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回族的“禮信”該不該變?_風聞
西域都护-西域都护官方账号-新疆在地观察家。公众号:西域都护2019-07-05 22:17
我覺得,“禮信”可能是個本地方言。
初次到蒙古族朋友家裏做客,給你敬的歌酒,你要是面有難色,站在你旁邊的人馬上過來對你説:“這是他們的禮信!”於是,你再也不考慮醉了躺在那裏會不會出醜了,仰脖子灌下去。
到哈薩克朋友家裏做客,當煮熟的羊頭端上來的時候,主人家肯定同時會遞給你一把刀子,你正在詫異,旁邊的人會告訴你:“這是他們的禮信,你先拿刀削肉。”你拿起刀子裝模作樣劃幾下,他們會趕緊拿回刀子熟練削肉。
走在大街上,看見一個維吾爾族朋友從超市出來提着大包小包,你打招呼:“幹嘛去呢?”他邊走邊説:“到朋友家過禮信去!”你也就理解了,釋然了輕鬆地繼續走路,不用再多問。總之,很多你不瞭解的民族的傳統,都可以用“禮信”去理解。
2015年,我和地税局的維吾爾族老哥達吾提在縣城東大概40公里一個比較偏僻的小村駐村,小村的名字叫浩尤爾陶勒蓋。
秋天了事情又開始多了,讓回來開會。會議時間不長,散會才十二點多。温泉秋天的天原本是非常舒服的,但不知為什麼,今天變天了。早上陽光明媚,北邊的阿拉套山半山腰白雲像一條細長的哈達一直耷拉到阿敦喬魯方向,山頂冰川那麼耀眼,這會竟然陰雲密佈,微風凌凌,有點冷空氣來襲架勢。還是回村裏吧,村子雖然在縣城東邊四十公里左右,氣候好像和温泉縣城差了一個級別。我便給達吾提老哥打了電話,讓他在十字路口等我,我回家拿些衣服。
遠遠看見達吾提老哥提着包和幾個人站在路邊,我便慢慢停了車。
開了車門,他指着和他站在一起的三個回族婦女問我:“她們要去羊場,可以帶上她們吧?”
同路捎帶,有什麼不行,上車。車裏面立馬變成了麻雀窩,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有一個胖阿姨尤其嗓門大,一看就是有主見的厲害人。原來她們是去吃席的,羊場街中心十字路口單老漢家,單老漢家要娶兒媳婦了。
現在的路況真是太好了。安格里格這邊種植的小麥多,早已收穫完畢,原野空曠,防風林孤寂站立,澆過水的樹林樹葉還是翠綠茂盛,交不上水的樹葉已經金黃燦爛,看上去反倒是一片喜慶金秋豐收景象。車裏面漸漸聊熟悉了,三個老婆子聲音大了起來,爽朗的笑聲跟温泉的秋天一樣,明快,乾淨,感染力強。
回族有些風俗傳統確實不瞭解。聽這幾個回族婦女的講述,感覺有點新奇。她們準備了“一點東西”,用一個黑塑料袋裝着,看不出來是什麼,準備“好好鬧一下公婆”,給他慶賀慶賀。聽她們相互之間分着工,自豪着曾經鬧過的公婆的英雄壯舉,我和達吾提老哥相互看了幾眼,都非常詫異:回族也這樣?
街道上黑壓壓的滿了人。我放慢速度,漸漸停了下來。娶親的車隊、看熱鬧的人把路堵得動不得。“我們來晚了!”她們懊惱着趕緊下車,希望不要錯過後面的熱鬧。達吾提老哥笑的合不攏嘴,不停的問:“他們這麼厲害嗎?”
必須下車,不能錯過這麼個壯觀的場景。
在農村,娶媳婦鬧公婆習俗是很常見的,化妝用的油彩胭脂、鍋底灰、墨汁乃至鞋油都派上用場,道具更是廣泛了,就地取材,什麼紅辣椒、蒜辮子、玉米棒子、酒盒子、破扇子、小南瓜等等,凡是能想象出來找得到的,那些能人們都拿來裝扮在老兩口身上,當然對於婆婆還是客氣一點,對公公不把天下人都逗樂是絕對不放過。
可這個單老漢的行頭真是讓人難以想象。婚車是輛奧迪,底盤下牽着繩子,單老漢在前面拉着。他耳朵上掛着紅辣椒,脖子上掛着蒜辮子,頭上頂着做成烏紗帽狀的酒盒子,兩個臉蛋染的紅撲撲的,額頭畫了個“王”字,像年畫上面的老虎,只有小鬍子還是花白的顏色。
最了不起的是哪位大仙竟然把以前驢拉車的那套東西用上了,現在農村驢都非常少了,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裏找到的這些東西。驢夾板,兩個方木條(當然要非常結實的木頭,一般榆木之類的),一頭用一尺左右的皮繩連着,另一頭在夾住驢脖子後再用繩子綁起來;方木條中間有兩個孔,這孔穿着繩子和拉拉車的車轅連接在一起,説白了,夾板子的作用就是把驢拉車的力氣傳導給車子,車子就可以往前走了。
驢壅脖是保護驢脖子和驢肩膀的,是個橢圓形狀、一頭開口可以綁紮、做工很精細的軟墊子。沒有驢壅脖夾板子會把驢肩磨爛,驢就不敢使勁拉車。小時候經常使用驢車,對這些東西熟得很,現在可是稀缺物件,新生代都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
這些夥計把這兩個東西夾在了單老漢的脖子上,單老漢的脖子比較短,半個臉都被夾在裏面。奧迪車的司機有點壞,他踩剎車,繩子繃直,夾板下壓,單老漢紅撲撲的臉漏了出來;他踩油門,單老漢不用使勁了,夾板揚起來,半個臉又沒了。
整條街,無論認識不認識,無論回族還是漢族,維吾爾族還是哈薩克族,“幫忙”的人太多了。艾克拜爾也得有五十歲了吧,拿着個馬鞭子跟在後面;單老漢的鄰居老劉同志嘴裏叼着旱煙拿着一把麥草在前面引路。
達吾提老哥衝過去用力把夾板子往緊裏夾了夾,夾的單老漢直伸脖子。我忍不住感嘆:“回族也這樣折騰人嗎!”沒想到同車的胖阿姨擠回來剛好站在旁邊,聽到這話笑話我:“小夥子沒見過世面,回族人鬧公婆都不知道!在口裏,比這還厲害的多!這是禮信!”
我似乎恍然大悟,但又覺得不太對勁。要説禮信,應該理解為各民族不同風俗習慣,理應都是嚴肅一點的事情,“鬧公婆”也是禮信,好像有點滑稽。不過胖阿姨這樣説,也有點道理。她説的禮信,也就是“傳統”了麼!誰説只容許漢族鬧公婆,回族人就不能鬧了?他們不但鬧,而且鬧得更有特色,更讓人驚世駭俗。沒有這樣的世世代代遺留下來的傳統,誰敢和單老漢開這樣的玩笑?
是我少見多怪了。
在不知不覺當中,我們都被什麼禁錮住了。
我和達吾提老哥繼續往回走,一路聊着笑着,感慨着,探討着。這事讓我們回味了好久。
浩尤爾陶勒哈,蒙古語是“兩個小山包”的意思。
小山包在河壩南岸,村子在小山包西邊。這裏以前有一大片密不透風的榆樹林,大榆樹幾個人都抱不過來,估計有近千年歲數。榆樹林周邊有好多泉眼,流水潺潺,魚躍鴨飛。八十年代,羊場學校組織春遊,都往這裏跑,這裏是最美最好玩的地方。後來挖了很多魚池,養的魚沒有土腥氣,味道鮮美。再後來,大部分泉眼漸漸都乾涸了,下潮地也不翻漿了,草灘慢慢都被開成了耕地。不規則的玉米地塊包圍着這一塊那一塊麪積不大的榆樹林,唯有村子正北面的河灘一直往西,大片的錦雞兒灌木叢長的非常旺盛,五月錦雞兒開花,大地滿眼金黃,風景依舊驚豔了路人。
達吾提老哥經常都要走路鍛鍊,體格精幹,糖尿病十幾年了。他每天都樂呵呵的,經常去幫村民幹活,人緣特好。王友河,是那種村裏不可或缺的幹技術活的能人,飯做得又快又好。他和達吾提老哥處的好,教達吾提做飯,經常閒了就過來聊天,聊着聊着就叫:
“達吾,今天沒什麼事,到我們家吃雞去!”
他總是稍有猶豫,立馬答應:
“可以!我去拿瓶酒。”
“達吾提老哥,糖尿病要注意飲食,酒還是少一點。”
“唉,放心好了,我十幾年胰島素打了,你不要擔心。你們有時候囉嗦的很,有時候又簡單的很。我剛上班的時候,我的名字叫達吾提汗,慢慢單位上的人叫我達吾提,現在一般叫我達吾,我在想,是不是再過幾年大家就開始叫我‘達’了!這個是不是也是你們漢族的禮信,表示尊重了就老王老李老陳,而這樣稱呼我也是更加尊重了吧!”
這是兩碼事,可是他無縫無隙地扯到了一起。不過知道了原來他的名字也有一段演化史呢!酒就喝去吧,只要不要過量。
村子東邊有好多魚池。什麼地方有水就有了靈氣,走路鍛鍊身體的時候,我們經常圍着近一點的幾個魚池轉一圈,聽着青蛙響亮的歌聲,小山包周圍山溝蜿蜒,溪水潺潺,野雞、野兔不時出現,帳幔一樣的玉米大片的錯落有致,真是美極了。老王喜歡釣魚,達吾提老哥經常跟着去。跟着跟着也迷上釣魚了,幾乎每天中午,不睡午覺,只要有空,一個人去釣魚。
十月中旬,天很涼了。玉米葉子漸漸發黃,樹葉都掉的差不多了,天特別的藍。地裏沒有什麼活,村裏村外四處都靜悄悄,都在等待着又一個豐收日子的到來。村子的最東頭是村裏唯一的哈薩克族哈斯木汗家。哈斯木汗的兒子在內地工作,找的兒媳婦是個漢族姑娘,這兩天準備結婚的事。我和村支書老向準備到他家看看,老王地裏面沒什麼事了也跟着我們聊天。
機耕路有些不平。轉了個彎,繞過農機大户小勇子的一小塊玉米地,遠遠看見達吾提老哥站在魚塘邊,一隻腿踩在水中的一塊石頭上,另一隻踩在草叢裏,斜着身子,胳膊伸得老長專心釣魚,像個基督蠟像。我們慢慢走到魚塘邊。老向説:“你的魚竿太短了,明天到我們家給你一個長杆子。”
我只是笑,沒有説話。達吾提老哥回頭看了又看,眼睛盯着魚漂説:“笑什麼笑,沒見過維族人釣魚嗎?”
“電視上見過南疆的維吾爾族烤魚,只見過烤,沒看他們是怎麼抓魚的。釣魚的真的沒有見過。而且,”我指了指他踩在石頭上的腳:“鞋子都濕了,進水了,站在水裏釣魚的維吾爾族更是沒有見過。”
“相互學習啊,你不是經常説嗎!昨天晚上的鯽魚湯,我看見你比我喝得多,這麼好的味道,不努力我們能喝上鯽魚湯嗎?”他換了一下腳,換了個架勢,臉朝着我大聲説道,“以前維吾爾族男人都是不做飯的,現在是我保障咱們的後勤!你現在早上奶茶喝的也高興的很,習慣是相互影響的麼!”
“達吾,抽支煙。”老王把煙遞到他的嘴邊,他趕緊接上,我接過魚竿,讓達吾提老哥騰出手抽煙。“釣魚不能着急,你性子太急了,魚都被你晃來動去嚇跑了,還哪裏有敢來咬鈎的!”他盤腿坐下,長長吸了一口煙,老向也盤腿坐下。達吾提老哥手一伸,從草叢裏提起一個魚網兜説:“看一下,鯽魚,五條!水平不行嗎!坐下老王,諞一會傳子!”
老王搬了塊石頭坐下説:“你們真是少見多怪,哈斯木汗都娶了漢族兒媳婦了,達吾提釣個魚有什麼奇怪的!”
達吾提大笑。突然停住,有點深沉地説:“那他們的婚禮該按照哪個禮信走呢?漢族人定親的時候要豬排骨,哈薩克要馬,説不好了怎麼辦?”
“哈哈!”老王差一點從石頭上跌落下去,歪着身子咳嗽着,“那叫‘離娘肉’!一隻手拿‘離娘肉’,一隻手牽馬,不行嗎?”
“現在都改了,啥都不拿,你們替人家操心!”我放下魚竿,忍着笑。
“就是,現在什麼時代了!不過以前哈薩克族結婚禮信比較多,也熱鬧。姑娘追、摔跤、叼羊,普遍都要搞一下子。”老向是個慢性子,一般不笑。其實現在在牧區,這樣的活動還有。
“其實,我覺得還是維吾爾族的禮信有意思。結婚典禮的時候,新郎新娘手挽着手,音樂響起,所有的客人都西裝革履,紳士一樣站起來鼓掌,浪漫的很!”一般蒙古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的婚禮都儀式感更加強烈,就像電影裏一樣,浪漫的簡直如同童話世界。他們現在越來越追求浪漫,唯美了,而大多數漢族人還是傳統的,圖的是熱鬧,當然專業的婚慶公司現在也有很多非常浪漫的環節設置。
水面一片彤紅。扭頭看見太陽被阿拉套山峯頂着,慢慢下落,夕陽染紅了整片天空,遠處河壩裏的榆樹林葉子還是綠的。真美,美總是短暫的。
我的釣魚技術比達吾提老哥還差得遠,魚兒一個都不來。
“達吾提,我看哈薩克族葬禮的禮信和你們還不太一樣。他們男的一人拿着一根大棒子站成一排,而維吾爾族沒有。”老向曬的黝黑的臉在夕陽的照耀下發出金屬的光澤。他讓我把魚鈎收過來,換上找來的嫩玉米粒。
達吾提老哥對這個沒有什麼研究。“就是。我們要狠狠的哭,哭了好,他們也哭,都哭的跟唱歌一樣。大棒子的事情,可能怕摔倒了吧!”
“我估計,哈薩克族的這個大棒子意思和漢族的哭喪棒一樣。”我給他們細細分析,“漢族的哭喪棒是個小棒子,意思是太傷心了,哭的走不成路了,所以需要那個棍子當枴杖使用。我覺得哈薩克族男的排成一排,依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棒子,意思和漢族人的差不多,都是很傷心怕摔倒要藉助棒子支撐一下。”
“哭得越傷心,越好,看樣子不管漢族、維吾爾族還是哈薩克族,都是一樣的。”老王用力把煙屁股扔進了水裏,煙屁股隨着波紋起伏了幾下,漸漸沉入水底。
“不要污染環境!這樣魚會生氣的,不來了!”達吾提老哥埋怨老向。“我想問一下,漢族人為什麼身上綁那麼多白布?我們以前女的戴白頭巾,男的腰上綁一個白布就行了。”
“這叫披麻戴孝,是漢族人自古至今都有的禮信。”我覺得奇怪,便問他,“維吾爾族和哈薩克族以前女的戴白頭巾,男的腰上纏一條白布,現在為什麼少了?”
“現在也有,但是有一部分人沒有這樣了。”
“天都黑了,看不見了,回去吧。你看你水平比不上達吾,這麼長時間一條魚也沒有上鈎!”老王笑話我,起身拍着屁股。周圍麻乎乎的,不知不覺,只有天上的雲還是白的。
我默默收線,收魚竿。達吾提老哥接過了魚竿,老王提起網兜裏面的鯽魚,老向把剩下的玉米粒全部扔進了水裏。
跟在他們三個後面,回頭看見了東邊天上剛鑽出雲朵的月亮,清冷而又高雅,肯定和阿拉套山北邊的不一樣。
我想,不管西方人,中東人還是非洲什麼地方的人們都沒有我們這裏人的這樣的“禮信”。而維吾爾族和哈薩克族的這些“禮信”都在變化,漢族的也在改變。
追求浪漫、美好,是人的本性,沒有誰不想在人生最精彩的時間留下閃耀的瞬間。同樣,寄託哀思和表達悲傷也是千百年來人民最樸素的感情,只是加上了各種儀式,就成為不同民族儀式各異的風俗傳統,也就是我們的“禮信”。
社會在進步,時代在前進,“禮信”也在進化,這是正常的。
作者:温泉縣 楊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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