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本清源釋“中國”—1:沉埋三千年的崇高與神聖_風聞
石头布-2019-07-08 18:59
自古以來,我們就稱自己的國家為“中國”。這個稱號最初的含義是什麼呢?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實則複雜的問題。大概十個人裏有九個會説,“中國”最初就是“中央之國”的意思。這是一個從中古時代就已經成型,流傳至今,被民間廣泛接受的説法。但從中國上古史的角度看,這個解釋卻是難以成立的。三千年之後回頭看,“中央之國”這個想當然的解釋,實際上遠遠低估了“中國”二字所藴含的神聖和崇高的意味。
甲骨文字學家於省吾先生曾著《釋“中國”》一文,嘗試解釋我們國家國號的來歷。在文中他事實上否定了“中央之國”這個解釋。上古時代的華夏各國族都曾經輾轉遷徙,他們呈散點狀分佈的居住地域曾與“戎夷”犬牙交錯,共同分佈於中原。後來華夏各國把“戎夷”從這塊自然條件最優越的平原地帶肅清出去,形成華夏居中原,四夷居外方的格局。正如於省吾先生所指出的,這個局面是在東周以後才逐漸形成的。不能用它來解釋西周初期已經存在的“中國”概念。 於先生在文章中分析了“中”和“國”兩個字的原義分別是怎樣的,但並未直接回答“中國”這個組合的來歷。
顧頡剛先生在《“夏”與”中國”——祖國古代的稱號》一文中也討論過這個話題,但同樣迴避了“中國”這個名稱的字面邏輯來源問題。只是以
“周人從習慣上以所居之地為‘中國”
來一筆帶過。這凸顯了這個問題的複雜程度,也反映了兩位先生謹慎求實的學術態度。
葛兆光寫過一本以《宅茲中國》為名的書,但他討論的是“中國”這一名號從宋代開始在內涵和外延上的變遷,對它在西周乃至更早的時期是怎樣起源的,則不置一詞。
《詩經》裏的“中國”,也有“京師”的含義(上古的“國”以城圈為限)。那麼京師是否一定在疆域的中心,所以稱“中國”呢?這也是一種想當然,實際上並不存在這樣的規律。盤庚八遷,不常厥居,商人的都城是遷徙不定的。我們可以再來看看周人的都城,他們留下了最早的使用“中國”一詞的實例。

西周青銅器“何尊”銘文:宅茲中國——“中國”一詞的最早實例。
這個實例就是著名的西周青銅器”何尊”的銘文:“宅茲中國”。這是周人在今洛陽附近營建新的都城洛邑(“成周”)時祭告上天的話。這個西周初年周人的“中國”——洛邑,是否周人疆域的中心呢?當時周人的主體還在陝西周原的“宗周”,洛邑只是周人為控制新徵服的東方各族而向東前出的據點,遠不在周人本族居住地的中心。那它是否在當時已知的“天下”的中心呢?我們來看看地圖。

洛陽與華北平原的位置關係——圖一

洛陽與華北平原的位置關係——圖二
洛邑(故址在今洛陽市西郊),乃至後世的洛陽,位於豫西山地之中的一個盆地之內。這個地方叫做“洛陽盆地”,四面環山,僅有內部很小的一點平地。從地理大形勢上看,洛邑位於平原與山地的分界線上。洛陽以西,基本上是莽莽羣山,僅以黃河谷地為通道,與另一塊被山地封閉的狹窄平原——關中平原(號稱“八百里秦川”)相聯繫。而洛陽以東,則是肥沃寬廣、平坦無際的華北大平原——當時人口和文化的繁盛之地。殷商的七個都城(圖二中藍色圓點所示)都位於這個區域之內,那裏才是當時已知的“天下”的中心地帶。
洛陽在先秦時遠不能看做地理中心。只有在鄂西山地、川藏、甘肅和青海都收入版圖之後,洛陽才可以被視為處在地理上的中部,但那至少是唐代之後的事情了。
但洛陽盆地這個地方匯聚了二里頭遺址、偃師商城、周洛邑王城、漢魏隋唐洛陽城等等眾多古代都城,還是有其原因的。只是這個原因與它是否地理中心無關,而是在於其獨特的山川形勢。我們來把地圖放大,看看洛陽附近的地形。

洛陽盆地的地形
羣山拱衞,六水輻輳,如同眾星捧月,洛陽盆地的地形非常獨特,可以説中國境內找不到第二個。它四周環山,北倚邙山,南臨箕山與外方山,又被嵩山與崤山從東西包夾於內。形勢險要,易守難攻。洛河、伊河、汝河、潁河等等六條河流匯聚於盆地之內,水源充足,交通方便。西晉陸機《洛陽記》説洛陽“東有成皋關,南有伊闕關,西有函谷關,北有孟津關”,皆是依山控河所建的關隘。洛陽的山川形勝,甲於天下。
從這裏藉助黃河順流而下,東方大平原盡在攻擊範圍之內。進可攻,退可守。周人在克商之後在這裏營建新的都城洛邑,把人口從陝西渭河流域的“周原”和鎬京東遷一部分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建立一個便於控制東方的武裝據點。從洛邑再向東去,就是一片坦蕩的大平原,無險可守了,所以洛邑是必然選擇。歷史上的王朝從長安遷都洛陽,也是出於同樣的邏輯。
周人在洛邑建立新的王城並祭告上天,聲稱要“宅茲中國”,其實並不是因為這裏是地理中心或者人口中心,這個“中國”的含義與原始宗教有關。我們與三千年前的古人存在巨大的思想鴻溝,不能用“中”的現代語義去望文生義。
周人也稱殷商的都城為“中國”,比如《詩經-大雅-蕩》:
文王曰諮,諮女殷商。女炰烋(咆哮)於中國,斂怨以為德。
殷商的都城屢次遷徙,不拘一處。但沒關係,他們遷到哪兒,哪兒就是“中國”。南朝裴駰著《史記集解》引用東漢學者劉熙的話:
“帝王所都為中,故曰中國”。
此言深得古義。 這裏的“中”,實與“中央”之義無關。《尚書》:
“皇天既付中國民越(與)厥疆土於先王”
即“上天把中國之民和他們的疆土託付給先王(周文王,也有人認為是武王)”
。從周原卜辭有周人祭祀殷人始祖成湯的記錄,和殷周易代之際文化現象的平穩過渡來看,現代學者多認為殷人和周人沒有文化、語言和種族上的區隔,他們是同一個祖先人羣的兩個分支。這從周人克商之後對商遺民的處理方式也能看得出來。
在周人的眼裏,以商人和周人這兩族為代表的一個共祖人羣,有着共同的血緣和文化,更重要的是,有共同的原始宗教信仰。他們就是所謂的——有着特定神話含義的——“中國民”,這與他們的疆土在哪兒沒有關係。他們共同擁戴的王——也是最高宗教領袖——所居住的地方,就叫做“中國”。在商代,這個共主是殷商的王,所以殷商的都城是“中國”。周人克商之後,周王是共主,周王所居之處就是“中國”。也有人認為何尊銘文“宅茲中國”指的是陝西西安附近的鎬京,不是洛邑,這與我們的判斷就更不矛盾。周人自稱“肇國自西土”,稱自己“西土之人”,如果鎬京稱“中國”,顯然更不能以“中央之國”來解釋。
我們有一個誤區,就是傾向於以“中”的現代語義去解釋“中國”,這是行不通的。無論是“天下之中”,還是“疆土之中”,都不符合事實。那“中國”是不是“四鄰之中”的意思呢?其實,哪一國,哪一族,不是生活在四鄰之中?豈不是大家都可以稱“中國”?古人沒有這麼無稽、無聊和無厘頭。他們稱自己的王城是“中國”,有更深刻的原因。
“中”這個漢字的含義,在先秦古文裏面已經比較複雜。
出土簡文《清華簡-保訓》裏面的幾處“中”字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學者們還在爭論不休。其實其諸多含義,其實都是從一個最古老的原始含義派生出來的,而今天現代漢語中它的“中央”、“射中”、“可行”等等語義,也是從這個原始含義派生出來的。但這個原始含義如今已經湮沒無聞,“中央”喧賓奪主,成了主要的語義。這是“中國”這個詞的語源至今模糊不清的主要原因。
正是因為“中國”等於“中央之國”這個錯誤認識,中國又稱“華”的原因才無法弄清楚,只能以“服飾像花一樣美”來搪塞一下。中國又稱“神州”的原因就更搞不清楚,連個像樣的解釋都沒有。其實,這些古老的稱號有統一的邏輯。上古三代的中國,是一個神權社會,有着濃重的宗教氣氛。“中國”和“華”這些自稱,與當時的神話信仰有關。“神州”雖然後出,也出自一脈相承的邏輯。我們在三千年之後的今天,總是試圖用一些世俗的觀念去解釋它們(比如“位置居中”,比如”像花一樣美”),不啻於緣木求魚。
要探究“中”的原始含義,需要一步一步來。按照我們的慣例,先來看看甲骨文。

甲骨文裏的“中”,有如圖的A、B兩類寫法。
約100年前的甲骨金文研究興起之初,曾經有學者認為A類對應“仲”,B類對應“中”。但正如唐蘭指出的,在商代甲骨文中,兩類寫法並無明確固定的語義區分。比如“中商”、“中俎”都作A類的寫法,不能以“仲”解之。A類寫法常用作人名的“仲”是周代之後金文的習慣,但到了戰國時代兩類寫法再次合流,又不做區分了。秦小篆興起之後,更另造了“仲”字,專做表排行居中的人名之用。(有學者認為C類字型也是“中”,也有人認為不是“中”,而是“旌旗之遊”,即旗幟的飄帶,我們認為後者是正確的)秦代之後,“中”字最終統一於A類字型,延續至今。
關於“中”的本義,唐蘭以B類寫法為基準,認為是旗幟的象形[1]。他猜測説,可能“古代立旗以聚民眾,所以旗幟所在之處,就形成了中心”。雖然找不到證據顯示古代的聚落是以旗幟為中心的,但還是應了張光直先生那句話:“後來學者,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只得從之。” 郭沫若以A類寫法為基準,認為“中”就是“箭中靶”之形,同樣,也沒人敢説他就錯了(儘管甲骨文裏的表達箭矢的字型部件都帶有箭頭符號)。
我們卻都不打算從之,因為這裏的疑點實在太多了:
**1)**如果是旗幟,那字型中部的圓圈或者方框是什麼呢?歷來沒有很妥帖的解釋。有的學者因此認為不是旗幟,而是測風工具、測日工具、測天儀等等,不一而足。
**2)**如果是旗幟,為什麼A類字型似乎完全是“光桿”而且戰國以後成為字型主流,把其關鍵元素——飄揚的旗旒——徹底移除了呢?正如我們對風-鳯演化的過程所做的論證中提到過的,先秦古人對這類具有“神聖”含義的文字的造字邏輯是十分明瞭並且有所堅持的,字型簡化皆不會違背其造字的原義。
**3)**A、B兩類寫法在字型上具有明顯的共同元素,字義上也密不可分,為什麼一個是“旗幟”,一個是“箭中靶”,沒有一個統一的邏輯呢?
“中”字的甲骨文為何作如此寫法,顯然還是個未解之謎。“中”字的最原始含義,就在謎底之中。我們需要一個直觀的線索,來一步一步揭開這個答案。
我們來看看“史”字的甲骨和金文字型,“史”與“中”有密切聯繫。

“史”的字型是“中”和“又”(一隻手)的組合。關於這個字型,學者們認為其上部的“中”代表簡冊,“史”就是手持簡冊的象形,意即史官。你看,“中”可以是旗幟,可以是箭中靶,還可以是簡冊,解釋起來隨意為之,沒有一個統一而又自恰的解釋系統。
目前關於“中”的原義的研究,就是這樣一個現狀,所以《清華簡-保訓》一出來,裏面幾個“中”怎麼解釋立即就吵成一鍋粥,現在仍然是懸案(而且目前最通行的解讀還是錯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覺得,“中”和“中國”的含義都需要正本清源,這樣重要的事情,時不我待。
(待續)
——謹以此係列文章,獻給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週年!
[1] 《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