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而興:南海問題研究啓示錄 ——郭劍專訪(下)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07-08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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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問題不是一個容易解決的問題,海洋劃界肯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各國穩步推進。
郭劍,南京大學歷史學博士、中國南海研究協同創新中心研究人員。主要研究領域為南海主權爭端、東南亞國家間海洋劃界問題。在《歷史教學》《東南亞研究》《南洋問題研究》《南京政治學院學報》等學術期刊上發表論文數篇。2014 年9 月參加在新加坡國立大學舉辦的海洋邊界劃界實踐研討會,2015 年2 月訪問英國杜倫大學國際邊界研究中心和格林威治大學中國海洋研究中心。
郭劍在英國格林威治老皇家海軍學院
採訪者 | 賈凱月 孫潔
****《中國國家歷史》(以下簡稱“《中》”)**:**搶佔南海資源的説法一度流行,您贊同這種觀點嗎?
****郭劍(以下簡稱“郭”)**:海洋資源大致可以分為分佈在海水中的生物資源、大陸架和洋底的能源和礦物資源兩大類。海洋資源對於國家發展來説至關重要。南海漁業資源、能源資源和礦物資源都很豐富,這成為吸引南海周邊國家侵佔南海的一個重要誘因。對於中國來説,南海島礁周圍大陸架藴藏的油氣、礦產資源是我國海洋權益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除了資源的經濟價值外,我們更應該注意到南海海域對我國的戰略意義。**中國是一個沿海國,但是海洋條件並不是很優越。中國周邊的海都是邊緣海,渤海、黃海和東海海水都比較淺,唯有南海是一個平均水深超過1600 米的深海。相比於常規動力潛艇,大型的核動力潛艇潛行必須保證海深超過400 米,過淺則容易被別國探測到。如果失去南海的主權,中國的國家安全將受到極大威脅。我國的核動力潛艇需要以南海作為一個前出基地,儘管如此,南海的條件也不甚理想,水深足夠但周圍都被南海諸島包圍。第一島鏈由北到南,從日本羣島至琉球羣島、台灣島再到菲律賓、大巽他羣島,中國東出的海上通道很容易受到制約。從近現代世界歷史的發展經驗看,大國的崛起需要充足的海洋空間,失去海洋就失去了成為大國的基本條件。
海上鑽井平台
**《中》:**在南海主權主張問題上,中方與其他聲索國的各自立場是怎樣的?
**郭:**從法理依據的角度來説,中國對南海的主權主張依據是我國享有先佔權並實施了有效佔領。漢代的典籍上已經有中國漁民在南海漁業生產、航行活動記載。北宋時期,南沙羣島明確置於我國行政管轄範圍。明代正德年間的《瓊台志》所引《瓊海方輿志》提到我國疆域範圍包括今天的南沙羣島。清朝後期,毛鴻賓所著的《廣東圖志》,許家乾的《洋防説略》,廖廷相、楊士驤的《廣東全省總圖説》等均記載了中國政府把南沙羣島納入海防領域。總之,從漢到明清,中國關於南海的歷史材料很豐富又很完整的歷史敍述,可以充分證明中國對南海羣島的最早發現與持續開發。
再是主權宣示。主權宣示的方式多種多樣,既可以是中國政府發表的聲明、公告,也可以通過樹立主權碑、海軍巡航等具體行政行為來表現。三國時期吳國海軍便到南沙羣島海域巡航,南北朝、兩晉、隋、唐均有中國官員和軍隊到南海的記錄。自宋代開始到元明清,今天中國所主張的南海基本納入中國管轄的範圍。民國時期,政府成立水陸地圖審查委員會,對南沙羣島的地名及其位置進行確定並加以公佈,派出海軍對南海實施管轄。
1946 年12 月,國民政府接收南海諸島主權,在太平島等島嶼上樹立石碑。1947 年國民政府公佈《南海諸島位置略圖》,畫上“斷續國界線”。這些史實和法律行動均能表明中國政府在這片海域行使行政權和主權。儘管中國是1982 年的《公約》的簽約國,但中國政府發表聲明,南海問題不適用於《公約》,南海問題的本質是主權歸屬爭議而《公約》的目的是建立一套國際海洋法秩序,不能改變領土的主權歸屬。《公約》是1982 年才通過的,但是中國對南海的主權卻有上千年的歷史,國際法中有法律規則不溯及既往的原則,這在法律上叫“時際法”,即不能用後來的法律去管之前發生的事情。因此,我國一直強調對南海主權的歷史性權利依據。
1946 年,國民政府在太平島樹立石碑
越南、菲律賓等南海周邊國家之所以把《公約》抬得很高,是因為他們的海洋權利大多來自這個《公約》。《公約》可以明確賦予它們200 海里的管轄權利,通過劃定200 海里的管轄海域,這個範圍內的南海島礁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它們的領土,成為它們大陸架的組成部分。這些説法看似有理,但是明顯違反了“陸地控制海洋”這條重要的國際法原則,是對《公約》的歪曲解釋。
**《中》:**關於之前的南海仲裁案,中方與菲方的各自立場是怎樣的?今後我們又該如何化解海洋糾紛?
**郭:**中國之所以認為菲律賓單方面提交的仲裁案是不合法也不合理的,其重要原因在於,中國認為菲律賓把主權糾紛問題“包裝”成海洋邊界劃界問題,對南沙羣島地物屬性的判斷問題,其本質是否定中國對南海的主權主張的法理依據。
針對菲律賓提交的訴訟,南海仲裁案仲裁庭做了一個判斷,認為自己有管轄權和可受理性。仲裁庭忽視中國於2006 年根據《公約》第298 條有關規定做出的排除性聲明,濫用爭端解決機制,強行推進仲裁,嚴重侵犯了中國作為《公約》締約國的合法權利,完全背離了《公約》的宗旨和目的,損害了《公約》的完整性和權威性。
中國南沙羣島島礁之一南威島,自1974 年起被越南侵佔
在南海仲裁案的審理過程中,中國當時存在一種聲音,提議可以仿效沒有批准《公約》的美國,退出1982年的《公約》。但是,這種提議不是十分理智。《公約》的重要性仍然值得肯定,不能因為仲裁案的不合理、不合法而否定《公約》本身。同時,從中國對外關係上講,退出《公約》不是積極的對外開放的信號,中國從改革開放之後就一直保持積極融入世界的姿態,中國未來的發展道路選擇應該是越來越開放而不是走回頭路。美國雖然沒有批准1982 年的《公約》,但是美國並沒有遊離於全球海洋政治之外,它仍是全球海洋政治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與者,這是由美國的國家實力、發達的海洋技術、強大的資本和繁榮的海洋經濟能力所決定的。中國和美國在全球政治中的地位和角色不同,不能簡單模仿。
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表《中國堅持通過談判解決中國與菲律賓在南海的有關爭議》白皮書
海洋糾紛的化解基本上都是圍繞各國海洋劃界談判展開的,大部分海洋劃界都是通過雙邊談判的方式締結兩國劃界條約,也有少部分劃界條約是通過多邊談判的方式,因為海域涉及兩個以上國家。比如馬六甲海峽西部海域,該海域涉及泰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三個國家劃界,因為那個海域位置是三國交匯處。從這個角度來説,中國一直堅持南海主權糾紛採用雙邊談判是有道理的,不是外界講的“中國以大壓小”。南海主權糾紛的解決最終是通過海洋劃界完成的,一個可能的方案是把斷續線分解為不同的段:中越(越南)、中馬(馬來西亞)、中文(文萊)、中菲(菲律賓),一段一段地完成雙邊談判,最終完成主權歸屬和海洋劃界工作。
與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相比,我國跟周邊國家的海洋劃界進度比較慢,大部分海域都沒有完成劃界工作。這需要我們進行提速,不只是在南海,在黃海和韓國關於蘇岩礁及其周邊海域,在東海和日本關於釣魚島及其周邊海域都需要完成海域劃界。
《中》:今年南海問題將會有哪些熱點值得關注?
**郭:**今年的兩大看點,一是南海各方行為準則的制定,二是特朗普新政府對南海局勢的態度。2017 年第一季度,國際社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東北亞,因為朝鮮核武器、遠程導彈開發和韓國部署薩德系統,東北亞成為地區衝突的焦點。這其實是一個契機,趁着大家圍繞東北亞激烈交鋒的時候,我們應抓緊時間解決南海問題。南海問題今年最大的看點是我國應和有關國家儘快完成南海行為準則草案的談判工作,這個任務在今年外交部的白皮書上已經寫了。2002 年的《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的缺陷是缺乏約束力,為了緩和不斷升温的南海糾紛,我們需要強有力的行動機制。還有一個新看點是特朗普政府上台後,美國南海政策的調整。蒂勒森獲得國務卿提名,在參議院外交委員會做聽證答辯時,他對中國島礁發表的看法是禁止中國進入人工島礁。這個立場相比於奧巴馬時期還是很強硬的,從奧巴馬政府時期起中美雙方就沒有談攏的兩個問題,一個是島礁軍事化的內容和標準,另一個是航行自由。
中國海監船隊抵達釣魚島海域開展維權巡航執法
《中》:目前國際學術界關於南海主權糾紛問題的研究,為國內學術界提出了哪些啓示和新的挑戰?國內學術界是如何回應和解決問題的?
郭:2015 年2 月,我在英國杜倫大學地理系的國際邊界研究中心進行短期訪問。在該研究中心的資料室,我發現中心蒐集了從20 世紀70 年代以來關於世界各地重要的邊界和領土糾紛資料,以檔案盒收集歸類,其中關於南海糾紛的材料就積累了三大盒。今天的英國已經不再是那個“日不落帝國”,有人認為脱歐將進一步降低英國在全球的影響力,但是從研究範圍這一點看,英國仍是世界性大國,因為世界性的大國會有世界性的視野和興趣,而不是跟自己有關係才去研究。在一次國際海洋劃界會議上,台下坐着世界各國的外交官員、海軍軍官和學者,講台上英國的海洋法、地理研究專家卻滔滔不絕地講着中國南海的海洋劃界問題。雖然中國南海問題離英國很遙遠,但英國學術界可以在學術研究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影響國際事務的話語權。從這一點來説,歐美國家的學術界還是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學習的,中國作為一個全球性的大國,國家利益和視野也應該是全球性的。
細節決定成敗,中國的南海研究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比如更詳細的南海海底地圖製作、對南海海盆地質的研究等。對於歷史學者而言,我們主張對南海海域有歷史性權利,但歷史資料與現代法理有時並不兼容,如何將豐富的歷史資料轉變為法理的依據,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南海問題不是一個容易解決的問題,海洋劃界肯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各國穩步推進,需要大家的耐心與技巧,中國作為一個大國也需要具有足夠的戰略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