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台隨筆（台灣）_風聞

返台已有兩週時間。原本有幾個專業題材想要討論，但是參考資料留在康州家裏的書房，所以現在只能隨便談談這兩週來對所見所聞的一些感觸。

我在留言欄提到台灣的軟體建設不如硬體，這裏給些例子吧。前天開車到桃園國際機場，送兒子提前返美，發現從一號高速公路北上轉機場的出口，標識牌居然不提機場，只説是往二號公路（從台北南下的出口倒是説清楚了；因為我開過頭，所以有機會看一看）。這先天假設每個駕駛人都知道連接機場的公路號碼，十分不合理。

從機場回來，要由二號轉上一號公路，遇到四條岔道，分別是“台北”、“桃園”、“中壢”和“新竹”，那麼往台南的該選哪一條，就又同樣地假設每個駕駛人都有先決知識條件。我覺得最起碼，南下還是北上應該説清楚才好。

台灣所有的公用標識，都是中英文並列，感覺上似乎英文也是官方語言之一。既然如此，就應該花一點工夫確定英文翻譯對了。但是我在機場內只待了半個小時，就遇到兩個明顯的錯誤：首先有一個保安人員（似乎是由私營公司到機場增援的）的袖章上，與“保安”並列的英文竟然是“Safety Guard”。當然，懂英文的讀者都知道正確的翻譯是“Security Guard”或者只説“Security”。

然後我上個廁所，衞生紙旁邊釘着一面牌子，説它是回收後重制的紙張，英文翻譯成“Made from recycling paper”，這又是一個低級錯誤；正確的英文是“Recycled paper”。

桃園國際機場是台灣面向世界的大門，英文水準尚且如此，那麼台南鄉下就更不能奢求了。我父親所住的醫院裏，所有的標識也是中英並列。我第一天去，就注意到門診部被寫成“Outpatinet”，這很明顯是“Outpatient”打字打錯了。我和服務處解釋了一番，不過他們至今還沒有更正。

我的老家在原台南縣的一個鎮上，過去幾次回來，每次都覺得又蕭條了些，有些老店根本就消失了。和還在的店主們聊天，他們也有同感。但是到台南市區拜訪親戚的時候，他們卻説好的餐館和商店一樣大排長龍。我覺得這正是因為台灣的經濟整體低迷不振，但同時還有少子化和城市化的過程在進行之中，年輕人在鄉下沒有工作，只能向大都市集中，結果是衰退的現象只呈現在前者。日本過去近30年經濟停滯，問題也主要浮現在小城市和鄉下，東京反而更加擁擠繁榮。

拿台南城鄉和紐約一帶做對比，一個很明顯的差異是警察的存在與否：兩週來天天出門好幾趟，路上看到警車或警察的總數卻少於五次，這和我所住的康州郊區鎮上已經差了一個數量級，至於紐約市區，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完全是一副警察國家的態勢。雖然台南的人車交通亂一點，駕駛人也不願意禮讓亂穿馬路的行人（美國叫做Jaywalking，理論上也是違法的，但在富裕郊區一般還是車讓人），不過既然公共秩序基本不怎麼靠公權力的威懾，主要憑大家的良心，我覺得還算不錯的。

真正的差異，我想不在一般人民的素質，而在於專業人員的敬業心（也就是上面所提的“軟體建設”的品質關鍵），例如大眾媒體。如同我在前文《真假新聞》所討論的，美國的媒體並不誠實，夾帶私貨是普遍現象，但是他們專業性高，一般會先諮詢專家的意見。雖然專家往往也有偏見，至少完全離譜的瘋話（英文叫做Crackpot），如果不涉及黨派鬥爭或財團利益，就能過濾掉。

台灣媒體，不分藍綠的一大共同問題，在於專業態度的欠缺，即便是無關政治派別和商業利益的話題，也完全採信採訪對象的一面之詞，連最基本的諮詢複查都不做。例如六月中，有一位退休年邁的老教授宣稱可以用高能加速器來促生核聚變，用以發電。隨即所有的主要報紙和電視台都廣為吹噓，説台灣的電力供應問題即將解決了（例如https://www.chinatimes.com/realtimenews/20190617003035-260412?chdtv）。

隔了一天，有朋友寫電子信函來問我的意見。其實我也看到了那個新聞標題，但是因為任何高能加速器的能量轉換效率都必然低於10^-10，亦即百億分之一，根本無須讀細節就可以下結論。從人文社會學的觀點，如果這個辦法能有一絲一毫的理論根基，北京高能所那批人怎麼可能不拿它來做大對撞機的宣傳論點？

事實上，異想天開、不切實際的“發明”，歐美也很多。真正的差異，除了主流媒體能不能把關之外，另外一個台灣獨有的現象是行內人也完全噤聲，任憑虛偽誇大的宣傳橫行。這是因為中國傳統文化置人情於公義之上，大家都不願出面得罪人。

我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聯想到台灣與大陸的差別。我公開發表意見這幾年來，注意到海峽兩岸的讀者，反應習慣有一點不同。兩邊在網絡時代，都有憑藉匿名發言的特權而隨口謾駡的噴子，但是在質和量上的差異都很明顯：台灣的噴子較少，論點則完全脱離事實和邏輯，一看就知道是非理性的迷信；大陸噴子遠較普遍，説起話來卻往往表面上還有理有據，只不過證據是編出來的，或者邏輯有嚴重的扭曲。

我素來不喜重述老生常談，若非有獨特的見解，就懶得寫文章或發視頻。然而把常見的論述誤認為真理，卻是人類先天的心理趨勢，所以《戰國策》有“三人成虎”的故事。相對的，有獨到見解的反被庸人當成狂人，也是自古以來的常態，因此《會稽典錄》裏文種對范蠡的評論説“士有賢俊之姿，必有佯狂之譏；內懷獨見之明，外有不知之毀”。人才固然難得，伯樂也一樣稀有。

博客這裏的噴子，早被我清理乾淨，但是在別的地方，如兩個月前我在《八方論壇》上發表的意見（參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kQ8iCjz4yg），尤其是對大陸智庫的批評，就招來了許多大陸籍的噴子。其實這些人只要多等兩週，就會發現中共當局的決策方向，明顯轉變為我過去兩年來原本相當孤獨的論點，又或者到我的博客讀一讀舊文，就會知道我所做的重要結論，向來都是有多重事實證據和反覆邏輯論證為基礎的，這件事也不例外。當然，噴子就只是噴子，原本無須在意；我在此提起，是因為我考慮了這些噴子是否有正面的效益。換句話説，類似前述的假髮明，是否因為大陸噴子的數量優勢而不容易在那裏被廣為傳播？

稍微細想一下，覺得答案是否定的。匿名羣眾的批評，在哪裏都只會被當作噪音。大陸有許多明顯不靠譜的假髮明，之前之後都有很大的網絡批評聲浪，但經常沒有什麼實效。能有實際影響的，必須是專業而且實名的討論，例如三年前有關大對撞機的論戰。

十年前左右，中國東北有一個縣發生洪水，事後縣官把30+人死亡的災情壓低了一個數量級上報。有一個退休了的鄉級幹部，自費跑到災區做統計，然後把實情向上反映，這樣的精神，才是醫時救弊的社會良心。現在中共剛剛開始注資到“氫經濟”，這雖然沒有大對撞機那麼離譜，但是也遠遠不是一個好的投資方向（參見前文《永遠的未來技術》）。我還在等著中共體制內有良心的專家，能出面來打破一整個行業對政府的忽悠。

我在前文《為什麼事實與邏輯對羣眾無效？》曾介紹過Dunning-Kruger曲線。它的重點在於幾乎沒有任何專業知識能力的人，自信心最強，隨着專業能力的增加，自信心先減弱，然後再增強，成為一個微笑的曲線。這個曲線的大致形狀，對絕大多數的專業話題和國家地域都適用，但是曲線的確實位置和高低，卻可能有變化。

我認為前面討論的大陸與台灣噴子的不同，在於台灣人比較不願意發表不確定的意見。用Dunning-Kruger曲線來解釋，就是台灣的曲線中段（對應着有部分知識的人）特別低，而大陸的曲線那段彎的比較淺。結果是台灣的噴子少，但都來自完全無知的左側尖峯；大陸的噴子多，是因為包括了有若干知識的人。

所以大陸人普遍覺得台灣網民弱智，至少部分來自選樣偏差：台灣主要是真正弱智的人，才會到網上亂髮意見，而大陸肯隨便發言的網民卻包括不少中等能力的人。以下駟對中駟，並不是公平、有代表性的比較。台灣的政治體制和綠衞兵現象，更是強迫有正確見解的人噤聲，只有政治正確的傻話空話才得以在大眾傳媒和網絡橫行。這是制度性地對公眾討論做逆淘汰，大陸並沒有這個問題。如果簡單地由公眾討論的品質而對平均智商作結論，邏輯上是無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