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富豪明星保鏢的兩張面孔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07-05 18:04
作者| 崔一凡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你們沒接觸這行的時候感覺保鏢就是轟轟烈烈的工作,大起大落的廝殺,不是這樣,在很多時候我們面對的是什麼,我們面對的是無盡的孤獨。”
1
如果你第一次見到保鏢,你可能會感覺到反常。我見到的那個保鏢學員,三十歲左右,身材不高,一股股肌肉從汗濕的短袖作訓服裏透出輪廓。當我問好時,眼前的男人看起來並不打算回應。他把身體微微向後靠,目光凝成一根針,警惕地上下打量我。
我是在保鏢學院見到他的。那是一家專業的私人學校,在北京和天津之間。從外看,像是一個綜合性體育館。訓練館附近是高爾夫球場,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經過幾秒鐘的尷尬,確定我無法對他構成威脅之後,他開始拿出一個黑皮本,告訴我他正在複習上課記的筆記。
我提出想看看,他再次向後靠了一下,拒絕了。
連我都開始緊張起來。我想要他放鬆,表示親切,可是結果適得其反。後來,不止一個保鏢向我講述這樣的經驗:如果有一輛車急剎停在面前,他們會感到極大的恐懼,甚至是憤怒。很難想象,一個人經年累月地,神經高度緊繃,將會導致怎樣的後果。
這就是我見到陳永青時留下的印象。
陳永青在規範學員持槍動作
大部分接觸過陳永青的人都會誇他,“雙商極高”。他是學院的院長,能妥帖地照顧身邊所有人,即使素不相識,也能從他的高昂情緒中感受到熱情。只有一次例外。我和他坐在辦公室長沙發的兩端,下意識往他的方向靠了靠,他幾乎毫不猶豫立刻起身,坐到離我更遠的單人沙發上。
等到第二天,他講到“安全距離”的概念,我才意識到我無意間對一個保鏢的冒犯。他們擁有超越常識的謹慎,甚至到了誇張的程度。——很難想象,陳永青需要在家中養上十幾條看門狗,安裝八九個攝像頭才能抓住些許安全感。
“身邊路過一個人,背個包,我就認為這個包裏邊有刀。”他説。
陳永青
陳永青三十多歲,身上曬得黑黑的,下巴上留一撮小鬍子,頭髮直愣愣豎着。翻看他的履歷,出身行伍,曾是部隊裏的“兵王”,拿過一次比武第一,兩次第二,很多次三等功。在網上搜他的名字,會出現不少關於他的傳奇故事和戰力評測,大部分是假的——人們對這個行業總是充滿神秘的想象。
那天下午,陳永青在學校一樓的訓練室裏指導學員,科目是拔槍射擊。他讓七十多名學員換上軍綠色的作訓服,稍顯緊身,目的是防止打出的彈殼蹦進領口。訓練用槍除了材質和顏色,與真槍相仿。他們在為幾天後的老撾實彈射擊訓練做準備。
北京,提着包的學員,開始入營第一課——站軍姿
學院的學員們來自全國各地,一大半是退伍的老兵。他們懷揣着士兵的驕傲和保鏢的夢想來到這裏,進入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體能訓練,不是成為保鏢的充分條件,重要的是:不斷懷疑,不停思考。等他們走出這裏,他們將被塑造成不同的人,強大,冷靜,也在一定程度上付出代價。
槍聲參差不齊。陳永青不大滿意,親自演示了一遍。他像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軍官,放鬆地巡視着士兵們訓練,又時時釋放威懾。
“你手在哪兒呢?沒聽明白咋地?”
“彪子,你他×老晃!晃什麼呢!”
“誰慢了?”
“我!”隊伍中幾人喊。
陳永青示範標準持槍動作
2
在學院,陳永青是“連長”,也是“指導員”,儘管他對後者的角色並不感冒。比起做思想工作,他更擅長飛起一腳讓學員長記性。這不是一個表達慈愛的地方。他儘可能表現得強悍,每天絞盡腦汁琢磨的是,怎樣讓他的人強悍起來。
2010年,陳永青專程去以色列接受保鏢培訓。第一次跟教官握手,他被捏到生疼,“馬上就感覺這個人練過,真牛”。後來熟悉了,教官告訴他,他沒練過武術格鬥,“但我一定會用全力來握手,我讓你感受到我的強悍。”
北京昌平,經歷過“魔鬼24小時”特訓的學員滿臉泥巴
鴨舌帽不能帶,阻擋視線。墨鏡也一樣。眼睛是發現敵人唯一、最快的武器,“帶上墨鏡黑燈瞎火的,你能看見啥呀?”
從以色列回來後,保鏢學院真正專業起來了。不像早年,他們發了瘋地挑戰生理極限。他意識到了,保鏢和士兵是兩種不同的職業,士兵學習如何進攻,保鏢最重要的是防守,能打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眼睛和腦子。
第二天下午的理論課上,陳永青突然發問,“今天訓練用的那兩輛車,車牌號是什麼?”——在這之前,他們剛剛進行了突發情況應對訓練,之前車一直停在大門口,沒人想到還有道考試題在這兒等着。
2019年3月1日,37期保鏢培訓班共招募了100名學員
沒人説話。教室前的陳永青掃視他們,然後雙手撐在講台上,拉下臉,像是在生氣。幾位學員在良久的沉默後鼓起勇氣舉手回答,沒一個答對的。
陳永青衝他們揮揮手以示肯定,突然提高聲量説,“你們質疑了嗎?”他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保鏢就是要質疑全世界。”
保鏢學院裏至少三個月的基礎培訓,放棄是常有的事。沒什麼特別的原因,一問就是“練不動了”。學員裏大部分是退伍士兵,身體上沒有任何問題。他們找陳永青聊,説胳膊疼、腿疼。陳永青明白他們在想什麼,部隊裏沒有刻意製造的精神壓力,不用辯論、不用上禮儀課、不用揪着一件小事來回琢磨,“(沒想到)我真他×練他”。
在泥濘中摸爬滾打的學員們累倒在操場上
一天下午,學員集合在學院門前,一輛用於訓練的白色SUV停在那裏。學員們分班對車輛進行安全檢查。陳永青提前在車上設置了十處安全隱患,比如輪轂上少了顆螺絲,底盤上放置了追蹤器。七八個學員忙前忙後,倒騰來倒騰去,陳永青坐在一邊捂着嘴偷笑。
“不是我説你扯後備箱墊子幹嘛啊!我真服了你了彪哥,真的。”
21歲的王彪來自內蒙,訓練三個月後,已經把目標從當保鏢調整到了“減減肥”。陳永青把他叫到面前,照他胸上捶了一拳,然後湊到他耳朵邊説,“我給你泄個題,你去看看車上有沒有電子產品”。
一個保鏢學員。趙偉,曾是一名大貨車司機
王彪就又到車裏搗鼓了半天,找出一根數據線,“報告!找到了!”
“找到什麼了?這幹什麼用的?”
王彪愣了。陳永青拿起那根數據線,大拇指推開接頭處,“看見了嗎?”
“只要我充電狀態,它就源源不斷向外播出電話(信號),車輛內部所有的語音全部被錄音,它是一個錄音的東西,並且往外發送,可怕吧?”陳永青説。
對於那些社會上的體面人來説,打打殺殺是不入流的套路,個人隱私才是讓對手身敗名裂的利器。
學員在進行車輛特種駕駛
3
正在東南亞某國執行任務的李正陽向我證明了訓練的必要性。李正陽35歲,學院第十期學員,有九年保鏢經歷。類似記車牌號這類事是他的日常。——他出任務的地方,在商場裏就能買到槍。去任何地點之前,他都要摸清附近的環境,找到至少兩條撤退路線。
一天晚上,他突然接到老闆司機的電話,説有人搜他們的車。他趕到司機所在的酒店,要求司機把裝着重要物品的錢包交給他。等他繞過大堂來到約定的地點,發現門外停着兩輛不認識的車,玻璃黑黑的。再打司機電話,對面説話變得吞吞吐吐。
他察覺到司機“已經被別人控制了”。
過了一會兒,他面前的三扇電梯門同時打開,裏面站滿了人,司機正在其中。他一直在躲避李正陽的眼神,李正陽沒再説話,上前拿過錢包。幾乎同時,電梯裏的人一湧而出,“不許動!”
他飛奔出酒店,跑到提前規劃好的一條下坡路。一公里後,對方依然窮追不捨。他鑽下水道,翻牆,最後靠背和腳支撐在兩面相距一米,高約三米的牆中間,追擊者就在他屁股下面來回找。他大氣也不敢喘,硬撐了二十分鐘,等到同伴來接他,他已經完全動不了了。
在橫木的負重下進行持槍動作訓練
有關保鏢的電影,讓他們的形象在人們心中定格:稜角分明的臉,不苟言笑。黑色墨鏡是標配,打架時也不用取下來。他們保護女主角穿越槍林彈雨,從不轉身看爆炸。但這一切可能全是錯的。
陳永青看不上那些左青龍右白虎,公司擺一尊關公像(“黑社會啊?”),動不動就要打10個的“保鏢”。保鏢的精髓在於,用相對較小的成本抵禦危險。
戴墨鏡的壞處是無法釋放威懾——老闆出現在任何公共場合,都意味着危險指數驟增,比如嘈雜的會場,或人擠人的電梯裏,保鏢會與每個人眼神相接,四目相對,意味着“我在關注你”和“你的犯罪成本很高”。
保鏢學員開營儀式
他津津樂道的,是專業上的細節——雙手擺放的位置,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是為了出手方便;雙腳站姿一前一後,遇到突然襲擊不容易倒下來。甚至保護明星時也有獨特的規定,掌心向下來阻隔粉絲。
不過陳永青的性格,保護明星這麻煩事,他懶得幹。
陳永青的學校試圖向更專業、更規範靠攏,但總有人誤解他們的職業屬性。曾經有一個東南城市的工廠老闆找他要保鏢,最能打的那種。陳永青派去一個體校畢業的。到了之後,他發現這位老闆沒有被保護的需求,但有看別人打架的需求。他帶着保鏢四處打架,這位學員也很爭氣。
陳永青聽説,讓他趕緊回來。
這是一份防患於未然的工作。陳永青對於任務是否成功有獨特的判定方式,“槍聲一響,即告任務失敗。”
2013年8月16日,北京,學員們剛剛經歷一場沖水匍匐
陳永青手下的一名保鏢曾經服務過一位正在住院的人物。當時保鏢在病房外看護,他看見一個男人揹着手在樓道一端左顧右盼——對於保鏢來説,視覺盲點就意味着危險——他裝作若無其事,走過去,斜眼一瞥,發現那人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他撲上去,就地制服。
後經查證,此人的確是仇家派來的。
成為私人保鏢和學院的教官之前,徐少帥曾在部隊服役。他88年生人,身高一米九,體重220斤,平常看起來總是樂樂呵呵的,相當隨和。但嚴肅起來(比如瞪着別人的時候),會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要説打,像他們這樣的,我可以打四個,”徐少帥指着正在訓練的學員説。“但再能打也打不了十個八個的,對吧?”他補充。更重要的是,“把這些事情做到一個防範,不讓它發生就OK了。”
2019年4月,北京,一個公司老總正在挑選保鏢
徐少帥曾服務過一位遇到債務糾紛的老闆,他怕對手報復,連上廁所都讓他跟着。一次債務談判之後,一輛載着五個人的銀色捷達與老闆的車同時啓動,少帥故意繞了幾個彎,捷達車依然尾隨。這種情況説明,他“今天晚上肯定是要負責這幫人了”。
打是不能打的,畢竟在別人的地界。他心裏有了打算。下午四點,徐少帥把車開到預訂的酒店,讓老闆進房間休息。捷達車裏的五個人也隨同他們一起上樓,停留在樓梯拐角處觀察老闆房間的方位。少帥斜瞄他們,心裏有底了。
六點多鐘,徐少帥帶着老闆從車庫繞行到一家餐館吃海鮮。他對老闆説,前台通知今晚要停電,我又給您訂了一家酒店,吃完飯就過去。老闆沒察覺什麼異樣,飯後,他把老闆送走,自己回到原先酒店的房間裏。
晚上十點多,不出所料響起敲門聲。他去開門,捷達車裏的五個人愣在門前。
“怎麼了?”他説。
“不好意思,敲錯門了。”他們説。
“你不是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想幹什麼,離這兒遠點,聽懂了嗎?”
保鏢訓練生在進行持槍要員保護項目
4
第一次作為私人保鏢出任務時,徐少帥曾在一個“只有有身份的人才會住”的地方發現了針孔攝像頭。它藏在酒店客房的電視機開關後側,是個黑色球狀物體,不到指甲蓋大小,如果不帶任何惡意地揣測,幾乎所有人都更願意相信這是個電視信號接收器。
他還在老闆車座下方,發現了竊聽器。“安的地方太不專業了。”他的對手是位私家偵探,徐少帥和他有過一面之緣。對方嘗試跟蹤過他,不過專業技能不過關,“不知道換車”,被他甩掉了。
他不動聲色將竊聽器拆除,放到另外一輛無關緊要的車上。之後翻出公司監控,發現安裝竊聽器的是老闆的一個下屬。老闆怒火中燒,要處理內鬼,被少帥勸住了,之後按兵不動,避免對手採取下一輪進攻。九個月後,所有糾紛塵埃落定,內鬼被揪出,那名私家偵探也消失了。
學員們在進行要員保護實訓
5月21日上午八點,北京,國貿大酒店地下一層,來自聖盧西亞的四名要員將在這裏參加一場商務發佈會。徐少帥穿着黑色西服,把一隻連接着對講機的透明耳機塞進耳朵。他手上拿着一張酒店的便籤紙,上面用鉛筆橫平豎直地畫着會場平面圖。一天前,他踩點了最近的醫院、超市和派出所,為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規劃了幾條撤退路線。
如果你膽敢像我一樣揹着手在會場外瞎晃悠,保鏢們的眼神必然會讓你產生不適——事實上我們前幾天剛見過面,還聊了幾句,但這不能成為被豁免的理由。
等待面試的保鏢
徐少帥從部隊復原回家後,在一家國企過了幾年安逸生活。他受不了,希望能刺激點。幾年後,他住進了保鏢學院的宿舍,另一頭牀位的稍稍響動就能把他驚醒。
成為夢想中的人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安全感。現在,所有離開過徐少帥視線的食物,他都不再入口,他養成了一口喝完一瓶礦泉水的習慣。他確切無疑地“開始不相信任何人”。即便和朋友在一起吃飯,如果中途上廁所,回來之後就一口也不吃了。
“但是離開之前我一定會吃飽。”他説。
“保鏢多多少少會有點被迫害妄想症。”白天的訓練結束後,陳永青難得露出一絲疲態。逐漸微弱的陽光照在二十多平米的辦公室裏,牆上擺放的坦克模型逐漸暗下來。陳永青來回踱步,突然轉頭告訴我,“我走路永遠是沒有聲音的”,“你要保證自己在黑暗中,你要是‘趿趿’的,別人會有準備對你,對吧”。
“我們時刻保持強悍的一面,但是內心其實很脆弱的,或者很孤獨的,對吧。”陳永青説。
2019年3月23日,老撾萬象,學員在泳池內秀肌肉
遠在東南亞執行任務的李正陽提醒我,“跟保鏢聊天的時候,不要問他們家庭的事,懂嗎?”很多時候,他們去陌生的城市,沒有認識的人。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屋子裏就你自己,很無助的一個感覺。”
他想起一位相識的保鏢,在陌生的城市跟隨老闆多年。老闆不喜歡張揚,從未承認自己有過保鏢。他一個人住在僱主家附近,每次老闆出門辦事,他就遠遠跟着。每天的任務結束後,他獨自回家,鍛鍊、舉鐵,一下一下,把自己累到筋疲力盡,才能安心睡去。
在一所廢棄網球場館改造的訓練館,保鏢學員開始特訓
李正陽在學院訓練的第一週結束後,院長組織大家一起喝酒。他給學員放他們訓練的視頻,大家看了都挺感動,“今天都放開了喝!”陳永青説。一場大酒之後,學員們各自回宿舍睡覺。
沒過一會兒,陳永青在樓下大喊“緊急集合!”
一分鐘時間,從三樓到一樓,要穿戴完畢,列隊整齊。陳永青拉着他們在操場上來回衝刺,做俯卧撐,一邊做一邊喊“我是保鏢!喝酒沒有戰鬥力!”
“所以我從學校出來以後,跟老闆出門再也沒喝過酒。”李正陽説。
他們儘可能不被任何情況干擾,永遠保持緊繃的注意力。李正陽有時回學院代課,跟學員講,“你們沒接觸這行的時候感覺保鏢就是轟轟烈烈的工作,大起大落的廝殺,不是這樣,在很多時候我們面對的是什麼,我們面對的是無盡的孤獨。”
北京,學員結束一個月訓練,高歌一曲送別“戰友”
* 本文李正陽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