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家出走後闖入寺廟,竟意外地發現了乞討行業的秘密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7-08 11:52
一
黑魆魆的夜晚,突然颳起了風。起初是氣無力的嗚咽,隨後是肆意咆哮。角落裏的鼠輩異常活躍,不時弄出尖鋭的聲響。
我又冷又怕,緊緊裹住被子。這樣糟糕的日子剛剛到來,也許是往後的常態。但比起昨天,情況好出很多,起碼我有了安身之所。無須再和那些男性乞丐們爭搶宿營地。
2017年3月1日,46歲的我簡單收拾好行李,一身換洗衣服、一隻口琴和一把葫蘆絲,打算去賣藝乞討。出門時,天空下起小雨,因為早就計劃好了行程,我拄着一雙枴杖,冒雨出發。
從暫住地坐車抵達莆田,乘輪渡出海。船體激起洶湧的波濤,海水不時席捲上來,引起眾人驚呼。我久久佇立在船舷旁,任憑海水打濕臉頰。
不遠處,一隻海鷗在蒼茫海面上滑翔。如同海鷗一樣,我這些年已經習慣漂泊。跟着丈夫四處謀生,2011年終於在莆田安定下來。丈夫做生意,需要拉客户、找人脈,經常涉足娛樂場所。他嘴上強硬,卻是一個善良的人。事業越來越忙,他脾氣漸長,説我是“黃臉婆”,沒有外面的小姑娘温柔。
丈夫做生意被騙,損失了錢。我怪他不夠謹慎,他衝我吼:“你有什麼用!成天只會嘮叨。”是啊,我有什麼用呢?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除了做好家務為他擔憂,什麼忙也幫不了。
圖 | 作者本人
我想逃離現實的一切。這次的目的地,是台灣海峽中部的湄洲島,隸屬福建省莆田市,著名的媽祖祖廟坐落於此。每年三月二十三,那裏會舉行媽祖誕辰祭祀大典,很多善男信女前去祈福,適合賣藝乞討。
下船時已臨近徬晚,雨水仍未停歇,寒意襲來。我從碼頭坐一站公交車,來到媽祖廟。眼前是莊嚴的大牌坊,廟的第一道門。山上煙霧繚繞,廟宇依山而建,氣勢恢宏,媽祖神像矗立在山頂。廟前場地上停放着幾輛旅遊車,遊客、香客寥寥無幾。
穿過第一道門,我看見台階兩旁分佈着綴有飛檐翹角的涼亭,還有生意人設立的小木屋。櫥窗和貨架上擺放着紀念品、小百貨。最富地域特色的是海鮮乾貨,一位老闆熱情介紹着龍頭魚、目條魚、白鰻魚等做成的魚絲,説是很美味的零食。
我買下一件雨衣披在上身,繼續拾級而上,很快來到第二道門。兩位頭戴斗笠的婦人,在那兒兜售香燭、黃紙。我向她們打聽這裏有否乞丐,其中一人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説,大門口有保安,不準乞討。計劃受阻,我心情沮喪,極度疲憊,坐到涼亭裏歇息。
天色灰暗下來,路燈開啓。橘黃的光暈和朦朧的雨霧交錯重疊,製造出迷離虛幻的境界。我有些恍惚,也許人總要回歸現實。我轉身下山。
下山途中,我遇到老李。他是專業乞丐,住在後山,正下山去買酒。簡單聊了聊,我感覺他很和氣。應我的懇求,他把我帶進圈子。我隨他從廟堂的左側穿過一片尚未完工的建築羣,走一段磕磕絆絆的小路,輾轉進入一座毛坯房。
房中有兩個人見到我和老李進門,起鬨説我倆是老相好。老李一再解釋:“我們是半路上遇到的,一個女人不容易,就當幫忙吧。咱們可不能趁人之危……”老李上了年紀,看起來穩重踏實,我信任他。
屋裏的人都喝了酒,藉此禦寒,他們酒後閒話更多。毛坯房沒有門窗,風灌進來,涼颼颼的,外面雨勢一陣緊一陣慢。我心裏慌亂不安。
二
次日,天朗氣清。老李向一位女老闆要來開水,給我泡了一桶面。他對我很照顧。
女老闆想知道老李是給什麼樣的女人送吃的,跟過來看個究竟。她高個頭,皮膚白皙,氣質不俗,福建南平人,我因此稱她南平姐。據説她多年來專做旅遊項目規劃。
聽説我昨夜和老李他們待了一夜,南平姐很為我擔心。她給我買一牀被子,並向旁邊賣海鮮麪的老闆説情,讓我夜間留宿在他們帳篷裏。賣面的老闆住在山下,白天上來營業,晚上收攤回去,我正好夜間可以幫忙看護傢什。
南平姐説這山上裝有監控,讓我不要害怕,有事就高聲呼喚她。我住的帳篷與她管理的“潮音洞”之間有一條小路。這條小路直通碼頭連接媽祖廟,不過百米遠。
早晨八點過後,陸續有人上山來。我鼓起勇氣,坐到小路邊,用葫蘆絲反覆吹奏《送別》《映山紅》。我不會吹其他曲子。偶爾有幾個人將零錢進我的盆裏,一天下來只有十幾元錢。
頭兩天,我表演很用心,給錢的人少之又少。我感到疲乏、睏倦,常常忘記譜子。老李他們只是反覆説着那句“媽祖保佑你,平安發財”,卻比我討的多。我索性把葫蘆絲裝起來,學着説:“媽祖保佑你,平安發財!”
很快,有人投錢了。
周邊乞討的人不多,老李、一個鬥雞眼男人、一個留長鬍子的老頭。我們一字排開,各佔一個路段。老李坐在我下方的斜坡處,他把左腿的假肢卸下擱在一旁,用隨身聽播放着佛歌。
一個胖子揹着鋪蓋卷,晃晃悠悠走來,在離我一米不到的地方停下,把被子攤開,坐在上面。
“老闆,媽祖保佑你,平安發財,大吉大利。”胖子對路人説着,聲音洪亮高亢,持續不斷。來往路人被他吸引過去,一波接一波給錢。胖子稍稍停頓下來,找我搭訕:“妹子,不經常出門吧?你怎麼不主動要,乾坐着誰會給你錢呀。”可我拉不下臉來。
又有香客上山,胖子脱掉長褲,只穿着大褲衩,他腿上長着一個小肉瘤子。這天,他討到了一百多元錢。
沒人給錢的時候,胖子會找我聊天,説:“正月初一到十六最好討錢,一些發了財的老闆都是給大票,我半個月能要到一萬多塊。”胖子平時在晉江安海鎮一帶裝扮出家人,用假證件去化緣。做法事時,他念的經連自己都聽不懂,純粹是糊弄人,不過月收入也能過萬。
胖子講解着自己的人生哲學:“幹我們這一行,住酒店、大吃海喝是常事,給我再好的工作也不換呦。在這個社會,有錢就是好漢,只要不犯法,人家不管你的錢是怎麼來的,只注重結果……”
看到有香客走來,胖子把自己的盆抖得叮噹響,又多討了幾元錢。我看着自己的空盆,不由得氣餒了:“怎麼就沒人給我錢?我真的不能勞動啊。”
胖子給我出主意:“妹子,你的臉很白,穿得又幹淨,不像討飯的。哎,這旁邊有草木灰,你抹點到臉上吧。”
“真的,這樣能行嗎?”我猶豫。
胖子忽然笑了。
“死胖子,你在戲弄我。”我這才反應過來。
“呵呵,傻女人!咋這麼好騙呢。”
我把臉轉向一邊不理他,也沒心情向別人乞討。隨後鄭重其事得告訴他,以後別跟我開玩笑。
胖子晃着一臉橫肉,説:“妹子呀,一看你就沒見過世面。其實你佔了我的位置,我都沒好意思説你。”
“我怎麼知道是你的,反正我就坐在這裏了,哪裏也不去。”
胖子只是愛尋開心,並沒有為難我。
三
這天下午六點,我和老李一起吃泡麪。老李近兩天的收益不錯,我佔着胖子的地方卻要不到什麼錢。
“香客給錢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放錢,每人都給一點,不過沒有多少大票,再有就是隨意,誰可憐就給誰,三十五十都有。”老李隨後説他朋友即將“出山”,那人能唱歌,最會要錢。據説那人老家在山東,來湄洲島十多年,有個女人跟他生活過一段時間,錢花得差不多卻突然走掉。
次日,我見到了“山東”。他年齡大概五十歲,臉膛黝黑,目光炯亮,架着拐、揹着音響緩慢走過來,似乎有一條腿不好使。他掃我一眼,順着台階走下去。下面有一個小拱門,是上山的必經之處,他的固定地盤。
“山東”就位以後,有船舶停靠在碼頭,鞭炮聲、鑼鼓聲響起,一隻來自泉州媽祖宮的隊伍走了上來。鑼鼓隊有節奏地演奏,穿着盛裝的信徒們款款行走,很有排場。“山東”拿起話筒開唱了。
這邊不遠處,南平姐也拿出擴音器,大聲吆喝:“歡迎參觀潮音洞,大人二十,小孩免費。”
這批人過去,有一個旅遊團抵達,他們統一着裝、戴着小黃帽,領隊挑着小旗。我也忙活起來,爭取別人的施捨,重複説着:“媽祖保佑你,平安發財。”
偶爾有人給我幾個零錢,他們臉上帶着不同的情緒,同情、不屑或輕蔑。我不敢接觸他們的目光,總是遊離到別處。我思索着,為什麼要乞討,來受這種罪?身為一個家庭主婦,我有穩定、衣食無憂的生活。
年幼時,我得了小兒麻痹症,只能依靠枴杖才能行走,沒有勞動能力。安徽老家的父母怕我嫁出去受氣,為我招贅了現任丈夫。一雙兒女長大成人後,我隨着丈夫外出打工,曾經嘗試進電子廠工作,最終因行動不便被解僱。丈夫的事業越發明朗,在莆田從事廢鐵收購,掙下了錢。
作者圖 | 年輕時的丈夫和友人
我不想當廢人,開始寫些文章,夢想着有一天能夠出書。2015年,我有一篇文章登上了《福建文學》,兒女都支持我繼續寫作,以我為榜樣,用心活着。唯獨丈夫認為我痴人説夢,不支持我去北京找出版社出書的籌劃。
來湄洲島乞討,不僅僅出於賭氣,還因為我按捺不住內心的不甘與躁動。我讓父母去到莆田,幫忙照看家中事務,父親幫着丈夫幹活,母親在家裏做飯洗衣。安排好這一切,我才出門,希望攢夠前往北京的路費,不想用丈夫的錢去完成自己的夢想。
四
思緒遊離時,老李走過來對我説:“‘山東’讓我轉告你,要用開水泡麪就到他住處去,那兒還有廁所。”
“山東”的租房孤立在小土坡上,四周是茂密的植被,順着踩出的小路不難找到。我第一次去那兒時,“山東”與老李正在門前喝茶,旁邊擺着幾盆吐露芬芳的花卉。
此時的“山東”穿一身灰色休閒裝,手腕有一串沉香佛珠,與乞討時的他判若兩人。他起身招呼我,原來此人離了枴杖也能走,只是有點跛而已。那深邃的目光似乎能洞察一切,微微上撇的嘴角,有幾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站在房前,抬眼就能看到碼頭。夕陽的餘暉中,湛藍遼闊的大海盪漾着波紋。我不禁感嘆:“真是個好地方,我都不想走了。”
“喜歡就留下來,把這裏當成家好了。”山東很豪爽。他遞過兩個煮雞蛋給我,説天天吃泡麪沒有營養,身體會垮。我不好拒絕,接了過來。
離開前,我加了“山東”的QQ號,晚上回到住所上網,看到他空間裏的文字,寫得模模糊糊,可能與個人感情生活有關。
後來又一次,我和老李閒聊,南平姐湊過來提起“山東”,説到一些往事。“山東”對女友寵愛有加。荔枝剛上市、價格很高的時節,他每天都買給她吃。女友要什麼款式的衣服、首飾,他從不含糊,儘量滿足。
南平姐還説,“山東”天氣熱時不出門,總是窩在屋裏品茶、上網。由於他最先來島上乞討的人,所以不希望出現太多競爭對手,曾經找人把與胖子一夥的阿三打跑過。阿三回頭來報復,差點把他的房子點了。
我笑着説:“怎麼,他想成為島主嗎?”
南平姐笑着説:“差不多吧。可現在信息這麼廣,想壟斷,有可能嗎?”她私下告誡我,“山東”脾氣古怪,讓我説話注意些,畢竟江湖險惡。
我無暇招惹誰,上島七八天,連回家路費都沒攢夠,很是愁煩。島上物資多數由內地運來,價格普遍貴些,早晨只好吃南平姐捎來的饅頭、榨菜,晚上吃方便麪。
時間長了,我經常流鼻血。我原本就氣血虧損,血流得多了很心疼,我塞上衞生紙,試圖止血。由於無處洗漱,我蓬頭垢面,身上散發出汗餿味。胖子説,我樣子很醜。
我焦慮不已,想離開。山東走過來問我討了多少錢,我回答只有幾元錢。“你是來討飯還是來聊天的?我都為你着急。”“山東”口氣生硬,我聽了心裏不舒服。
正當我想反駁時,“山東”繼續惡狠狠地説:“既然出來了就不要顧臉面,裝狼像狼,裝虎像虎。襪子鞋穿這麼規整,誰會認為你是乞丐?你不是説自己的腿開過刀嗎?把褲子捲起來,讓大家看看,害什麼羞。”
我試着把腿暴露出來,讓人看出我有殘疾。果然,錢比以往多了。
胖子看我多要了錢,也緊張起來,對過往的人哀嚎:“可憐可憐我吧,我得了癌症,已經擴散全身了……”他躺在鋪蓋上,把長瘤子的腿伸直。這場景引人注目。一名女香客向他盆裏放了一張五十元鈔票,並雙手合十默唸些什麼。胖子安靜時,還有人小心翼翼上前查看,試探他還有沒有鼻息。
“哪有這麼咒自己的?你就不怕真得癌症?”我心裏鄙視胖子的行為。胖子不以為然,説:“死就死唄,去極樂世界也好啊。”
我開玩笑説:“哼,你財迷心竅,整天騙人,死了是要投胎成畜生的,不是狗就是豬。”
“山東”的音樂響起,有隊伍上來了,大家認真起來。
胖子看到信眾提着水果糕點走來,開口索要:“行行好,給點東西吃吧,我快餓死了……”
“等一下哦,我們祭奠回來給你吃。”信眾很講誠信,下山時真送來吃的給他,我沾了光也得到一份。
我的乞討漸漸進入狀態。南平姐的生意卻似乎不太景氣,她時常出來溜達,説賺的還沒有乞討多。她説等我離開的時候,免費請我去“潮音洞”裏參觀。媽祖祖廟3月23日會有壯觀的祭祀場面,我忽然想繼續待下去。
五
“山東”有兩天沒出現了,聽老李説他犯了病,他以前做過心臟支架手術。天氣那麼冷,他敞胸露懷,唱得那麼賣力氣,一天能要到一千多元錢。這下累倒了,不划算。
我去看望“山東”。他在家裏看電視,説休息幾天就能好起來。老李也過來了,動手泡製“鐵觀音”。喝茶過程中老李表示,胖子明顯影響了我,使我要不到錢。
“瞧他那副德行,就靠賣慘的招牌。”老李憤憤地説,“腿上只是長了個普通的囊腫,用筆故意塗成黑色。還留着長鬍子,看起來年紀大,其實只有四十多歲。哎,為了要錢,什麼招數都使得出來。”
之後,老李讓我最近小心些,3月17日會有例行檢查,驅趕盲流和小商販。為免影響市容,外來的乞討者會被遣送至對岸,不許再回來。
“山東”説具體時間不好確定,也可能是3月18日,他説:“我過那邊也不怕的,到時候花點錢找‘陰陽臉’送回來就是了。”“陰陽臉”是當地一名漁夫,臉上長着黑胎記,專靠偷運外地人上島掙錢。
“還是躲着點好。”老李説,“要不是家裏還有一個小兒子沒成家,我也不想過這種生活。”他在老家當過多年村會計,腿殘了才到處乞討。
“山東”呷一口茶,説:“我剛開始在浙江普陀山混,那裏乞丐太多,什麼稀奇古怪的人都有。我心一橫,在地上爬着要錢……既然選擇這條道,就得把尊嚴放下來,要麼乾脆回家去。”
“我們不偷不搶,也沒有做壞事,不算丟人。”老李附和着。
“山東”新近又在網上談了一個女友,河南駐馬店的。他想着等女友過來,籌劃做點小生意。他其貌不揚,頭腦裏卻都是努力上進的想法。
説話間,老李去接了個電話,是外甥小金要來投奔。“山東”認為,孩子來了也不懂要錢,還得操心。老李説,小金不夠精明,做別的沒有門路,工傷失去雙腿裝了義肢,賠償事宜尚未解決就離婚了,日子過得不像樣子。
往後,旁邊的胖子故伎重演,依舊擠兑我。有位阿姨投下十元錢,我連聲道謝,她走出兩步,回頭看了看我,問:“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還沒開口,胖子就先笑着説:“哎呀,她是假的,裝乞丐呢。”
阿姨搖搖頭,走開了。
“你什麼東西?整天在這裏裝病,我可從沒有拆穿過你……”我怒火中燒。
胖子表明自己只是開玩笑,希望我不要生氣。
晌午,來了兩個我沒見過的乞討者。我跟胖子説:“那新來的大個子,長得魁梧壯實,斷了一隻胳膊,太可惜了。”
“我盯上了人家美男。”胖子揶揄我。
“你煩不煩。”我白了他一眼。
大個子旁邊的那人,長得像個瘦猴,賊眉鼠眼。“瘦猴”坐到我右邊,眼見人們都把錢給胖子,沉不住氣了,破口大罵:“他媽的,你要這麼多錢做什麼?死了也不能帶走。”
胖子裝作沒有聽見。我不解,他往常嘴碎得很,這時對別人的挑釁無動於衷。
“瘦猴”罵罵咧咧,移到小路中間,故意把身上棉襖扯得稀爛,露出內裏棉絮,之後蜷縮成一團,更加“專業”。每每有人經過,“瘦猴”就振作起來,拱手作揖或連連磕頭。人們紛紛拿出錢給他。胖子待不下去了,起身離開,到碼頭去。
天將黑時,胖子心滿意足地回來,他的鋪蓋卷還在這裏。
胖子瞟了一眼“瘦猴”,説:“我不跟他一般見識,一個老光棍,打架鬥狠不要命。三年前,他一個同夥和保安發生衝突,愣把人家小保安下身踢廢了,判了十幾年,現在還在牢裏。”
“聽説你朋友也很厲害,差點燒了人家房子,是真的嗎?”
胖子沉吟一會兒,回答:“是的,我那朋友沒來。沒發現老李和‘山東’都不搭理我嗎,我們早就結下了樑子。説起來,你倒和他們走得很近哈。”
我意識到自己多嘴了,不想捲入是非,於是跟他周旋説:“他們對我很幫助。咱倆不也萍水相逢,但你很關照我呀。”我暗自發笑,自己竟然這麼圓滑。
胖子對我客氣起來,説:“妹子,你安心坐在這裏,哥給你騰地方,暫時先去碼頭。對了,提醒你一下,後天他們可能會來抓人,送過去就別想回來了。”
我不假思索,説:“不是有個陰陽臉能把人偷運過來嗎?你不認識?”
“什麼陰陽臉?沒有見過。”胖子搖頭,説,“哎呦,餓死了,我要吃飯去。”
老李攜外甥小金,正往向這邊走來。小金垂頭喪氣,顯然和我一樣,收入不多。他們喊我一起去吃海鮮麪。考慮到每晚住人家帳篷,一直不去消費好像説不過去。於是,我跟着去,三人各要一碗海鮮麪條,邊吃邊聊。
“那些香客把錢都給了騙子,他們真瞎啊。”小金義憤填膺。
老李沒有要責怪競爭者的意思,只是訓斥自己的外甥:“你別太死板,把盆舉高點,被老是愣得像個木樁似的。”
六
早晨八點過後,乞討者們像往常一樣分散在小路兩邊。新來的大個子與眾人不同,他在面前放一個吃飯的白瓷碗,而不是破爛的盆。我很納悶,這能盛多少錢呢?
臨近中午,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在大個子面前停了下來,拿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大個子,然後拿走他的碗。
“這是什麼情況?”我和胖子面面相覷。
老李後來與我解釋,南方某地有一種傳統風俗:若家中孩子體質虛弱,經常生病、不好養,就會買乞丐的碗盛飯吃,等於吃了百家飯,轉運後能平安長大。原來,大個子早有籌謀。
“他們要的錢比你多,是因為他們每天五點會到山頂上去討錢,一直到七點保安上班才離開。短短兩個小時,卻比你一天要的錢還多。”老李説這山上有323級台階。我無法每天爬上爬下,心裏琢磨着嘗試一番。
這天,我起了個大早,把被褥收拾停當,朝山頂進發。我進入第二道門內的大廣場,坐在台階上大口喘氣。這是祭奠時表演大型樂舞的處所,左右兩邊分別是鐘樓和鼓樓。
祈福旗幡在風中飄揚,雲霧飄渺之中有人若隱若現,原來是裹着花頭巾的惠安女,環佩叮噹作響。我看呆了,如同到了仙境。六時許,耳畔響起清脆的鐘聲,似有片片雪花飄落,定睛一看,香客在散鈔票。
下山時,我遇上老李,他很驚訝:“你也上去了?錢不少吧?”
我笑了笑,回答他:“可能不少,還沒有來得及數。”
老李對一旁打着哈欠的小金説:“你不能睡懶覺了,起早一點到上面去討,要不然就白來了。”小金“哦哦哦”地應着。
不久後,我又一次去了山頂,很早就有做買賣的老闆來搶頭柱香。有人拿出一沓錢塞進“功德箱”後,又施一些給乞丐,出手大方。
正接着錢,保安隊長站到面前,驅趕我:“趕快走,這裏不能待。”我只好下山。轉頭見到一名保安押着小金走下來。小金後來和保安發生了衝突。保安試圖把小金趕到碼頭,小金不服,撿起石頭砸保安,無人受傷,但這一舉動激化了矛盾。保安揚言過後會收拾他。
沒人料到這天保安會這麼早上山巡查。大家聚在一起議論着,心裏忐忑不安,保安一定會叫人過來報復。果不其然,保安帶着七八個人氣勢洶洶而來,把我們存放在涼亭裏的包裹被褥悉數扔了出去。
保安隊長對小金左右開弓,打了幾巴掌。先前受了氣的保安還不解氣,上去把小金推倒在地上,狠狠補上幾腳。
老李悄悄打電話報警。警察趕來詢問小金傷勢,他支支吾吾説不出個所以然,老李在旁邊乾着急。警察見事態不嚴重,撤了回去。保安回到各自崗位。
“你也不知道避一避,而且警察來了你應該躺在地上裝作受傷,讓他們拉你到醫院去做檢查。不是想訛錢,就是想出口氣,掙回一點面子。他們憑什麼這樣打人。”老李指責小金,覺得他資歷太淺。
吃晚飯時,小金買來麪條,老李仍舊無法打開心中鬱結,不肯吃。小金也吃不下去了,白搭二十多元錢。
我心情也極其不好受,想早點休息。這時,胖子和一個夥計來到麪攤坐下,喝酒閒聊。那夥計是鬥雞眼,在碼頭乞討。胖子買來一瓶“小糊塗仙”請他喝。看來要想闖碼頭,提前活絡一下關係。
二人先是吹噓自己騙人的伎倆,又説起自己嫖娼的事蹟……我勸他們趕快離開,要是讓面癱老闆得知我容納他們在此帳篷裏酗酒,我也住不成了。送走這二人,我很快迷迷瞪瞪睡了,接連做噩夢,驚醒後睡意全無。
七
“山東”重新復出。我們這夥人像蛇一樣盤踞在小路上,“瘦猴”佔據着路中心。
有個癱子很費勁地挪了上來,看他不過二十來歲,灰頭土臉的,眼裏透露出怯懦之感。“山東”説這個年輕人是島上土著,一個有智力障礙的孤兒。年輕人用手撐地慢慢挪動,挨近誰都會被罵一通。最後,他挪到我旁邊,見我並不介意,就不走了。老李讓我把他罵走,我不忍心,他便一直待在我身邊。
接着,又來了一個賣唱的小女孩,一隻空袖管在風中飄蕩,黧黑的臉上佈滿灰塵。她跟前擺放着音箱和一張微信支付二維碼,很多年輕人拿手機掃碼給錢。估計這姑娘一天能要到五六百元錢。
圖 | 作者在天安門拍照留念
轉眼到了3月17日 。我擔心被驅趕,坐車去“黃金沙灘”遊玩避開事端。極目遠眺,白浪滔滔,水天一色。海邊有許多遊客,有的騎着駱駝,有的駕駛沙灘車。海岸線上有一羣忙碌的身影,那是島民在收割海帶。等回到原地,我得知這天並未有人來整頓市容,並且遊客相當多,同行們都要到不少錢。
次日,大家猜想可能例行檢查不了了之,放心繼續乞討。將近11點,我也鬆了口氣。忽然,我看見熙攘的人流中,一個穿白襯衣的中年男人站到胖子跟前。原來,整頓市容的人穿着便裝。
“哦,過來了,我這就走,這就走啊。”胖子像是在與熟人講話,神態自若,隨後開始收拾東西。
胖子順從地跟着那人走了。
“怎麼,還不走啊?拖也要把你拖走。要是動手,你可就難看了。”
我也躲不過,被他們帶下山,與其他人會合後,先是坐進一輛麪包車,又統一被送到輪渡上。“山東”、老李、以及賣唱的女孩不見蹤影,想是躲過了。我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狼狽的方式離開。
回家不久,“山東”打來電話質問我:“胖子那些人是怎麼回到島上的?肯定是你走露了消息。我最痛恨不忠不義的人,你出賣朋友,背叛友誼 ,卑鄙無恥,以後不準再來島上了。”我腦袋有些眩暈,一定是胖子找到了“陰陽臉”。
休整幾天,我帶着乞討得來的2000多元錢前往北京,輾轉至皮村,想加入皮村文學小組。10多天後,沒能找到出版社接納我的書稿,我不得不乘車返回福建。
-END-
作者丨陳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