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見證:1999年最漫長的一天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0296-2019-07-05 08:31
(叉燒往事)
“咣噹!”
人行道上的地磚被憤怒的大學生撬起來砸碎,扔向面前的美國大使館。男生們每砸中一塊玻璃,旁邊的女生就會鼓掌。
來都來了,怎麼也要砸它一下。
這是二十年前北京5月的一天,東直門外的使館區滿是示威遊行的羣眾,公交車通宵加班,一趟趟地把各大高校的學生從海淀拉到東城。每個人都義憤填膺、滿腔怒火。
中國駐南聯盟的大使館被炸了,三位記者身亡,二十多人受傷。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因為它的情節就像科幻小説——世界上最先進的軍隊轟炸了一個同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的大使館。
對於很多大學生來説,20世紀的最後一個5月8日,本該是一個平常的週六。
早上起牀帶上隨身聽背英語,中午去食堂的時候,把CD換成朴樹的《new boy》,“穿新衣吧剪新發型呀,輕鬆一下WINDOWS98”。下午再到網吧連幾局《星際爭霸》或者《石器時代》。
沒人能預料,自己與歷史轉動的時刻就這麼不期而遇。這一天發生了很多事,有些直到今天仍在影響着我們。
05:45
1999年5月7日,美軍一架B2隱形轟炸機從密蘇里州懷特曼空軍基地起飛,經過15小時的長途飛行和1次空中加油,抵達南聯盟首都貝爾格萊德的上空。
此時是當地時間夜裏11點45分,北京時間5月8日凌晨5點45分,天已經微亮,人們漸漸從睡夢中醒來。
5枚精確制導的炸彈飛向貝爾格萊德市櫻花路3號的中國大使館。第一枚導彈爆炸的衝擊波很強烈,直接把當時路過使館的一對父子震起來再摔到地上,使館內瞬間一片火海。
05:45-06:00
人民日報記者呂岩松剛逃到使館外,就給時任《環球時報》副總編輯胡錫進打了電話,因為在他之前擔任人民日報駐南斯拉夫首席記者的就是老胡。
電話一通,呂岩松就喊起來:“我是小呂,北約把咱們的大使館炸了!”
還沒睡醒的胡錫進一下子就清醒了。“兄弟,這事可得百分之百準確啊,我這就把消息給你傳出去,萬一有一點閃失,咱倆都完了。”
電話那邊的呂岩松哭了,因為有同事的遺體被抬了出來。“這怎麼能是假的,我就在現場啊。”
放下電話,胡錫進深吸了一口氣,他成了國內第一個得知使館被炸的人。
第二天,刊登了呂岩松《我親歷中國使館被炸》的《環球時報》賣出一百萬份,一躍成為百萬級大報。後來,胡錫進因為寫時評出了名,還在年近六十的時候開了微博,上了綜藝。
前幾天,胡錫進在自己的脱口秀節目《胡侃》中回憶起了那天凌晨的電話。他對網友説:“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你在凌晨被一個電話驚醒,對方上來就跟你説中國的使館被炸了,那會是什麼心情。”
也許正是從那天開始,胡錫進變成了現在“憂國憂民”的老胡。
06:20-10:20
就在胡錫進開始打電話通知外交部的時候,位於中關村的新浪網也迎來了歷史性的一刻。
夜班編輯魏林一宿發佈了11篇關於科索沃戰爭的稿子,已經困得不行了。6點20分的時候,他突然被法新社供稿系統的標題嚇了一跳:中國駐南聯盟使館爆炸。
使館可是一國領土,這怎麼可能呢。震驚的魏林反覆檢查消息的英文原文,確認無誤,就是這麼説的。憑着本能,他在電腦上打了一行字:“**快訊:**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8日凌晨被炸”。這則消息在北京時間6點24分被髮布到了網上。
因為事關國家主權,魏林馬上給新浪網總編輯陳彤打了電話,當時他正在出差的火車上。伴着軌道的撞擊聲,陳彤的聲音也有點猶豫,最後還是同意繼續跟進並加派人手。
在等待編輯們趕往北四環辦公室的時候,魏林翻譯了一篇來自南聯盟BETA通訊社的最新報道,裏面提到了事件的最新進展:救援人員已經趕到現場並且正在廢墟中尋找倖存者。同時這位記者還特別説明:“這是自從3月24日北約發動對南聯盟空襲以來,駐貝爾格萊德的外交機構第一次遭到轟炸。****”
這篇460字的報道於六點四十分發出,與此同時,身在貝爾格萊德的呂岩松也通過衞星電話不斷將消息發回報社。直到九點多,新華社等傳統媒體才陸續發佈報道。
在中國重大事件報道的歷史上,這應該是網絡媒體首次在時效性上超越傳統媒體。
這一天,新浪網的訪問人數比平時劇增五倍導致宕機,緊急加開7台服務器還是不夠。有網友反映,8日夜裏11點還需要加載一個多小時才能登上新浪網。
11:00-12:00
快到中午12點的時候,人民日報網絡版發佈了前線記者呂岩松的一篇重磅文章:《血的見證——中國駐南使館被炸目擊記》。
這篇文章是呂岩松用衞星電話傳回來的,國內的編輯一邊流淚一邊記錄,開頭第一句是:“歷史將記住這個血腥的日子。”該文發佈後馬上被全國媒體轉載,也讓人民日報網絡版獲得了大量網民的關注。
第二天下午四點的時候,網絡版的幾個編輯幹了一件“大事”,他們在沒有請示上級的情況下,“擅自”開通了**“強烈抗議北約暴行BBS論壇”**,成為官方網站開辦的第一個時政論壇。
論壇開通之後一個月時間,網友一共發佈了20多萬條帖子。6月19日,**“強烈抗議北約暴行BBS論壇”**更改了名稱,變成今天的“強國論壇”。
一晃二十年,強國論壇每天高峯時的發帖量有十多萬,人民網的高管表示:“管理起來確實有難度,但我們沒有一關了之。”
強國論壇、天涯社區還有百度貼吧都在那幾年先後出現,民意從線下到了線上,各種聲音交匯碰撞形成了今天的網絡輿論。
13:00-14:00
事件發生後幾個小時,一名在北京的美國外交官打開了電視,當他在CNN裏看到中國大使館燃燒的畫面時,馬上打電話給他的上級:“頭兒你知道嗎,最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
即使對經驗豐富的外交官來説,這也是無法解釋的事。一年之前,中美關係剛剛到達1979年建交後的頂峯。
1998年4月,一刀未剪的《泰坦尼克號》在中國上映,創造了保持11年之久的票房紀錄。現在被稱為小李的男主角萊昂納多成為中國的全民偶像。“小燕子”趙薇在《愛情大魔咒》裏唱道:“誰是夢中男朋友,李奧納多”。
當年6月,美國總統克林頓訪華,和他一起來的是史無前例的1200人訪問團,還有100多噸保障物品。美方一位先遣人員開玩笑説:“幾乎要把整個白宮都搬到中國去了。”
為了表達善意,克林頓在來之前學會了用筷子吃飯,中國政府也在歡迎晚宴上,特意讓演員用嗩吶演奏總統夫婦最喜歡的美國鄉村音樂《切爾西的早晨》。
但是,這些美好的印象都被B2轟炸機一掃而光。8日下午,成千上萬的學生走上街頭,聚集在東二環的使館區示威遊行。
在遊行過程中,由於學校給的口號太長喊不出氣勢,同學們乾脆自己發揮,有人喊“打倒美帝、血債血償”,也有人喊“抵制美國貨”,甚至還有人喊“不吃麥當勞”、“不去肯德基”。
在美國大使館門前,因為路上太乾淨,憤怒的人羣撬起人行道上的地磚往牆裏扔。霎時間,窗玻璃破碎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大哥邊扔碎磚邊喊了一句“叫你不給我簽證”,把旁邊的人給逗笑了。
1999年,出國、留學熱持續沸騰,新東方學生的人數在這一年突破十萬,北大的“三角地”貼滿了GRE、託福培訓班的廣告。
但是在8號當天,俞敏洪被網友罵成“賣國賊”,新東方變成了“賣國學校”,北大三角地的標語也換成了——不考託(託福),不考寄(GRE),一心一意打美帝。
14年後,這一幕在《中國合夥人》重現,黃曉明扮演的成東青被憤怒的羣眾砸破了頭。在現實中,新東方和俞敏洪也迎來了創業以來最大的危機。合夥人徐小平趕寫了一封公開信,表明了新東方對炸館事件的憤慨態度,事件才開始慢慢平息。
< 《中國合夥人》截圖 >
多年之後,俞敏洪回憶起這段經歷,仍然很感慨。“我們既面對着最激烈、最狂妄、最愛幻想,也最渴望新知識的學生。也面對着政府。所以想要在夾縫裏生存,就不能為了滿足學生而得罪政府,也不能為了滿足政府而遭學生唾棄。****”
二十年後,學英語不再只是為了出國,追美劇、交朋友甚至玩遊戲都是我們學習它的理由。學習外語的行為也迴歸到了它的本質——認識世界的多元,拓展生命的維度。
15:00-21:30
二十年前信息的傳播還會受山水的阻隔,當北京已是羣情激奮的時候,一千多公里之外的長沙在下午三點才陸續接到消息。
那天是週六,《快樂大本營》本來計劃在晚上播出一期特別節目,名字叫“一家親、兩地情”。這期節目的嘉賓是來自香港的鳳凰衞視,為了在內地“最新鋭”的電視台亮相,鳳凰衞視的明星主播全都到了長沙。
帶隊的是老闆劉長樂和中文台台長王紀言,主持人有在兩會上被總理點名提問的吳小莉,有《鳳凰早班車》的陳魯豫,還有《鏘鏘三人行》的竇文濤。
下午三點多,主持人們正在討論明天去哪兒玩。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劉長樂馬上想到直播晚會不合適了,他找到湖南電視台的台長魏文彬商量停播。
晚上6點,湖南衞視打出了晚會停止播出的消息。據鳳凰衞視的人回憶,他們上一次因為突發事件更改節目,是鄧逝世那天。
節目能停播,但是黃金時段兩個小時的空白無論如何都要補上。劉長樂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開會,既然主力都來了長沙,那就只能因地制宜了。
於是,湖南台一個總監的辦公室就變成了鳳凰衞視的臨時指揮部,他們要做一期北約轟炸大使館的特別節目。節目的名字至關重要,有人想到了96年的一本暢銷書《中國可以説不》。劉長樂想了一下,改了兩個字——中國今天説不。
經過緊張的準備,特別節目在晚上九點半準時播出,除了主持人,還找來了新聞評論員曹景行救場。
這個有點兒隨機的安排,成了現在時事評論節目的標配。
《中國今天説不》直播到第四天的時候,影響已經遠超一檔電視節目。劉長樂等人判斷克林頓可能前往中國大使館道歉,所以想趕在道歉前辦台晚會,聲援全國的抗議活動。
5月13日晚,《中國今天説不》大型反戰音樂會在深圳“世界之窗”的萬人廣場上演,演出陣容很強大,有田震、騰格爾、臧天朔和唐朝樂隊。
那是一台嚴肅的反戰晚會,開場先播放了北約轟炸南聯盟給當地人民帶來的苦難,現場氣氛相當沉重。
這時,32歲的竇文濤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開始了主持。
“剛才我們這裏的氣氛很悲壯,但是這幾天我聽到了很多老百姓關於這件事的閒談,所以想請大家允許我用聊天的方式,説一説這件事,損一損以美國為首的北約集團”。
幾個段子之後,竇文濤把觀眾從哀傷的情緒裏帶了出來,觀眾席上一片叫好的歡呼。這種在重大場合“講人話”的主持風格讓人眼前一亮,因為此前沒人這麼幹過。
九十年代末,北邊的《實話實話》和南邊的《鏘鏘三人行》開啓了中國電視“講人話”的時代。現在看來,二十年前的段子仍然讓人忍不住説一句“夠損”。
“事情發生後,美國那邊還抱怨,説中國大使館搬家沒通知他,我建議以後各位誰搬家都給克林頓寫封信説一聲,省得被炸了還遭埋怨。”
“現在克林頓好像也道了歉,但是他的表情好像還不如為萊温斯基道歉來得沉痛。”
22:00-24:00
喧囂了一天的北京依舊不願睡去,因為深夜的校園還在沸騰。
在這一天將要結束的時候,炸館和遊行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北京所有的高校,沒能在下午參與遊行的學生們睡意全無,都聚集在校門口,緊張的門衞不知道該不該開門。
大家擠了十多分鐘之後,校門終於開了。零散的人羣馬上與大部隊合流,浩浩蕩蕩地從學院路走向使館區。走到東三環的時候,路邊居民樓的住户都在陽台上鼓掌,學生們邊走邊喊:“中國人,一起來。****”
走到使館區,武警已經把美國大使館圍了起來,人行道上都是碎磚頭,可是已經找不到完整的玻璃砸了。在學生們高呼口號的時候,旁邊的古巴使館還送來了席子和水,以示聲援。
凌晨五點多的時候,東方的天空已經泛白。遊行的隊伍漸漸散去,美國使館前的那條路上一塊兒磚都沒有了,變成了土路。
00:01
1999年5月8日終於過去了,除了憤怒的人羣,它讓紙媒、電視和網絡都發生了鉅變,影響到了今天。
1992年,波黑戰爭爆發。在戰況最激烈的時候,32歲的胡錫進到了薩拉熱窩,當了三年的戰地記者。“我在2樓吃飯,1樓的機關槍突突地響,面前湯碗裏的湯不停地跳。”
轟炸大使館發生後,《環球時報》因為在國際時政領域的“敢言”,慢慢成為一份發行量高達200萬份的報紙,胡錫進也成為擁有一千九百萬粉絲的微博大V。但他內心深處的某一部分,似乎永遠留在了戰火紛飛的波黑,引起了無數爭議。
剛開通微博時,他説自己被罵懵了,無論發什麼都會引來一片罵聲。後來他釋然了,眾聲喧譁的時代,也就不奢求什麼完美人設了。
在一檔綜藝節目裏,他説了一段話:“我永遠不要我的國家經歷戰爭,永遠不要我的城市變成薩拉熱窩,我要讓中國永遠是和平安寧的”。
想必那一刻,他是真誠的。
1999年8月,新浪在“用户推薦網站”的調查中,獲得了最高的票數。隨後幾年,中國網民人數暴漲,而佔據他們最多上網時間的就是新浪。
十年後,新浪微博開始內測,短短几年,註冊用户超過5億。2014年,新浪微博正式變成微博,成為很多人每天必刷的平台。
新浪服務器宕機的傳統被微博“繼承”下來,只是宕機的原因變成了明星分合的八卦。
1999年,因為《中國今天説不》的成功,鳳凰衞視的定位從“城市青年台”轉型為“新聞資訊台”,這突如其來的改變帶動了整個電視行業的改革,也改變了新聞播報的方式。
二十年來,鳳凰衞視的許多節目都讓人津津樂道,比如《鏘鏘三人行》的犀利幽默,三個人總能聊出熱點事件背後的“真相”。還有《軍情觀察室》的緊張刺激,開播至今,觀察室彷彿一直都設在前線陣地,打開門就能看到炮火連天。
**1999年的5月8日以凌晨的轟炸聲開始,以午夜的吶喊聲結束。**這些聲音讓後來的人們回想起這一天的時候,總感覺面目模糊。
1999年發生了很多大事,比如建國五十年大慶、澳門迴歸、中國入世談判成功、“神舟號”發射,哪一件都有成為年度新聞的資格,但要説影響,只能是大使館被炸,因為它塑造了20年後我們與世界溝通的方式。
只是20年過去了,想跟世界説話的人卻越來越少。當然,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