞特是蒙古民族中歷史最悠久的一支,其前身是在貝加爾湖(我國古代稱其為北海)附近遊牧和打獵的古老部落——丁零。在蒙古興起後,布里亞特人逐漸被蒙古同化,成為蒙古人的一支。在布里亞特共和國之外,也有部分佈里亞特人分佈在我國內蒙古呼倫貝爾市,和蒙古國的東方省。在內蒙,部分佈里亞特人被稱為巴爾虎人。呼倫貝爾有幾個旗都以巴爾虎命名:陳巴爾虎旗、新巴爾虎左旗等。而這個名字來自於貝加爾湖東岸一處風景優美的山谷:巴爾古津谷。兩處地名因為這個民族而巧妙地聯繫在了一起。
因為遠離蒙古帝國的核心區域,布里亞特人一直保持着自己獨特的傳統文化與民族服飾。他們與其他蒙古人最大的不同,是過着定居遊牧或者漁獵生活,所以很少住適合遊牧生活的蒙古包,更多是住小木屋。而布里亞特語作為蒙古語的方言,和其他地區的蒙古語溝通起來並不容易。因此,即便是遷居我國的布里亞特人,也較少與其他蒙古人通婚。
布里亞特曾經是中國的一部分。在十七世紀,俄羅斯翻越烏拉爾山,如秋風掃落葉般征服西伯利亞。多數原住民在俄國人槍炮之下毫無抵抗,唯獨布里亞特人給俄國征服者們造了點麻煩。不過夾在俄國和清帝國之間的布里亞特人日子並不好過,俄國人、外蒙古的喀爾喀人,以及滿清人都給他們帶來過戰火之災。最終,清朝對俄國的妥協,使得布里亞特和貝加爾湖一道,成為了俄國的囊中物。
康熙年間,清朝與俄羅斯於1689年簽訂了《尼布楚條約》,以額爾古納河為界,將貝加爾湖及其東岸讓給了俄羅斯,布里亞特人也正式成為了俄國公民。而後雍正年間,清朝與俄羅斯又簽訂了《恰克圖條約》,確定了中俄中段邊界,將貝加爾湖以南又讓與俄羅斯。至此,布里亞特徹底成為俄羅斯的領土。
如今的布里亞特共和國,是俄羅斯聯邦內部的一個自治共和國,有自己的國旗、國歌、議會、憲法和元首。這個總面積35.13萬平方千米——相當於河北和山東面積之和的國家,在俄羅斯境內宣示着這支蒙古人的主權。

在十七世紀,東進的俄羅斯哥薩克,進至烏德河河口,在這裏建立了叫做上烏丁斯克的要塞。這裏正處在由俄羅斯通往蒙古和中國的茶葉之路上,逐漸發展成東西伯利亞地區重要商貿中心。
俄羅斯人對於茶有着獨特的喜好。在十六世紀,俄羅斯在與蒙古大汗的交往過程中接觸到了茶,隨後的兩個世紀裏,茶在俄羅斯的貴族階層中流行開來,被稱為“城市奢侈飲品”,喝茶成了上流社會身份的象徵。到了19世紀,隨着中俄茶葉貿易的不斷增長,飲茶成為俄國社會各階層普遍的生活方式。在當時的俄國文學中,茶是頻繁出現的事物。文豪列夫·托爾斯泰就有名言:“茶炊代表着一家之安寧與祥和,更是興味盎然的催化劑。”他在《戰爭與和平》中提到過俄國人飲中國普洱茶的狀況,並且寫道“在俄國人這兒,(飲茶)早已形成一種單獨的、不可或缺的需求”。
中國的茶葉經恰克圖進入俄羅斯後,烏蘭烏德就成了重要中轉站點。茶葉給這裏城市建設和發展帶來了重要的影響。在19世紀中後期,通過與中國的茶葉貿易,烏蘭烏德這座城市開始興盛起來,逐漸實現了從軍事要塞向商業城市的轉型。當時這裏每年都要舉辦一次上烏丁斯克博覽會,其中的核心內容就是茶葉展銷。
在我居住的旅館,前台兼服務員的布里亞特大媽,有着蒙古人的典型面容:圓圓的臉龐,細細的眼睛,卻把俄語作為母語。她用俄語回答我們的各種問題(儘管我們也聽不懂),熟練地使用刀叉,穿着俄式大衣和皮靴,塗着口紅畫着濃妝,遠看幾乎就是一個典型的俄國婦女。每天早上她都給我們準備早餐,早餐除了麪包、火腿、雞蛋、奶酪,雷打不動的都有一杯茶。
這很符合當年俄國曆史學家帕爾申在《外貝加爾邊區紀行》一書中的描寫:“……所有居民,無論貧富、年長、年幼,都嗜飲磚茶。查實不可缺少的飲料。早晨就麪包喝茶,當做早餐,不喝茶就不去上工。午飯後必須有茶。每天喝茶可達五次之多。愛好喝茶的人能喝十至十五杯。無論你什麼時候走到哪家去,必定用茶款待你。”
我看了一下茶的包裝,不是來自中國,而是來自斯里蘭卡。這讓我想起十九世紀後半葉,英國在南亞殖民地推廣茶葉種植,在當時也衝擊了中國茶葉對俄國的銷售。而在飯店點菜時,語言不通的我們,也能聽到服務員關於是不是要點茶的推薦。因為俄語的“茶”發音和中文類似,這多半也是茶葉之路的遺產。
茶葉貿易給這座城市留下了大量遺產。在十九世紀,大量的俄國和中國茶商雲集在這座城市,茶莊和茶店最為集中的地方被稱為茶葉街,這就是烏蘭烏德如今最繁華的商業街阿爾巴特大街(也叫列寧大街)。這條街上的商場,當年都是經銷茶葉的地方。

在商業街裏有一個很有特色的建築,紅色牆體、白色廊柱,廊柱上刻着希臘神像。這棟樓是二十世紀初烏蘭烏德著名茶商卡布萊曼的茶莊,被稱為“紅房子”,現在是一家商店。在茶葉街南邊,還有黃牆白柱,有着許多拱門的建築,曾經是茶葉批發市場,後來被改為中心百貨。城市裏最著名的聖歐吉特利大教堂,也是在茶葉街建造的同時,由茶商們集資建造的。烏蘭烏德至今仍一年辦兩次茶業博覽會,參展商中不乏中國商人的身影。
烏蘭烏德見證了茶葉之路的輝煌,也見證了茶葉之路的衰敗。在阿爾巴特大街北段,有一個醒目的類似凱旋門一樣的“歡迎之門”,拱門上刻着“1891年6月20至21日”這個時間——當時還是皇太子的尼古拉二世訪問了烏蘭烏德這座城市。尼古拉當時走的就是海上茶葉之路,這條道路的興起導致隨之而來的路上茶葉之路的衰敗。
在1891年4月20日,尼古拉二世首先造訪了中國的漢口。從十九世紀中期開始,俄國茶商進駐漢口,隨後在航運的貿易戰中打敗了英國茶商和中國茶商,並藉助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操縱了漢口的茶葉外運貿易。據《武漢近代(辛亥革命前)經濟史料》記載:“磚茶一項,幾為俄國惟一市場。”“漢口之茶磚製造所,其數凡六,皆協同俄國官民所設立者,其旺盛足以雄視全漢口。”從那時起,漢口開始被稱為“東方茶港”。尼古拉二世在漢口接見了俄國茶商,並隨後會見了湖廣總督張之洞。在會見中,尼古拉二世用“三個偉大”來讚揚茶葉之路:“萬里茶路是偉大的中俄茶葉之路;在漢口的俄國茶商是偉大的商人;漢口是偉大的東方茶港。”在他得意的讚美背後,是無數晉商被排擠出局的血淚。在1860年,從漢口運往俄國的茶葉幾乎全部為晉商把持,到了1873年,晉商只佔據半壁江山,到了1894年,晉商已經不足一成。
在造訪漢口之後,尼古拉二世訪問了日本,隨後在海參崴登陸返回俄國,並沿着已經開工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一路向西前往莫斯科,途中就訪問了烏蘭烏德。“歡迎之門”是尼爾拉二世訪問烏蘭烏德的紀念,也見證了海上茶葉之路的興起。自從漢口成為“東方茶港”之後,俄商在漢口壟斷了紅茶、磚茶的生產和運輸。俄國磚茶廠採用機器製茶,價格更為低廉。同時俄商直接在漢口將茶葉裝船,通過河海,經蘇伊士運河進入歐洲,最終到達俄國在黑海的敖德薩港。或者運輸到海參崴,然後走西伯利亞大鐵路到歐洲。海運在時間和運費上均顯著優於張庫大道的陸路運輸,一下子將晉商的茶葉貿易份額搶去了三分之二。清代劉坤一在《議覆華商運茶赴俄華船運貨出洋片》中就表達了對未來的擔憂: “山西商人運茶至西口者,仍走陸路……以較俄商所運之茶成本貴而得利微。深恐日後,俄商運舉更多,而山西商人必致歇業。”
在海上茶葉之路的衝擊下,路上茶葉之路逐漸衰敗,用駝隊販運茶葉的生意漸淡下來。到了光緒年間,沿張庫大道進入俄國的商人開始逐漸減少。在二十世紀初,中東鐵路(東清鐵路)和西伯利亞鐵路相繼開通後,曾經的茶葉貿易重鎮恰克圖的地位徹底被烏蘭烏德取代。這座城市全程目睹了茶葉之路的興衰歷程。

俄羅斯的亞洲臉
烏蘭烏德是歐洲遇上亞洲的前沿,充滿了神秘、混搭與魔幻色彩。與大多數俄羅斯的城市不同,烏蘭烏德是這個國家的一張“亞洲臉”。在這座城市,布里亞特人和俄羅斯人基本一半一半。走在街上,隨處可見歐洲人和亞洲人和諧共處,談笑風生。讓人時不時冒出“我究竟是在哪”的感覺。市區的道路兩旁盡是蘇聯時期的建築,讓人充分感受到俄羅斯的味道。但許多建築都在陽台、屋頂或建築立面帶有蒙古民族的一些裝飾性元素,讓人感覺這裏又“很亞洲”。
烏蘭烏德長期是一個神秘的工業城市,並不對外國遊客開放。如今這裏卻依然看不到多少國際遊客的身影。商業街看上去有些清冷,老城區大量破舊的建築,將你拉到舊時光裏。在市區,隨處可見蘇式的方盒子居民建築。這種四四方方、顏色單調又缺乏修飾的建築看上去粗陋,但成本極低,在赫魯曉夫執政期間被大量修建,因此被稱為“赫魯曉夫樓”。幾棟樓可以圍合成一片公共活動空間,許多單位大院、家屬院都按照這樣建成。在我國老工業基地,特別是東北地區,也有大量的這種建築存在。
而在市區的南部,有一片老城區。這裏保存着為數不少的俄式小木屋,一兩百年前,俄羅斯人大量移民西伯利亞時,就開始建造這樣的小木屋。當年旅居的茶商們,也多住在這樣的木屋之中。如今這片木屋已無人居住,被當作歷史遺產保存了下來。
在一百多年前,這座城市的亞洲面孔中,有不少都是留着辮子中國商人,尤以晉商居多。我們在烏蘭烏德的嚮導高德——一個在中國留學過的布里亞特人告訴我,在一百多年前,有很多山西籍商人在布里亞特經商,常年獨身在外的商人,很多都娶了布里亞特人,在當地繁衍下來。布里亞特選秀節目中有一個很受歡迎的女歌手的爺爺,就是當年的晉商,從她的姓也能看出她的中國血統。高德對於這些和中國文化有關的掌故都頗有了解,並且一路上還向我請教中國的情況,甚至還問我一些網絡上的冷笑話段子。這些年隨着中俄貿易的升温,他的翻譯業務看上去也越來越紅火。“中國商人還會像當年一樣多的,”他説,“他們已經開始回來了。”

北地尋佛
最能代表布里亞特人文化傳統的,還是喇嘛教。自從16世紀蒙古的阿拉坦汗將藏傳佛教的黃教(喇嘛教)從藏地帶入蒙古之後,蒙古人開始全民信仰喇嘛教。布里亞特人本信仰薩滿教,十八世紀,喇嘛教沿着茶葉之路傳入布里亞特。成為了布里亞特人的信仰。
喇嘛教在茶葉貿易商中也起到了重要的影響。旅蒙、旅俄商人和布里亞特人打交道時,都明確表示遵守喇嘛教的教規,通過對宗教的崇拜,與當地人建立親近感。宗教往往成為人際交往特別是商業活動的潤滑劑。對佛教的理解,是中國商人相對俄商的獨有優勢。商人們會精明地利用投資修建寺廟來促成生意。在茶葉之路上,商人們和寺院保持了良好的關係,有時甚至讓僧人出面幫助解決商務糾紛。
烏蘭烏德市區最高處Rinpoche Bagsha寺是城市的宗教中心。在這裏,眼前看到的紅衣喇嘛、耳畔傳來的佛教音樂,無不讓人有回到拉薩的穿越感。大殿外的轉經筒都有真人大小的十二生肖守護,也反映了茶葉之路帶來的漢文化在歷史上對其的影響。
蘇聯解體後,長期被壓制的宗教活動迅速得以恢復,人們紛紛重新信仰喇嘛教。現在當地人對宗教信仰極為重視,參觀時就看到有人生了孩子來還願。甚至一些白人,也開始信仰這種宗教。而在寺廟裏面,甚至還有俄羅斯族的白人喇嘛。這種跨越地域和種族的文化交融,與當年茶葉之路頗有類似之處。
在城區之外三十公里的伊沃金斯克寺,規模更大,是全俄佛教教育的中心。寺廟是一個大院圍成的建築羣體。各個建築的色彩鮮豔,飽和度高。在陽光的照耀下,讓人迷失在異域感中。不少蒙古國的佛教信徒都來這裏參拜。茶葉之路給他們帶來了宗教,他們的民族文化,也依託寺廟而生生不息。俄國人改變了布里亞特人的語言,但宗教文化,讓他們與蒙古兄弟們牢牢拴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