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中國人逃出塔利班後,我採訪了他_風聞
叶伟民-曾任ZAKER总编辑、南方周末特稿编辑、记者2019-07-05 09:50
文 | 葉偉民
三千年西安,下過無數場雪,而我唯獨記住了2009年春的那一場,它下在我尋找張國的路上。**張國是個厲害的傢伙,援巴基斯坦工程師,被塔利班綁架,49天后成功越獄。**我已往揹包裏塞了一份長長的採訪提綱,我太想知道,他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從廣州出發,飛了1600多公里,還坐了很久的出租車,在西安近郊一個村子裏,我終於見到了張國。所有幻想和假設迅速崩塌了,此時的張國是一個縮在炭爐旁,深陷抑鬱症的瘦黑男人。如果不是一張牀、幾個馬紮和一把被燒得滋滋響的水壺,這裏更像一個空倉庫。我努力寒暄,但回應寥寥。
揹包裏的採訪提綱此時變得有些多餘了,我甚至能想象硬掏出來的結果,例行公事必然換來敷衍了事。當然也有人這麼幹,稱專業主義或零度寫作,倒也無傷大雅,就是差了點意思。
**寫作過程諸環節,採訪最難標準化,**因為它不再是你一人之事。一個素未謀面、不知道愛喝咖啡還是豆漿的人坐在你面前,還要人家和盤托出一切,憑啥?
媒體的身份固然有優勢,但也不會多太多,因為**對方最先説的一定是於己有利,或欲借媒體放大的部分。**如果你就此滿足地收起紙筆,揚長而去,實則只得到一片流沙地,你爾後精心搭建的文字城堡,也將在某個時刻轟然倒塌。
張國,回國後在西安街頭
換位思考
在這個故事裏,張國並不孤獨,還有一位難友龍曉偉。他們是陝西老鄉,一起赴巴,一起被綁,一起越獄。剛跑出不遠,龍滾下山坡,崴了腳,又被抓了回去。張則跑了一宿,到了一個小鎮才脱身。近4個月後,龍曉偉才獲釋。
龍曉偉因而得到媒體更長時間的關注,回來還有各方迎接。張國那邊卻安靜得多,回國小半年,除了定期去看心理醫生,基本不出門。
同行們都去找龍曉偉了,我卻走進張國的出租屋。這個虎口歷險記,他畢竟獨自完成了,而他只是一個普通農民的兒子。
不過,張國此時的狀態實在糟糕。當時我得到一個線索:張國正在打官司索賠,這是他當下最在意的事。我就從案子問起,張國果然來勁了,話也多了起來。
雖然張國只是在宣泄情緒,但這是個好信號:他感受到了某種關切和同盟。我接着和他聊病情,聊龍曉偉,聊家裏……張國漸漸放鬆,雙掌也打開了,不再拘束地相互擦來擦去。
**這是採訪中重要的思維方式——換位思考。採訪不是給予,不是施捨,而是合作。**對方配合你,他能得到什麼呢?如果反過來,奢望對方理解寫作者,就顯得非常可笑了,你的立意、角度、故事結構、詞彙句式……不好意思,這是啥,能解決我的問題不?
採訪一旦被拒,突破的鑰匙也在這四個字上。只有明白對方的真實訴求,才可能對症下藥。
單向的“換位思考”仍是不夠的,寫作者還要傳遞給受訪者,嘗試讓他明白,讀者關注你,是因為你做了一件不可為之事,而非當下你的經濟糾紛,所以我們要來聊故事,你的訴求才有聲量。
老派的採訪經驗更注重寫作者的操作規範,現在更提倡**“創造性採訪”,強調通過豐富的溝通技巧,在獲得信息的同時,雙方還能互相激發,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當然,這對寫作者的要求就更高了。
2008年6月,部分中國工程師在巴基斯坦駐地合影(左二為張國,右二為龍曉偉) 。張國供圖
抓住“路標”
契訶夫有句話是這麼説的:如果在第一幕出現一把槍,那麼在第三幕它一定要響。開頭我提過一份精心準備的採訪提綱,它同樣不會只來打醬油。
採訪提綱很重要,即使你有無限的時間,你依然需要策略,而策略,相當程度體現在問題的設計和排序上。
一份合格的採訪提綱需要解決三個問題:**找誰;問什麼;怎麼問。**找誰,即確定採訪對象,可以從主故事出發,由近及遠劃圈層,讓人物對號入座。例如,在張國的故事裏,可以分以下三類:
**【核心】**張國、龍曉偉、在巴同事、救援人員、使館和公司代表。
**【外圍】**國內的家人、朋友、同事、律師、心理醫生、志願者及熱心人士。
**【延伸】**派遣海外的中國人、駐外機構、研究機構、公益機構。
被綁架後的張國(右一)和龍曉偉(左一)
鎖定對象後,就從主到次約訪,地點最好是他們的舒適區,例如家裏、公司、常去的運動場、公園等,不要約在首次去的咖啡廳、商場、餐館等。可能對方出於禮貌會提議後者,請拒絕。人在熟悉的地方才有安全感,才容易説出心裏話,也才能流露更多有價值的細節。
那提問的順序呢?
如果是分析性、觀點性或需要出鏡的採訪,希望對方金句頻出,以主題分為好。例如就突發災難採訪專家,災情、起因、影響、預測就是較常見的劃分緯度。但特稿採訪很不一樣,需要復原足夠多的細節,時間順序是首選。
時間是個好東西,如同記憶的小徑,把浩瀚的事件、場景、細節串聯起來,就像對方把你領至他某段人生的起點,重新漫步一遍。而你不僅要珍惜目力所及的花花草草,也要注意那些顯眼的大樹——關鍵性節點,它們決定着故事的走向和人物的命運。
就這些節點發問,就是路標式的問題。它們能把漫長的敍事切分為若干部分,也是最富戲劇性的地方。例如,張國的故事裏,遭遇塔利班,絕望時刻,決定越獄,途中失散,小鎮獲救,回國這些都是節點。於是,採訪中有了這樣的提問——
* 你和塔利班説過話嗎?他們是什麼樣的?
* 有沒有哪一刻,你們覺得可能回不去了?
* 越獄計劃你們是怎麼制定出來的?有最壞的打算嗎?
* 槍響了,你朝那邊下跪磕頭,當時心裏想啥?
* 塔利班進鎮搜查了嗎?當地老百姓把你藏哪了?
* 回國後,你有和父母説過這些經歷嗎?你後悔去這一趟嗎?
……
以上問題只是舉例,它們或重要,或只是引子,用於開啓節點,現實中還會不斷細化延伸。
**提問的方式也不能僵化,既要有開放式的,也要有封閉式的。**前者以籠統的提問獲取廣而多的信息,後者通過明確範圍讓細節精準。兩者穿插行進,不僅粗細兼顧,還能讓談話更有張弛。
南方週末上張國和龍曉偉的故事
決定性瞬間
如果凡事都能多快好省,採訪一定例外。特稿採訪,不要貪圖畢其功於一役,聊一次就走,這跟時間長短沒關係,存在溝通的漸進規律。
那採訪多少次才夠呢?起碼3次。第一次解決所有節點問題,沿途有信息斷層先做標記,不要沿岔路走太遠,我們姑且稱之為“真相的藤蔓”。
第二次採訪,則着重解決上一次遺留的斷層並進一步細化,可放下時間線,有坑填坑,可稱之為**“跳棋”**。
最後再拜訪一次,把整理筆記後再發現的信息坑做最後填充,可稱之為**“拾稻穗”**。最後一次採訪儘量輕鬆,我更建議你和採訪對象翻一翻舊相冊,散散步,一些寶貴的人性因素就會不期而至。
這有點像攝影裏的“決定性瞬間”。諾獎得主、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也記錄過這神奇的時刻——“那期待已久的時刻突然就出現了。當一個人遠離了那些好像紀念碑一樣,用石頭和水泥鑄就的清規戒律時,就回歸了自己,直面了自己……我必須抓住這個瞬間,絕對不可錯過。”
是的,人性的因素,尋覓萬千,如山巔瑰寶。在張國的故事中,我以為我找到了,越獄不久,他們走散,背後響起槍聲,他們都以為對方死了,朝着聲音下跪磕頭,既拜死,也拜生——對不起兄弟,對不起白頭雙親。
然而稿子發出後,我才從別處獲知另一個線索:鎮子裏救張國的也是一名塔利班士兵,還是個少年,把他藏手推車裏送至中國營地。後來查叛徒時暴露,少年被滅門。張國知道後,痛苦不已。
**至明至暗的人性交織,是這個故事的巔峯,我卻沒有及時找到。**後來轉念一想,也許是最好的安排。凡人飽受煎熬,根源卻遠在天邊,已經夠黑色的了。
離開西安的那個下午,我和張國相約鼓樓,飽餐一頓羊肉泡饃,最後來了個長長的擁抱——怪我,是我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