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在清人筆下,洪秀全與李自成張獻忠相比簡直就是完人?_風聞
吃石锅拌饭的阿锐-2019-07-08 21:56
自問自答,希望能拋磚引玉。
同樣都是農民起義領袖,而且都曾有過與清軍交戰的經歷,但是清朝官方對李自成、張獻忠、洪秀全的評價完全不一樣。清朝文獻對前二者的評價,可謂是惡評如潮,將其描寫成十惡不赦的變態狂。令人詫異的是,清朝文獻似乎對天王格外留情。在清人的記錄中,洪秀全既不荒淫,也不暴虐,更不變態。
洪秀全儘管被清廷列為“洪楊之亂”的匪首,受盡了指責,卻沒能在世上留下什麼不堪的記錄。像《賊情彙纂》這類一手資料,就沒能把洪秀全描述成荒淫、暴虐、變態的人物(值得注意的是,那些把洪秀全描繪得很不堪的網文作者極少採用《賊情彙纂》上的信息)。再如《清史演義》(號稱野史,但很多關於太平天國的描寫參考了清人筆記),就較生動地刻畫了楊秀清荒淫、暴虐、囂張的形象,但同樣沒説洪秀全怎麼不像話。至於《江南春夢庵筆記》等學術界公認的偽書,就不多説了,雖然裏面爆了洪秀全有2300妻妾的猛料(其實就是胡編亂造)。
下面,我們再通過《明史》《清史稿》對三人的描寫來進行一番比較。
先看看《明史》對李自成長相、性情的描寫:
自成為人高顴深䫜,鴟目曷鼻,聲如豺。性猜忍,日殺人斮足剖心為戲。(意思是:李自成顴骨突出,眼窩深凹,眼睛像鷹,鼻子如蠍,聲音如豺。性猜疑殘忍,每天把殺人斷足剖心作為遊戲。)
再看《明史》對李自成政治軍事活動的描寫:
十四年正月攻河南,有營卒勾賊,城遂陷,福王常洵遇害。自成兵汋王血,雜鹿醢嘗之,名“福祿酒。”
喬年代宗龍總督,出關,次襄城,自成盡鋭攻之,喬年與副將李萬慶皆死。自成劓刖諸生百九十人。遂乘勝陷南陽、鄧州十四城,再圍開封。巡撫名衡、總兵陳永福力拒之,射中自成目,砲殪上天龍等,自成益怒。自成每攻城,不用古梯衝法,專取瓴甋,得一磚即歸營卧,後者必斬。
攻城,迎降者不殺,守一日殺十之三,二日殺十之七,三日屠之。凡殺人,束屍為燎,謂之打亮。城將陷,步兵萬人環堞下,馬兵巡徼,無一人得免。
賊又編排甲,令五家養一賊,大縱淫掠,民不勝毒,縊死相望。徵諸勳戚大臣金,金足輒殺之。
再看《明史》對 張獻忠的描寫:
又西陷漢陽,全軍從鴨蛋洲渡,陷武昌,執楚王華奎,籠而沈諸江,盡殺楚宗室。錄男子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為兵,餘皆殺之。由鸚鵡洲至道士洑,浮胔蔽江,逾月人脂厚累寸,魚鱉不可食。
獻忠黃面長身虎頷,人號黃虎。性狡譎,嗜殺,一日不殺人,輒悒悒不樂。詭開科取士,集於青羊宮,盡殺之,筆墨成丘冢。坑成都民於中園。殺各衞籍軍九十八萬。又遣四將軍分屠各府縣,名草殺。偽官朝會拜伏,呼獒數十下殿,獒所嗅者,引出斬之,名天殺。又創生剝皮法,皮未去而先絕者,刑者抵死。將卒以殺人多少敍功次,共殺男女六萬萬有奇。賊將有不忍至縊死者。偽都督張君用、王明等數十人,皆坐殺人少,剝皮死,並屠其家。脅川中士大夫使受偽職,敍州布政使尹伸、廣元給事中吳宇英不屈死。諸受職者,後尋亦皆見殺。其慘虐無人理,不可勝紀。
以下為《清史稿·洪秀全傳》對天王的描寫:
洪秀全,廣東花縣人。少飲博無賴,以演卜遊粵、湘間。
咸豐元年(1851年),秀全僭號偽天王,縱火焚其墟,盡驅眾分擾桂平、貴、武宣、平南等縣,入象州。
秀全駕龍舟,樹黃旗,列巨炮,夜則張三十六燈,他船稱是,數十里火光不絕如晝,遂東下,十一月,陷漢陽。十二月,攻武昌。時楊秀清司軍令,李開芳、林鳳祥、羅大綱掌兵事。值武漢二江屆冬水涸,乃擄船作浮橋,環以鐵索,直達省城,分門攻之。向榮馳至,約城內夾攻,巡撫常大淳慮城啓有失,不許。地雷發,城遂陷。秀全出令,民人蓄髮束冠巾,建高台小別山下,演説弔民伐罪之意。
至金陵,始建宮室,毀總督署,復擴民居以廣其址,役夫萬餘,窮極奢麗。雕鏤螭龍、鳥獸、花木,多以金為之。偽王皆建偽府,馮雲山、蕭朝貴早授首,其子亦襲封建府。其宗教制度,半效西洋。日登高殿,集眾演説,與人民以自由權,解婦人拘束。定偽律六十二條,最為慘酷。然行軍嚴搶奪之令,官軍在三十里外,始準擄劫;若官軍在前,有取民間尺布、百錢者,殺無赦。
秀清自以為功莫與京,陰謀自立,脅秀全過其宅,令其下呼萬歲。秀全不能堪,因召韋昌輝密圖之。昌輝自江西敗歸,秀清責其無功,不許入城;再請,始許之。先詣秀全,秀全詭責之,趣赴偽東王府請命,而陰授之計,昌輝戒備以往。既見秀清,語以人呼萬歲事,昌輝佯喜拜賀,秀清留宴。酒半,昌輝出不意,拔佩刀刺之,洞胸而死。乃令於眾曰:“東王謀反,吾陰受天王命,誅之。”因出偽詔,糜其屍咽羣賊,令閉城搜偽東王黨殲焉。東黨恟懼,日與北黨相鬥殺,東黨多死亡逃匿。秀全妻賴氏曰:“除惡不盡,必留後禍。”因説秀全詭罪昌輝酷殺,予杖,慰謝東黨,召之來觀,可聚殲焉。秀全用其策,而突以甲圍殺觀者。東黨殆盡,前後死者近三萬人。
是月洪秀全以金陵危急,服毒死。羣酋用上帝教殮法,繡緞裹屍,無棺槨,瘞偽宮內,秘不發喪。其子年十六,襲偽位。秀全生時即號其子為幼主,或曰本名天貴福。其刻印稱洪福,旁列“真王”二文,誤合為“瑱”,其稱洪福瑱以此。然諦觀印文,實“真主”二小字,非真王也。
論曰:秀全以匹夫倡革命,改元易服,建號定都,立國逾十餘年,用兵至十餘省,南北交爭,隱然敵國。當時竭天下之力,始克平之,而元氣遂已傷矣。中國危亡,實兆於此。成則王,敗則寇,故不必以一時之是非論定焉。唯初起必託言上帝,設會傳教,假“天父”之號,應“紅羊”之讖,名不正則言不順,世多疑之;而攻城略地,殺戮太過,又嚴種族之見,人心不屬。此其所以敗歟?
可以看出來,在《清史稿》中,洪秀全既不荒淫,也不暴虐,更不變態。
在《清史稿》中,作者只是客觀地描寫洪秀全,並沒有加入過多的主觀評判之詞。
在寫天京事變時,《清史稿》作者強調了“秀清自以為功莫與京,陰謀自立,脅秀全過其宅,令其下呼萬歲。秀全不能堪,因召韋昌輝密圖之”,給人的感覺是東王欺人太甚,而天王是在正當防衞。
結尾的讚語提到“秀全以匹夫倡革命,改元易服,建號定都,立國逾十餘年,用兵至十餘省,南北交爭,隱然敵國”,簡直就是在給天王唱讚歌,暗示其本事很大。
讚語提到他“而攻城略地,殺戮太過,又嚴種族之見,人心不屬”,但此評語在正文中得不到呼應,在通篇《洪秀全傳》裏我們很難看到洪秀全如何殺戮無辜的文字。
最有意思的是,讚語裏竟然説“成則王,敗則寇,故不必以一時之是非論定焉”,作者在事實上已經無力否定太平天國運動的正義屬性,只能拿太平天國的失敗來説事了。
在晚清時期,洪秀全當然不會得到清廷的肯定,但清廷及清人似乎並沒有刻意抹黑他。反倒是現在有了很多妖魔化洪秀全的文章,真給人以時空倒錯的感覺。話説那些噴洪秀全的黑子,不在腦後垂個辮子穿越回“它大清”寫文章大肆抹黑太平天國,可真是屈了才了。
洪秀全為何沒能被徹底抹黑?筆者簡單談一下自己的看法。
其一,洪秀全沒能留下多少黑料。雖然洪秀全脾氣暴躁(一些太平天國存世文獻可以證明這一點),甚至有些精神病傾向(大約是科考落榜的後遺症),但很多資料顯示洪秀全並不是一個嗜殺的暴君。
其二,時人大多同情天京事變中的洪秀全。天京事變就是一個羅生門事件,因目擊者各執一詞,我們很難説清當事人(洪、楊、韋、石、秦、陳等)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不過,即使洪真的是該事件的總導演,時人也不會認為他的做法有什麼不妥之處。按當時的觀念,洪是君楊是臣,楊飛揚跋扈藐視君上(哪怕沒有逼封萬歲的事實)是大逆不道的,必須應該受到懲處,而洪採取任何措施奪回權力,都是無可非議的。這樣,目擊者即便認為太平天國是偽政權,也會有意無意地站在洪秀全一邊。如果我們閲讀反映天京事變的一手資料,就會發現作者指責楊、韋的居多,指責洪、石的較少。
其三,清朝時日無多,官方來不及系統地抹黑洪秀全(及太平天國)。顧頡剛先生説:“時代愈後,傳説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傳説人物如此,歷史人物亦然。記載李自成、張獻忠如何“作惡”的文獻,應該也是“層累地造成的”。時人所瞭解的張獻忠事蹟並不算多,但在他去世百餘年之後,在《明史》成書之時,他已經建立了“殺男女六萬萬有奇”的偉業。與李、張比起來,洪要幸運一些,因為清朝在天京失陷之後不到半個世紀就滅亡了。因為留給清朝的時間並不多,所以系統抹黑洪秀全(及太平天國)的工程並沒有全面鋪開。否則的話,“洪秀全擁有2300宮女”很可能會赫然載入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