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歲月真的可以那麼靜好,我就不需要拍這些所謂批判的照片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19-07-07 09:02
來源:一席
李政德,攝影師。
在廣東有很多這樣的點痣店。點痣的意義就是因為你的臉上所有的痣都是兇險,都是災難,所以要把痣去掉。但是有意思的是,這些災難寫在兩個老外的臉上。
我不講故事
大家好,我是李政德,是一位攝影師。(一席的主編叫我第一個上來講,我想是因為她覺得我的照片有點噁心,她説過。)
其實一席之前已經請過很多攝影師來分享他們的作品。我這次分享的作品和通常意義上的攝影可能不太一樣,我拍的這些照片可能沒有那麼漂亮的光影,也沒有温度和情懷,更沒有多少故事。所以我也不知道一席為什麼要請我來。
這是2016年的時候,網易組織了十位攝影師,做了一個線上的攝影展,叫“十位中國攝影師的2016”。
對,我在網上一直被各種人罵,這裏只有一條是讚許我的。其他攝影師的作品下面的留言都是讚美的。所以大家看了我的作品先冷靜一下,你們回頭也可以上網繼續罵。
我今天要分享的是我拍的三個系列,它們合在一起成為《時代三部曲》。
第一部是《新國人》。這組照片是我在2006年到2016年,這十一年間拍攝的。
當時我在一個時尚媒體做攝影記者,所以經常會參加各種各樣的高端Party,還有一些商業活動現場,比如説五星級酒店,時尚大牌,LV旗艦店開幕現場,還有這種豪華樓盤的開幕。
我在拍攝這些照片的時候其實沒有意識到,2006年到2016年這一段時間是中國房地產爆發的十年,那個時候如果我努力借錢,拼命借錢,我應該也可以在深圳的市中心有一套小公寓。那時候在我居住的福田區,一套小公寓才八千一平米,但是現在十萬。
當我拿起相機冷靜觀察的時候,我發現這些場景總有一種很荒誕的感覺。於是我從2006年開始,在工作之餘拍攝了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們:藝術家、農民工、服務員、小白領、富二代、禮儀小姐、燈管舞女、京劇演員,甚至有風水大師,他們的年齡跨度從50後一直到現在的00後。
幾乎所有階層的人都在這樣一個集中了權力和財富的舞台上聚集。在這個特殊的點上,每一個階層的人表現出來的慾望不一樣,焦慮也不一樣。
這是深圳一個房地產樓盤的商業街開幕現場。遠處在建房子,還搭着腳手架。前景是一些紙板,上面打印的建築其實是西方有名建築,有兩個像門神一樣的禮儀小姐,她們穿着中式服裝站在這些紙板建築前。
通過這個入口,我們現在可以進入新國人的魔幻世界。
這是昆明某個別墅樣板房的大門口。從賽馬的元素可以看出,這個別墅的裝修是英式豪宅的風格。門口不僅站着中國面孔的迎賓小姐,還有一個白人臉孔的英國管家。
這在現實裏面其實比較少見,但是我們日常的一些廣告,到處都是白人臉孔。我有一個朋友是英國人,他告訴我説“這就是monkey秀,你們中國人就需要我們這張臉。”
這是在2010年的深圳會展中心,某個“世界傑出華人總會”的活動現場,大門外站着一些正在等候嘉賓和領導的民工,他們手裏拿着塑料國旗。其實這是場打雞血的活動,但還沒開始,民工們的眼神可能因為長時間的等待已經有些焦灼不安。
這是在萬科的一箇中式地產建築裏舉辦的水墨畫展。牆上的水墨畫前有兩個非常年輕的服務生,他們端着精緻的西餐,正等着一聲號令然後就上菜。
我們的“主席”也加入了這場盛宴,他很高興地赴宴。這張照片在連州展出的時候,還被這位先生的朋友看見,結果他輾轉找到我的微信,讓我發大圖給他。他覺得我把他拍得非常精神。
這是京劇演員,他是一個小丑,正在後台等待演出。這是一張國粹的臉和一個洋快餐撞在一塊。當我拍他的時候,他做出了一個非常誇張的表情。
這是一位名人,是娛樂明星,最近也出現了很多關於她的新聞,她坐在VIP一號。
有人問我“你拍了這麼多人,怎麼不給自己拍一張?”因為我的相機太大了,我自拍很不方便。但其實我就是後面那些記者當中的一員,我的相機和我的閃光燈就是這場盛宴必不可少的一種道具。
這是在同一場活動的另一張照片,有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這是哲學家周國平先生,但是我不知道他在這裏是不是也在思考哲學,反正沒人理他。
這兩張照片都是我2014年搬到深圳的梧桐山以後拍攝的。這是一個民國風情派對,“魯迅”朗誦了一首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並做着“黃飛鴻”的動作;
右邊這張是一個行為藝術家,當時有很多藝術家聚集在梧桐山,隨着羅湖區政府打造梧桐山藝術小鎮,這裏的房租越來越貴,商人變得越來越多,藝術家也越來越少,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搬走了。
這張拍攝於2015年的重慶大禮堂。當時我正在重慶駐地創作,為我的個展“另一個碼頭”拍攝重慶的照片。逛到大禮堂碰巧遇上這個活動結束,大家都陸續走出會場,於是我給這位貴婦大媽拍了好些照片。而這個比基尼少女是深圳的一個富二代泳池趴的來賓。
第一張是在五台山。
中間這張是一場慈善拍賣會,拍的藝術品是一種燙畫,就是在木頭上烙鐵燙出來的那種工藝。這幅作品的內容是,我們的主席在天安門宣佈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
最右邊這一張是在遵義的一個基督教堂拍的,他們在排練聖誕的節目。中國人到底站起來沒有?我也不知道。
一個富二代的聚會之後,酒店外面停滿了豪車,我走出酒店,剛好遇到這兩位酒店裏的白領,她們不停地在各種豪車前面合影,我拿着相機向她們走去,給她們拍了幾張照片後,她們笑得更加開心了。
這是深圳第一家LV旗艦店開幕的時候,我當時作為記者去採訪,我發現那裏像菜市場一樣人潮洶湧,大家像買白菜似的買LV。
這是在遵義的紅軍街,那裏的中老年人熱衷於排練紅歌。
這是在大同的寺廟,一羣僧人領着無數的遊客在祈福。
這是在深圳的華南城,舉辦活動老闆應該是基督徒,所以在平安夜的街道上露天舉辦活動。一羣員工在台上高唱中國夢。
這張是我在一個音樂會上拍攝的,她的背後是象徵世界的紋身,我個人更喜歡這個世界地圖。
我有一個英國朋友小飛,他在深圳生活了十年,是深圳一家英文雜誌的記者。我的作品中他最喜歡的就是《新國人》,他説每次看到中國這些現狀的荒誕時,就想:天啦!難道中國人自己沒有看見嗎?
有次喝酒聊天,他説:狄更斯、奧威爾和卡夫卡這三位作家的作品分別代表了工業革命以來西方三個不同的時代。但是當下在中國這三個時代同時存在,又一鍋粥地捲進消費主義的狂潮之中。這個説法讓我感同身受。的確,《新國人》就是在這樣的瘋狂與混亂之中發生發展出來的。
從《新國人》開始,我摒棄了各種花哨的技巧,狹隘的審美追求,終於老老實實地照相了。這些作品都是從我的生活和工作出發的,而不是觀念先行,是通過長期的思考與觀察才拍攝了這些作品。因為我是身在其中的一員,其實大家都是身在其中的一員。
《時代三部曲》的第二部是《東園南園》。東園路和南園路是我以前主要活動的兩條街,位於深圳市福田區的中心地帶。這組照片從這裏開始,隨着搬家和出差的機會,這個園子也就越來越大了。從北至南,從東到西, 拍攝範圍拓展到全國,已經不再侷限於深圳這個城市了。
如果説《新國人》是在一個特定的點上做一個掃射,想表達人們的狀態,那麼《東園南園》就是在一個面上鋪開,在全國各地的街道上做一個更全面的掃描。
這兩個小孩在玩牛皮癬廣告,廣告上面寫的是“貸款”,他們用這個廣告矇住了自己的嘴和眼睛。
在重慶的街頭,這兩個小孩在瘋狂地玩塑料袋,在我拍照的時候,他們玩得更瘋了。
這是一個小姑娘在玩輪滑,旁邊全都是不鏽鋼。幾乎所有的防盜門窗都在用這種不鏽鋼建材,我覺得這是一種充滿戾氣的材料。其實我想表達的是,我們生活在什麼質感的社會中。
這是一對雙胞胎,他們的衣服和褲子上全都是蘋果、hello kitty和LV的logo。是誰製造了這些服裝,讓我們的小孩處在這樣的狀態下?其實是成人,小孩對這些是無意識的,他們是被安排的,周圍是什麼樣的社會環境,他們就會呈現什麼樣的狀態。
這是在萬聖節的時候,我拍到了一個小學生,我衝着他拍照的時候他拿着道具,血淋淋的手,跟我比了這個手勢。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反感被拍。
拍攝《東園南園》其實沒有拍攝新國人那麼容易。在拍攝《新國人》的時候我對閃光燈是沒有障礙的,在那些活動上,大家不會迴避閃光燈,甚至是喜歡被關注的。但是在街頭不一樣,我一般選擇在晚上上街拍攝,閃光燈在晚上其實有很強的侵略性。我需要克服心理障礙——我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在侵犯別人的隱私。
這些照片絕對不可能是偷拍,如果是偷拍就不會開閃光燈。當所有人説你偷拍我,我就説:不對,不對,是抓拍。建立了這個概念以後,心理上就會好很多,我既然開了閃光燈就不怕人家發現我。所以我大概花了一年時間,克服這種心理障礙。
《東園南園》的另一個部分講的是傳統文化在現在這個時代,怎麼和意識形態、消費社會連接在一塊。
這位老人在練習書法,但這種書法不是用墨水呈現的,是用清水書寫,幹了之後又可以重寫。我當時特別詫異,為什麼他一直在寫“人民代表大會”。
在大理古城,一位新人穿着傳統婚禮服飾,但是他們讀的是《三字經》,我也不知道拍結婚紀念照為什麼要讀《三字經》。
在廣東有很多這樣的點痣店。點痣的意義就是因為你的臉上所有的痣都是兇險,都是災難,所以要把痣去掉。但是有意思的是,這些災難寫在兩個老外的臉上。
這是我在深圳商業步行街東門遇到的仙人。他們真有八仙,串聯自全國各地,不過這次八仙只聚了兩仙。“漢鍾離與曹國舅”手拉手招搖過市,我一路追隨,發現他們原來是去唱K。
去年我在拉薩大昭寺外看到了這樣的畫面。一對新人正在轉經筒旁拍婚紗照。但是無論是被拍的人還是攝影師本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在拍照的時候阻擋了藏人的信仰,讓這些真正信仰藏傳佛教的人繞着走。
我在拍攝我的一個旅行項目“從資江到長江”的時候去了華西村。八十年代,他們蓋了中國第一個農民公園。我發現這裏最重要的景觀是“二十四孝”。
這是桃園三結義,兄弟三個,大哥是端莊的,二哥也還好,只有老三更調皮,非常符合他們的性格和身份。
後來我再去,這裏就有了性愛機器人,其實它是機器人的展館,它們穿着傳統服飾。可能是因為沒什麼人去,沒收入吧,那個農民公園就凋謝了,結果這些美人就變成這個樣子。
這是90年代的一個公園,深圳的南嶺村,幾代國家領導人都到訪過。這裏有一個“致富思源館”,九七回歸的時候,他們用毛主席像章做了一個“天安門”,館中還有個小館,全是毛主席像章的各種收集。
這是一個唸佛的人把“南無阿彌佗佛”刻在山路上的桉樹上面。通過斷續的日期,可以看出他起碼刻畫了半年。
這是在蘇州虎丘山下的竹林,竹子上刻滿了和愛情有關的字句。
攝影對我來説既是遊戲也是負罪,所以我常説相機是我的玩具,也是我的十字架。
當我需要表達一些觀念,想要批判特定的事物的時候,就必須要拍攝人,因為我拍的是紀實攝影,這需要在現實中截取人的臉、人的表情來為主題服務。其實這種方式對人始終是有一種侵略性的,所以我一直有負疚感,如果大家哪天被我拍到不要打我。
其實我也拍過温情的照片,雖然看起來也比較冷酷,但是相對“時代三部曲”來説要温和很多。比如説我自己的故鄉。
比如説旅行時拍攝的照片,從我老家的資江一路到長江入海口。
但是實際上,我通常也不追求漂亮的光影,比如説這是我新交的女朋友,這是在老家拍攝的。
我更喜歡拍這樣的照片。但是歲月如果真的可以那麼靜好的話,我真的不需要拍上面那些所謂的帶有批判性質的照片,我更希望它就是留住記憶的一種玩具。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