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為夫掃毒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1800-2019-07-05 08:39
記者/李東
編輯/劉汨
▷部分護村隊成員
寨子裏的男人們染上了毒癮,女人們開始了自己的反抗。
**雲南西雙版納州南聯山上,哈尼族壩沙一組距離國境線僅60公里。**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十多年前,這裏曾經毒患橫行,村裏35户人家最多時有58人吸毒,並在2011年前後被州公安局列位重點整治區域。
**一支最初由十位哈尼族婦女自發組成的“南聯山女子禁毒護村隊”應運而生。****她們在村口設卡堵截外來吸毒者闖入;**在村內巡邏舉報吸毒村民,甚至親手將自己的丈夫送去強制戒毒。
**十餘年下來,毒患基本禁絕,寨子裏不斷蓋起裏新磚房,重現了路不拾遺的民風。**護村隊的工作開始由最初的堵截、舉報變成宣傳毒品危害、勸誡村民遠離毒品。
******▷******壩沙一組距離國境線僅60公里

站出來自救
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與緬甸接壤,毗鄰“金三角”,這裏成了全國禁毒鬥爭的前沿。州內的南聯山距離邊境僅60公里,中間除了大片的膠樹林裏,再沒有別的天然屏障,過境毒品曾一度氾濫。
在當地的宣傳資料裏,壩沙一組是南聯山上一個山花浪漫的哈尼族村寨,民風淳樸。橡膠樹是村民主要經濟來源,在橡膠市場火熱時,村民們富裕起來,但毒害也隨之而來。
2004年前後,在膠價最高時,賭場開進了寨子,外來販毒人員更是肆意穿行在寨子中,冰毒在街上就能買到,“買賣毒品如同趕集般熱鬧。”村民回憶那時的情景説。
2009年最嚴重的時候,這個有35户村民的村寨中有58人涉毒。
壩沙一組退休的老村長記得,不少青壯年染上了毒癮後,變得遊手好閒、好吃懶做,他們不再下地勞動,大片山林地被荒廢。一些吸毒者為了湊錢買毒品,偷割山上的橡膠,偷盜村民養得家禽、冰箱裏的飯菜。有的吸毒者將膠林低價出售或抵押,以換取毒資,村寨裏變得烏煙瘴氣。
吸毒者中男人居多,“自救”的苗頭開始在女性村民中出現。
門飄家在寨子裏擁有最多的橡膠林,也是最先蓋起磚瓦房的,一家人辛勤勞作,一度成了村裏的“首富”。門飄的丈夫剛初當年是村裏的會計,善於經營和理財,兩人被村民當作榜樣。
2000年前後,剛初染上毒癮,辭掉了村幹部職務。瘋狂時,在毒品的刺激下,坐在賭桌上一晚上輸掉幾百萬,家裏8000棵膠樹被變賣。為阻止丈夫變賣家產去吸毒,門飄常與剛初大打出手。2004年,剛初曾讓兒子幫忙去街上取毒品,一年後,兒子自己也開始吸毒。
這讓門飄更加絕望,禁毒的想法更加強烈。
2008年底,村裏的幾位婦女提出組建禁毒隊伍的想法,這一想法在得到村委會的支持,門飄積極參與。2009年4月9日,在當地警方的推動下,定位於禁絕村內毒品的“南聯山女子禁毒護村隊”正式成立,門飄擔任副隊長。
隊員的抓告訴深一度記者,那時候家裏的男人吸毒,孩子也學着吸,“再不抓他們的話,我們的後代就廢了,有的村民被逼的差點自殺了,得站出來”。
在護村隊最初的10名成員中,有6人家中有吸毒人員,這也成了他們自願入隊的重要原因,“不想看着自家衰敗,更不願看到村民們墮落下去”。
▷門飄和丈夫在一起

設卡攔毒
當地禁毒支隊的民警駐村做了兩個月培訓後,護村隊的婦女們穿着統一制服上崗了,她們也成了雲南警方在當地的一支禁毒輔助力量。
村民們上山割膠必須是在凌晨,護村隊員亦是如此。她們分成了三個小組,輪班在進村的東西兩個口設卡巡邏。
門飄介紹,當年護村隊的成立之初,隊員們在一起商量,認為外面的毒品進不了寨子就能斷絕毒患,應該先阻斷外來涉毒者闖入。作為支持,寨裏制定的“村規民約”中明確了對外來涉毒人員的懲罰:第一次被抓罰款50元,第二次罰200元,並警告“不要再來”。第三次被抓到的直接報警抓人。
讓隊員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隊伍成立第一年的一天傍晚,3個隊員穿着制服一起巡邏,看到一個吸毒的年輕男子,“隔避寨子裏的,大家都認識他”,男子也看到了她們,拔腿就跑。
1名女隊員留守原地,另外兩個人追了過去,她們在膠樹林子裏來回跑了大約3公里,繞了村子大半圈,“小夥子跑得快,我倆累得滿頭大汗,最後還是沒追上,讓他跑了”。隊員的抓説。
護村隊員事後分析,小夥子是因為遠遠看到她們在村口設卡,才成功逃脱的。那以後,她們巡邏時不再穿制服,而且將值守地點改為村口的半山腰,可以隱蔽的看到遠處來人的神態、表情。
巡邏最頻繁的時候,護村隊員們扣過車、扣過手機、扣過人。“扣完後通知他們家人來領”,門飄説,這也是為了讓他們家人給涉毒人員做工作,勸其遠離毒品。
成立一年後,南聯山女子禁毒護村隊的名號在周邊傳開,基本沒有外來涉毒者進寨子。“再進寨子的都是流竄到這裏、不知道護村隊存在的。”在的抓看來,這部分人是最讓護村隊感到頭疼的,因為無法聯繫他們家人,直接報警送去強制戒毒的話,隊員們會擔心遭到報復。
護村隊一年時間的成果受到村民們的肯定。村裏的老人、小孩只要看到陌生人進村都會第一時間報告給護村隊。這也讓護村隊員們感到“值得”。再報警抓外來涉毒者時,隊員們會明確警告對方:不抓你,我們全寨都得廢。

舉報丈夫
護村隊行動時大多由門飄帶隊,她個子高、聲音洪亮有力。當上副隊長是她因為敢説敢做,隊員們也都服她。
外部隱患基本消除後,門飄發現,村內的吸毒人員還是能搞到毒品。護村隊伍決定把矛頭指向村內,也包括門飄的丈夫剛初。
兒子染上毒癮後,門飄徹底絕望,作為護村隊副隊長,她有了送丈夫、兒子強制戒毒的想法。
到2009年,剛初已有4年的吸毒史。他曾在家裏強迫自己戒毒,可每次都抵不住誘惑復吸。4年裏,他進戒毒所強制戒毒三次都以失敗告終。
吸毒量大時,剛初拿着刀,整夜不睡,把屋裏的門反鎖,站在窗前守着門飄,還在客廳偷偷裝過攝像頭。他經常覺得會有警察來抓自己,在家裏放滿老鼠夾。為了躲避警察,剛初從自家二樓跳下來兩次,逃到山上的膠樹林裏整夜不睡覺,那時他已神志不清,揹着一袋石頭不停地跑,説是要用石頭砸警察。其實,根本沒人追他。
“如果他還是戒不掉,我就報警把他抓了!”門飄下定決心前,曾跟護村隊的姐妹説,為了家、為了孩子,她必須這麼做。
2010年初的一個早晨,剛初被警察從他的姐姐家裏抓走。門飄流着淚追着警車,一路追到戒毒所,也沒能見到剛初一面。
這是剛初第四次進戒毒所,那時他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護村隊副隊長,舉報電話也是妻子打的。像村裏其他吸毒者一樣,他開始憎恨妻子門飄。
對寨子裏的吸毒人員,護村隊員通常勸其自行戒毒或主動進戒毒所,但她們收到的往往是“花你錢了嗎?”、“跟你有什麼關係?”的牴觸甚至威脅。護村隊每週兩次去吸毒者家裏兩次,一些人跑出寨子躲避並揚言報復,發現這類人員,護村隊就直接報警抓人。
那一年,寨子裏包括護村隊員丈夫和兒子在內的28個吸毒者悉數被抓。
2011年8月,因在戒毒所表現良好,剛初提前4個月出來。門飄去接他,一見面,剛初説了句“謝謝”,兩人抱在一起痛哭。
在戒毒所裏,剛初體會到了毒品的危害,一個老母親看着自己吸毒的兒子抱頭痛哭的場面讓他觸動很大。他流着眼淚在戒毒所裏唱“親情歌”時,改變了對妻子的看法。
2019年的6月中旬,深一度記者在寨子裏看剛初時,他正在打掃院子。戒毒出來後,他替門飄分擔了大部分的家務,做了蜂箱放在樹林裏,野生的蜂蜜讓他一年有幾千塊的收入。三年前,他在家裏養了兩隻鳥,覺得有鳥叫才稱得上山林老寨。
兒子女兒都有了各自的孩子,剛初要給孩子做榜樣,不再碰毒品,人也顯得精神了。再提起吸毒戒毒的往事,他又一次鄭重地感謝妻子的舉報,“她讓我有機會不缺席孫輩們的成長。”
▷在割膠樹的的抓

復吸的危害
護村隊員黑飄的丈夫央曾也是一名吸毒人員,黑飄加入女子護村隊後舉報央曾,警察將央曾抓去強制戒毒。黑飄目睹了丈夫被抓走的全過程,心裏不是滋味,又沒處訴説,哭了一上午。
央曾是他那一代人裏為數不多的讀過中學的人,還曾是鎮上第一屆人大代表。自從染上毒癮,央曾的身體開始變得乾瘦,眼神遊離。在容易接觸到毒品的賭場裏,一夜間輸掉100萬元仍不離開。
家裏照料老人、孩子和割膠的活計都落在黑飄一人身上。有一天,黑飄騎摩托進山割膠摔了車,央曾才想起剎車壞了忘記告訴她,那時他整天想的都是吸毒的事。
在黑飄舉報央曾前,他已經進過兩次戒毒所,其中一次還是主動打揹包去的,每次出來他都會感謝妻子黑飄的包容,“要是不戒毒,真不知道會死在哪裏”。
2012年,被妻子舉報的央曾第三次進戒毒所,強制戒毒兩年。回家後的央曾像變了一個人,割膠、照顧老小,與村民相處融洽。央曾看到村裏還有人在吸毒時心裏冒火,衝上山禁毒的幹部生氣,抱怨“為什麼不抓完?只要不抓乾淨,回來的人復吸幾率就相當大!”
央曾的話在他自己身上應驗。2018年9月份,外出幾天的央曾再次被抓去強制戒毒。
剛得知央曾復吸被抓時,黑飄覺得無望,她有些後悔。女兒曾勸她離婚改嫁,她惦念着老人需要照顧才沒離婚。2018年的國慶節後,黑飄凌晨去割膠,不小心摔倒在路溝裏,胳膊粉碎性骨折。她沒有像此前一樣去戒毒所探視央曾,突然覺得“沒他在反而輕鬆”。
寨子裏像央曾一樣的復吸者在2011年集中出現。每有戒毒回來的村民,護村隊的婦女們都會去家裏看望,希望能幫他們找些活幹,哪怕培養個興趣愛好。“承擔起家庭責任,幹活掙錢不閒着,就不會復吸”。
從那年開始,女子禁毒護村隊幫助戒毒回來的村民找過修路、飯店等各種工作。一位男性村民戒毒回來也幫着其他吸毒者戒毒,以前飯都不會煮,現在做得一手好菜。
門飄覺得,戒毒回來的人最好能讓他們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總要讓他做一份工作,擔負對家庭、對子女的責任,復吸幾率都會大大減小。
截至2019年6月,壩沙一組復吸後被強制戒毒的還有12人,寨子裏新染毒人員數為0。
******▷******央曾復吸前與妻子的合影

保住“戰果”
女子禁毒護村隊成立後堅持巡邏、舉報超過三年時間,老村長將那個時間稱為“戰時”,如今毒品不再流入寨子,已經進入“和平時期”,護村隊伍的職能過渡到了“禁毒宣傳”上。
幾年時間裏,第一任隊長和另一名隊員因為家庭原因已經離開寨子。膠價跌的厲害,另有兩名隊員外出打工養家。黑飄不能再割膠,她請人來割,她白天到市裏打工夜裏回寨子住。
聊起在護村隊巡邏守護村莊的日子,隊員們説的最多是“為了家,為了孩子”。
即便最初的隊員們一半已不在村裏,多年不再巡邏,在這個電子地圖上顯示為“巴沙老寨”的村子裏,隊員們仍時刻保持着對可疑人員的警覺。
6月中旬,深一度記者乘坐出租車從村東口進入寨子,出租車司機因對道路不熟多繞了10多公里才到達村委會。無論調頭離開的司機還是下車的記者,都遭遇了村民的盤問,“你是做什麼的?”直到記者走進村委會見到村幹部,幾位村民才離開。
門飄告訴記者,寨子處於南聯山上,比較封閉,雖有兩條路通外界但少有陌生人來。記者乘坐的出租車進入村口時,在家裏看孩子的門飄已經收到“陌生車輛進村”的消息,來盤問的村民是受她指派。
這也是近幾年來的常態,在禁絕毒品後,寨子裏不斷蓋起裏新磚房,重現了路不拾遺的民風,村民們對護村隊愈發信任,只要有村民發現陌生人進寨子,都將消息報給門飄。
門飄覺得,她帶領下的護村隊做了一件該做的事,應該繼續下去,“現在打的是守衞戰”,她希望通過宣傳保持“戰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