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總是抓不住,但你一直揹着它前行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27-2019-07-07 08:44
你想象過,用輸液用的塑料管、頭髮、岩石這些偏門的素材做首飾嗎?
《心經》,銀、珍珠、戈壁石、琉璃,2017
而且,還能做出藝術性,較之那些價值不菲的珠寶也不遑多讓。
現在,這樣的實踐已經越來越多。其中一個領軍人物就是藝術家滕菲:她是中央美院首飾專業的創建人,從90年代就開始在這個領域“開荒”,被稱為“中國概念首飾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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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拋開這些標籤,聽她講故事,我更願意這樣形容她:一個用光陰做首飾的人。
滕菲做過一些私密性的首飾作品,很多朋友想收藏,她都婉拒了。
《那個夏天》是滕菲在兒子出生時做的。她將自己剖腹產的疤痕形態提煉出來,紀念兩個生命體:一個是新生,另一個是母體的再生。
《那個夏天》,銀、漆,2007
還有個作品,是她用自己的頭髮做的。
那是2003年,“非典”期間,哪兒也不能去,頭髮長了,梳頭時每天都會脱落好多,她就把每天梳頭時掉下的頭髮收集起來。
那一年她四十歲,就將其命名為《四零日記》。
《四零日記》,頭髮、銀,2003
一次研討會上,滕菲把首飾全都擺在桌上,不預先告知其背後的故事,讓來賓自己拿一件喜歡的戴。一個女攝影師選了《四零日記》。
滕菲覺得奇怪:“頭髮是很私人的東西,很多人會感興趣,但都覺得有點害怕,不敢戴。"
攝影師就給她講了自己生病期間掉頭髮的經歷。
“她看到頭髮,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因為這是她曾經擁有的東西。”
滕菲****天然對時光的流逝、及人在時光中的改變充滿敏感。
因此,作品也表達着她對生命存在本身的困惑。
《追到天堂》,是她給父親的紀念。
父親病逝的時候,家人沒告訴她。她沒見到最後一面。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經歷親人的死亡,我當時完全不知道怎麼去往下走。我不能釋然,我化解不了,我不能理解……好像誰都幫不了我忙。”
有一天,她找到一個信封,裏面是父親化療時掉下的頭髮。
“有一次他洗頭髮的時候,我比較敏感,就收了一些他的頭髮,放在一個信封裏收納起來。”
《追到天堂》,頭髮、皮箱、培養皿、枕頭、銀,2011
她把頭髮放在一個培養皿裏面,墊上一個枕頭、裝在一個藍色的箱子裏,一旁停着小小的蝴蝶,“特別美好,有一種藍天白雲的感覺。”她就給作品取名《追到天堂》。
“做了那件作品以後,好像我就好了。”
年少時總想“出逃”,總覺得時間還多
父親對滕菲最大的影響,是鼓勵她追求自由。
滕菲記得父親小時候教導她和姐姐,不要被困於家庭和瑣事。“父親總説,女孩子不要做那麼多家務,瑣瑣碎碎婆婆媽媽的 ,好浪費時間****。****”
她想起小時候和姐姐愛戴小蝴蝶髮卡,被父親批俗氣。“他説,要大氣,不要扭扭捏捏。” 他想讓女兒們提防女性自憐自艾的弱點。
1980,滕菲在附中宿舍
滕菲一開始確實是按父親期望去做的。
80年代末,丈夫去德國唸書,她後來決定同去,把兩歲的孩子交給兩邊的老人。
德國的五年日子,“自由而純粹”。當學生、搞創作、辦展覽,對物質和生活心無掛礙,只有夢和遠方。
而年輕氣盛之後,生活開始一****點點“討回來”。
回國時,孩子已經差不多六歲了。
重建親密關係,過程迂迴且漫長。
“這個是逐漸體會到的,一開始你還不覺得,比如三個月過後,你以為已經親密無間了,結果再到半年,一件突發的小事又會讓你突然覺得,‘啊,原來我們的關係並沒有貼近。’”
**“你就會發現,你以前缺失的東西,總有一天是要補回來的。**就像是冥冥之中告訴你,必須要這樣做。”
而感情融洽之後,新的分離又在不斷產生——很快,孩子進入青春期,開始向父母要獨立——到住校——到出國。
內心的歉疚就那麼留下了。“總覺得做得不夠。”
兒子在英國讀書,離得遠了,想要送他一件生日禮物。
男孩子不習慣戴首飾,她就做了一塊挺酷的吊牌。
“一面是‘CTRL+S’——‘儲存’嘛……覺得當下小孩要的其實不是更多的物質,而是一種關愛,來自父母精神層面的東西。”
《辛卯年》,銀,2011
吊牌的另一面就是他們夫婦的電話號碼。
“他在那麼遙遠的地方,只能一個人去面對許多事情,我就希望讓他能夠感受到一些什麼。”
因為這個吊牌的緣故,這麼多年,他們的電話號碼都沒有換。
有很多人在網上看到作品的圖片,撥打那兩個電話,接通了,常常很驚訝。問她,“你不害怕嗎?”
滕菲就跟對方説,“我想你一定不是壞人,你會感到激動和驚訝,那你一定也是心很誠的。”
通過空虛的一面,去把握實在的一面
滕菲小時候挺怕父親的。
“因為他外在給人的形象挺硬的,總是不太親切,但你慢慢大了以後,會發現他實際上內心特柔軟。然後我們會經常玩到一起,他也挺逗的,大家一塊沒大沒小的。”
“你發現,你越大他就越小,交流起來就更容易了。父母不都這樣嗎,慢慢他們就變小孩,你就成大人了。”
到現在,她總髮現自己像父親。“前兩天我看到個什麼東西,還在自言自語,我説‘誒,我挺喜歡這兒的,我説老滕(指父親),你要是在,肯定也會喜歡。’”
“我總是感覺,隨着我年紀越來越大,我離他反而越來越近了。”
這是時光回饋的禮物。
90年代初,滕菲在德國留學時
另一個被時光改變的,是她對東方文化的感情。
最早,滕菲對東方文化並沒有太多訴説的慾望。“當你距離一個東西太近,你就沒有進入的慾望,只想逃離。”
90年代初,譚平與藤菲在展覽上
後來,滕菲慢慢發現,西方人在藝術語言上強勁的表達,是建立在西方工業化和經濟發展歷程之上的,而這不是她的語言。
“那我背後的是什麼呢?”很自然地,父親教寫的書畫、櫃裏的舊書、南宋的畫、小時候懵懵懂懂跟着大人去茶室喝茶的經歷,慢慢跳出來。
“我想説,人,其實任何時候都達不到完滿。當人在國內時,總想要出去看看;當人在異鄉時,又想到遙遠的東方、曾經生活的地方……”
紅樓夢,有機玻璃,書,1996
在歐洲數年的留學生涯,讓她思考最多的是“時空”這一概念。“我以為人類具有兩面性,可將其歸結為實與虛…..我試圖使觀眾面對虛幻的表現,更能強烈體會自身實體的存在。****”
她還做過一些與光陰有關的作品。“總覺得光陰就在指尖,它的存在你好像都看得見,但你從來沒有抓住過它。”

《30”光陰》,影像作品,截取
名為《寸·光陰》的項鍊的來源,是滕菲拍下風吹影動,將它留在地上的形狀提取出來做成的。
提取光斑後的項鍊
之後,她把這個光斑形態做成的銀項鍊交到不同人的手裏,讓其來拋灑,最後落下的形態都互不相同,再從每人拋落成型的形狀裏再提取並設計,來獲得他/她自己的“光陰” 。
拋灑和實驗的過程
最後,她用約一釐米寬的手作皮帶把那片“光陰”固定攏住,佩戴的方式是揹着的。
“其實陽光是你永遠不能收納下來的,而通過這樣一種轉化方式,你就捕捉到、收納了一片屬於你自己的光陰,你揹着它,就可以前行。****”
《寸·光陰》,銀,鈦,2011
“光陰陪伴着你的生命,這是最富足的。”
去找一種包裹鋒利與對抗性的柔軟
柔軟、慈祥、永遠帶着微笑,彷彿沒有極限——這是學生對滕菲最常提及的印象。
但滕菲説,這只是表象。她總嘲笑自己年近60還是“愛逞強”、“性子急”。
柔軟與果敢是她身上並行的重影,年輕的時候物資不充足,連做裝置的機械工具,都是她自己做的。
滕菲坦言,很多創造美麗的行業,創造的過程是艱苦而漫長的。首飾製作的危險情況也很多,“ 在工作台上,女孩子頭髮如果沒紮起來,一個不小心,頭髮捲進吊機裏,頭皮都能被弄下來。”為了方便,她一直是短髮。
她説現在體力差太多了。但前些日子,她還去參加了賽車培訓班,學會了瞬間提速、漂移,“我和另一個女士是在那次活動裏頭年齡最大的。”
最近,Lens邀請滕菲以雷克薩斯LS為靈感來源創作一件首飾作品。
她很快發現這款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車的外在很男性化,敦厚、有力量,而內裏卻是柔和、敏感、包容的。****”**這也正是雷克薩斯的品牌哲學的體現,兼融之道。
她想在這樣的一種堅硬跟柔軟的衝撞裏面,找到一種表達。
“比如用一條柔和的曲線,去包裹一些強硬的東西,**這時候你再去看外面那根線,它是有力量、有張力的。**這也是一種東方的表達。”
這兩種力量,也隱喻着人與自身、與他人的關係。
身邊的朋友,有時找她抱怨夫妻之間的關係問題。“你聽完訴苦以後會發現:人都不壞,但就是剛裏頭缺了一點柔性,或者柔裏頭剛性又太多,就造成磨合不暢的結果。”她談到。
柔軟和剛硬,這兩者又是經常會發生轉換的。在課堂上,她給學生講材料,“你總覺得竹子是個很脆的東西,但當你把竹子片成很薄的篾片,它又變成柔韌性很強的了****。****”
最終,在這次創作的作品上,我們看見兩種藝術語言與形態的結合。
滕菲設計手稿
這是一個胸針,有着左右兩扇不對稱結構:右扇曲線和弧形更多,相對柔性,看起來更東方;左扇鋒利的、直線帶角的形態更多,看起來更西方。
如何將兩種看似非常對立的語言很好地結合在一起,也是滕菲近幾年來一直在琢磨的。“但東方和西方之間又不是完全孤立的,它們有重疊和融合。”
《光之靈》,2019, “魚鳥抑或蝶蛹,在詩意和諧的縝密中,幻化作光的精靈。鋭利與圓鈍,犀利與平和,滋養了温潤的天地。”
在左扇的金屬鏤空部位,她使用了中國傳統工藝,透明琺琅。當其處在陽光照射下時,這種鏤空的色彩又很像西方教堂的彩色玻璃。
“其實很難説這個東西到底是東方還是西方的。這裏面有好多東西其實都是一種重疊,有一種穿越,無論是時間上的穿越,還是文化上的跨越。”
而右扇形態的孔洞結構,是她從過去的“光陰系列”作品中延伸過來的概念:從光影、樹影裏去提取光斑的形態。
“當孔洞跟後面人的衣服之間形成一個距離時,就會形成一種穿越和留白,這也是東方審美里的東西。”
而左側金屬鏤空的孔洞,在滕菲看來,與雷克薩斯LS “鶴羽折布”的結構形態有些異曲同工之處。
雷克薩斯從傳統摺紙工藝中汲取靈感創造的“鶴羽折布”內飾,通過精準的摺疊呈現出具有獨特光影效果的立體紋理。當光線照射“鶴羽折布”時,光和影的相互作用在門板上形成三維圖案,進一步凸顯LS內室的典雅氛圍,這也是雷克薩斯想要傳遞的“有温度的豪華”。
此外,LS上許多仿生設計的形態,也給了滕菲許多聯想,比如葉脈式花紋設計的Mark Levinson®音響罩,從古箏琴絃上生髮出來的中控台線條設計……
也正是得益於這些靈感,讓我們看到了這件充滿巧思的匠心之作。
不急,不緩,
在重複性的生活裏得益
一般人使用琺琅,多是直接在金屬表面上使用,而滕菲選擇在鏤空的孔洞裏塗琺琅,形成另一種效果,“我覺得這樣很含蓄,又很幽暗,但是它同時又很強烈。”
其實琺琅的使用非常麻煩。
琺琅買來是粉末,雜質很多,光是處理色彩顏料,就得花很多時間。
“先是研磨,然後沖洗,把飄上來的髒東西去掉,將乾淨的部分留下來,再接着研磨,再淘洗……你把顏色處理得越精細,燒出來的效果才越好看。”
洗着洗着,一天就過去了。
使用的色彩多的時候,得準備一星期。
在她看來,這些傳統的工藝勞作,是磨礪人的。
“要有耐性,你稍微一個環節出岔了,就全功盡棄了。比如點藍的過程,稍微浮躁、一慌亂,就做壞了。”
“為什麼有時候好的作品有一種氣息能夠抓住人,是因為它的製作者的心境、狀態,常常能夠投射到作品中。”
滕菲將這種過程也視為心性的修煉:
**“我做****事情挺急的,想要非常有效率。**但是當你發現你真的做不到的時候,你就很容易陷入某一個不順利的環境,然後崩潰。”
而這種重複性的勞作會讓人心情平和,從中得益。
《磨玉》,玉,2017,“將玉石廢料拿來每日琢磨,磨石的行為即為人性圓滿的修為過程”
她也越來越相信人有極限。“在做作品過程中,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急**。”**
“(對於問題)你得學會面對它,然後儘可能的動用自己的智慧去減少損失,去彌補,以及讓它呈現出一種新的可能。”
隨着時間變化,滕菲的心態重心在轉移,她性格里沉靜的部分越來越多。
滕菲工作室一角
“都要經歷青年共同的喧譁和躁動之後,才會開始沉靜下來,將激情內斂。一切生命功能的源泉,都從‘靜’生長,那是自然的功用。在自然界中,任何事物,植物、礦物的生長,都從靜態中充沛它生命的功能。”她談到。
2010年開始,應外交部特邀,滕菲為多位“第一夫人”設計定製胸針“國禮”級首飾。
暗香浮動,2010年贈予葡萄牙總統阿尼巴爾·卡瓦科·席爾瓦與總統夫人瑪利亞·阿爾維斯·席爾瓦
梅之蕊-2011年贈予美國總統貝拉·奧巴馬與總統夫人米歇爾·拉沃恩·奧巴馬
採訪滕菲時,聊天被狗叫聲打斷,提醒她遛狗的時間到了——如今,她生活裏的“羈絆”越來越多。
兒子出國定居前,把一隻狗帶來滕菲身邊。
遛狗這件事,曾屬於她很抗拒的“重複性的生活瑣事”那一類。
她不擅長應付生活瑣事,總是為之神經緊張——比如冬天為沒有集體供暖的房子燒水供暖,比如春天時連綿不斷的柳絮,比如工作,比如人情負擔。
父親關於自由追求理想的告誡一直在耳邊,她也將其視為一種特權和庇佑。但他似乎從未為她準備過關於應付日常的答案。
生活瑣事的蕪雜與羈絆,是她在藝術家與教師之外,努力去平衡的另一種狀態。
遛狗外出時,年紀大一點的鄰居總愛跟她拉家常,其他街坊們則向她展開同齡退休老人的生活畫卷——做操、下棋、打太極、吹笛子……
這種規律性的生活,讓她感覺又新奇又抗拒。
遛狗遛得多了,她慢慢喜歡上這樣的例行外出。
就像年輕的時候她喜歡秋天,現在她開始喜歡簡單的春天。
在真實的生活中,她學着平衡兩種聲音。
這是她自己領會的生活本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