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笑大作——蔣乙己_風聞
赤血之城-小说《重整河山——与阴谋者同行》作者2019-07-07 20:08
二戰後的世界的格局,是和一戰後不同的:都是圍着一個圓形的桌子,桌子裏上面預備着咖啡,可以隨時解渴。各國的領導人,在國內吵夠了架,每每坐着火車,來喝一杯咖啡,——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經常坐着飛機來——圍圓桌外邊坐着,喝夠了咖啡吵吵架。倘肯是戰勝國,便可以坐在圓桌靠邊上的位置,或者靠近主席台,就能舉手表決了,如果是五大流氓,那就能坐在圓桌中間,但這些國家,大多是小國,大抵沒有這樣的資格。只有五大常任流氓,才踱進圓桌的中間,要幾杯咖啡,慢慢地舉手表決。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紐約的聯合國安理會里當秘書,聯合國秘書長説,我書讀得少,怕翻譯不好五大流氓的發言稿,就在圓桌外面做點服務的事罷。外面的外交官們,雖然容易説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着咖啡從咖啡袋裏倒出,看過咖啡壺子底裏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咖啡壺放在電爐上,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摻果粉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聯合國秘書長又説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倒咖啡的一種無聊職務了。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圓桌外,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聯合國秘書長是一副兇臉孔,外交官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常公到來,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常公是站着開會而身披五大流氓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憂傷,光光的頭上沒有一根頭髮。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説話,總是“日記強國,地圖開疆”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蔣,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常公”這半懂不懂的話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常公。常公一到聯合國總部,所有開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常公,你的部隊又被共軍包圍了!”他不回答,對美帝駐聯合國大使説,“給兩船軍火,要一飛機大煙。”便翻出九本《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條約》。外交官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的嫡系部隊一定又被共軍消滅了!”常公睜大眼睛説,“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的74師在山東被共軍包圍,往死裏打。”常公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轉進不能算失敗……轉進!……國軍打仗的事,可能輸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我軍快速向後方轉進”,什麼“共軍全滅,狼狽逃到我大本營周圍”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聯合國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常公原來也奮起抗日,但終於打不過人家,又不會治國安天下;於是愈戰愈輸,弄到將要被打到中部了。幸而還有外國友人的支持,便替美帝當看門狗,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不知自己天高地厚。看門不到幾天,便連裝備和士兵,都送給了TG。如是幾次,就連美帝的援助都不準時了。常公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給TG送裝備的事。但他在聯合國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聯合國會費,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常公的名字。
常公喝過半碗咖啡,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常公,你當真會打仗麼?”常公看着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着説道,“你怎的連到了45年強弩之末的日寇也打不過呢?”常公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説些話,這回可是全是“攘外必先安內,先死後生,先死後生,敵人向我方逃躥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聯合國大廈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常公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那些外交官們也便這麼過。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秘書長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秘書長見了常公,也每每這樣問他,引外交官們發笑。常公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服務人員説話。有一回對我説道,“你讀過兵書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説,“讀過兵書,……我便考你一考。仗,有幾種打法?”我想,青銅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常公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説道,“不能打罷?……我教給你,記着!這些併發應該記着。將來做秘書長的時候,寫報告要用。”我暗想我和秘書長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秘書長也從不打仗;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集中優勢兵力麼?”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着圓桌,點頭説,“對呀對呀!……打仗有四樣打法,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着嘴走遠。常公剛用指甲蘸了咖啡,想在圓桌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聯合國外的外國大使們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常公。他便給他們籤條約,一國一條。大使們拿了條約,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常公。常公着了慌,伸開五指將公文包罩住,彎腰下去説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包裏的條約,自己搖頭説,“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羣大使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常公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聯合國秘書長正在滿滿的算聯合國的賬,取下粉板,忽然説,“常公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美元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咖啡的人説道,“他怎麼會來?……他跑台灣去了。”聯合國秘書長説,“哦!”“他總仍舊是敗。這一回,是自己發昏,口出狂言要三個月消滅共軍。共軍,打得過嗎?”“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丟了東北,後來丟了華中,打了幾年,華北也丟了。”“後來呢?”“後來南京也丟了。”“南京丟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跑呆灣去了。”聯合國秘書長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聯合國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吹着空調,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外交官來吵架,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温一杯咖啡。”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常公便在圓桌下坐着。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着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説道,“温一杯咖啡。”聯合國秘書長也伸出頭去,一面説,“常公麼?你還欠十九個美元呢!”常公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咖啡要好。”聯合國秘書長仍然同平常一樣,笑着對他説,“常公,你又打敗仗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説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敗,怎麼海南島也丟了,怎麼會被打斷腿?”常公低聲説道,“海南島主動放棄的,腿是自己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聯合國秘書長,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外交官,便和聯合國秘書長都笑了。我温咖啡,端出去,放在地面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五美分,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説笑聲中,坐着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常公。到了年關,聯合國秘書長取下粉板説,“常公還欠十九個美金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説“常公還欠十九個美元的會費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説,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常凱申,大約是真的被聯合國開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