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明 | Libra數字貨幣和全球金融資源平等_風聞

來源 ：微信號 數字資產研究院CIDA

Libra數字貨幣和全球金融資源平等

朱嘉明

本文是作者在2019年7月2日在中國區塊鏈應用研究中心、全國工商聯區塊鏈專業委員會主辦的“天秤幣的影響和中國對策”懇談會（上海場）的演講。本文經過作者依據錄音記錄稿的修訂後正式發表。

正文：

金融資源是支撐現代經濟成長和運行的最重要的資源。但是，在全球範圍內，金融資源的不平等日益嚴重。不僅阻礙了世界經濟的均衡發展，而且加劇了貧富差別。我們需要在這個歷史背景之下，思考和觀察Libra的理念、設計和試驗。很有這樣一種可能：Libra是解決全球金融資源嚴重不平等的一種構想和嘗試。

1. 如何定義“金融資源不平等”

那麼，何謂“金融資源不平等”？主要是指各類金融資源，特別是貨幣資源的產生、分配，包括銀行、基金在內的金融機構，以及資本市場和貨幣市場的分佈和社會分佈。具體表現在：

（1）美元是世界貨幣資源的主體。美國GDP大概是20多萬億美元，佔全球比重約25%，但是，美元佔世界“儲備貨幣”的60%以上。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而中國在世界儲備貨幣中的比重極為低下，截至2018年第四季度，各經濟體央行持有的外匯儲備中，人民幣資產比重達到歷史最高點，不過是1.89%。聯合國有194個成員國，其中150多個國家對金融資源的影響趨於零，或者説微不足道。

（2）金融機構，資本和貨幣市場主要分佈在發達市場國家，新興市場國家有所改善。但是，還有太多的發展中國家少有現代金融機構，還有數十億的民眾沒有銀行賬户，也難以得到現代金融服務。

（3）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在各種類型國家內部，人均貨幣和金融資源的差距甚大，而且不斷擴大。

（4）美聯儲，以及華爾街代表的傳統金融資本力量，以強大的財富為基礎，長期主導貨幣金融資本的主要走向。

（5）世界的跨國公司不斷增長的金融力量與商業銀行的緊密合作，繼續成為金融危機之後的最大受益者。

（6）IMF、國際清算銀行以巴塞爾協定及各類世界性金融合作組織，例如：SWIFT和Ripple協議，有效地影響着金融體系的規則與秩序。

（7）金融科技和創新成果分享的失衡。

從世界範圍內看，上述情況存在顯而易見的繼續惡化趨勢。

2. 造成 “金融資源不平等” 的原因

主要是由歷史與制度原因造成的。

（1）布林頓森林會議。1944年7月，44個二戰同盟國的730名代表在美國新罕布什爾州佈雷頓森林華盛頓山賓館召開的會議。這次會議的核心成果是確定唯有美元和黃金掛鈎，而其他世界貨幣和美元掛鈎的制度。因為美元的含金量是確定的，與美元掛鈎的其他貨幣的匯率自然是固定的。在這樣的制度下，美元事實上成為了“世界貨幣”。

（2）尼克松宣佈關閉美元和黃金的窗口。1971年8月15日，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正式宣佈關閉美元窗口。因為切斷了美元與黃金之間的直接聯繫，不存在穩定的美元含金量，意味着消除了戰後“金本位”的最後影響殘餘，從此，世界進入到浮動匯率（Loating Exchange Rate）時代。儘管如此，美元依然維繫着世界主要的，甚至是絕對“儲備貨幣“的地位。

（3）廣場協議。1985年9月，美國、日本、英國、法國和西德所簽署的“廣場協議”，開啓了世界主要國家央行直接干預外匯市場和匯率的先河，人為地實現了世界主要貨幣，特別是日元對於美元的升值。從此，政府可以操作匯率，匯率政策成為貨幣政策的組成部分。世界匯率是以美元為中心的匯率體系。

（4）歐元發行。歐盟根據《馬斯特里赫條約》規定，11個歐洲國家承認以歐元為官方貨幣，並於2002年1月1日歐元正式流通。歐元的本質是主權國家的“貨幣聯盟”，是“超主權貨幣”的試驗。

（5）2008年因為“次貸危機”觸發的世界性金融危機。這場危機的影響極為深刻，強化了政府對金融資源的控制力和影響力，或者説，強化了政府對金融資源的壟斷能力。最有代表性的是美國、歐元區和日本實施“貨幣量化寬鬆（QE）” 政策。十年之後，該政策對世界宏觀經濟的深刻改變，還沒有全面顯現出來。

3. “金融資源不平等” 的後果是什麼

金融資源不平等所造成的主要後果：

（1）加劇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富國與窮國——包括新興市場經濟國家的差距——是世界經濟失衡的重要原因。

（2）加劇世界人均金融資源分佈的差別，呈現發展中國家人均GDP上升，而人均金融資源下降的狀況。

（3）所有國家內部的金融資源分配的失衡，金融資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世界極少數金融機構和人羣積聚。中產階級是金融資源不平等的最直接傷害羣體。

因此，全球性金融資源分佈和分配的失衡，最終加劇社會分裂，構成世界性動盪的深層原因。

4. 解決 “金融資源不平等” 的嘗試

在過去數十年間，面對全球性的金融資源不平等現象和後果，人們不斷提出解決方案，並開始各種嘗試和試驗。大體存在“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大類：

關於“自上而下”方案和試驗，最成功的歐元發行和歐元區的建立。十餘年來，歐元的發行和流通，特別是歐元區內部的債務危機的治理，以及歐元區的東擴，證明歐元的設計是合理的，歐元的基礎是堅實的。歐元的存在和發育，有利於改變美元的壟斷地位，有利於世界貨幣體系的平衡，抑制全球金融資源的失衡。遺憾的是，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關於在亞洲移植歐元構想，建立“亞元”還沒有可能。

在“自上而下”的方案中，還有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後，中國當時貨幣金融主管王岐山和周小川提出的“超主權貨幣”，但是，中國的這個方案並沒得以廣泛接受和實施。只是IMF“特別提款權”結構有所改變，中國的“特別提款權“比重得以有限增加。此外，自2015年前後，歐盟國家，英國、新加坡，香港和台灣政府開始推動“開放銀行”（Open Banking）,旨在迴歸消費者對銀行賬户信息的主權，有權決定讓其他銀行或第三方機構獲取賬户資料，使得消費者獲得更為多元的金融服務。

關於“自下而上”的方案和實踐則相當豐富：

（1）發展金融和“金融深化”構想。1973年，非常巧合，美國經濟學教授羅納德•I•麥金髮表：《經濟發展中的貨幣和資本》，而美國經濟學教授愛德華•S•肖發表《經濟發展中的金融深化》。他們的核心思想是：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的重要障礙是“金融抑制”——所以，他們主張“深化”金融，推行金融自由化。

（2）社區貨幣實踐（Community Currencies）。世界上有3千多種社區貨幣，主要分佈在發達國家，是由當地社區自己創造的貨幣。這是人們面對金融資源嚴重失衡下的一種反應。

（3）“窮人銀行”。1983年，穆罕默德·尤納斯（Muhammad Yunus，1940-）在孟加拉創辦的孟加拉鄉村銀行（Grameen Bank），向來以提供微額貸款給窮人，對貧困民眾發展經濟貢獻顯著，而他也因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但是，尤納斯的“鄉村銀行”方案在孟加拉行的通，卻無法在世界範圍內推行。

（4）“茶黨運動”和“佔領華爾街運動”。“茶黨運動”是一個發生在2009年的美國社會運動，主要參與者是主張採取保守經濟政策的右翼人士。“茶黨運動”不屬於長期性社會運動，然而，其所有的骨幹和領導者都成為共和黨，支持特朗普。在一定的意義上，特朗普是靠茶黨支持上台的。“佔領華爾街運動”發生在2012年，起源於美國紐約，之後，蔓延到美國主要城市，甚至世界的一些國家與城市。該運動的最基本訴求是改變華爾街的金融資本控制世界的局面，提出最富有的1%的人口占據了99%的財富，而99%的人口僅僅擁有1%的財富，因此，每一個參與“佔領華爾街運動”成員，都屬於99%的社會羣體。

（5）時間銀行。美國人埃德加·卡恩（Edgar S. Cahn ，1935-）於1990年代創立時間銀行，希望通過時間銀行模式實現勞動的直接交換。其前提是勞動不分貴賤，每個人的工作時間都是平等的。

（6）眾籌（Crowd Funding）。眾籌興起於1990年代，相對於傳統融資方式，基於互聯網，傳播的特性，傳播創業者、藝術家或其他創新計劃，獲得民眾的關注，得到項目啓動資金。眾籌方式的本質是打破資本與投資的壟斷傳統。

（7）P2P 借貸（Peer-to-Peer Lending），也是企圖通過小額貸款模式改變金融資源供需嚴重失衡狀態的驗證試驗。

（8）比特幣背後的“密碼朋克運動”。廣義朋克（Punk）運動發源於1970年代，以主張充分顯現個人意識和主張的文化運動。這樣的思潮影響了密碼學界：一些密碼學家、數學家和計算機科學家，結合在一起，企望結束國家對貨幣和金融資源的絕對壟斷，最終於2008年年末，即世界金融危機最為嚴重的時刻，推出了“比特幣”——一種非主權，去中心化的貨幣。在發明比特幣密碼朋克中，確實有一些充滿了無政府主義和自由精神的人。他們希望**用代碼建造“烏托邦”。**後來，當比特幣問世之後，掌握比特幣的很多人未必能夠堅持這樣的理念，這是另一個問題。

其實，還不止這些主張、運動和試驗。有一點是肯定的：人們最終目的是希望改變金融資源的嚴重不平等，而嚴重不平等的背後則是金融資源的壟斷。

5. 為什麼説Libra可能是解決“金融資源不平等”的一種試驗和嘗試

2019年6月18日，Facebook公佈 Libra白皮書，將解決“金融資源不平等”，以實踐“普惠金融”，“讓更多人享有獲得金融服務和廉價資本的權利”作為其追求目標。為此，“全球貨幣和金融基礎設施應該作為一種公共產品來設計和管理”。現在對Libra的實施和前途做出判斷，顯然為時過早。但是，Libra的基本的構想和實施方案，無疑創造了一個衝擊波，其範圍包括了經濟學界、數字經濟和數字貨幣領域、國家貨幣當局和政府的金融監管部門。

Libra在如何解決“金融資源不平等”方面，最值得重視的是：

**（1）**將Libra定義為 “非主權貨幣”。

**（2）**Libra採用區塊鏈作技術，屬於“貨幣互聯網”。

**（3）**Libra以“一籃子”世界主要主權貨幣作為實現其價值穩定的基礎。

**（4）**Libra本身就是新型金融“基礎結構”， 意味着超越傳統銀行服務。

**（5）**Libra將是世界交易速度最快的“貨幣”。

**（6）**Libra將實現全方位降低民眾貨幣交易成本。

**（7）**Libra還是一個和諧的金融生態系統，在這裏的成員會獲得平等的權利。

特別需要強調的是，Libra 為世界的大多數在貨幣金融領域沒有話語權的國家和民眾，提供了一種選擇。因為Libra，世界開始存在與傳統主權貨幣並存的“非主權貨幣”，確切地説是“非主權數字貨幣”。現在，世界貨幣體系正在悄然改變：過去主權貨幣，或者法幣（Fiat Money）的“一統天下”正在解構，形成了“一分為三”的局面：主權貨幣，民間貨幣和非主權貨幣並存。這樣的局面，不再是設想，而是事實，是世界範圍內成了氣候的事實。見下圖：

最值得注意的是，任何貨幣形態都在數字化。到目前為止，形成五種數字貨幣主體：

（1）各國央行發行。近年來，很多國家都在做這方面的研究和試驗，除了愛沙尼亞等小國之外，其他國家基本是“雷聲大雨點小”。

（2）商業銀行。

（3）商業銀行和實體經濟企業。

（4）社交平台和互聯網巨頭聯合體，例如Libra。

（5）無主發行，最典型的是比特幣。見下圖：

因為貨幣體系的解構，以及貨幣金融存在形態的數字化趨勢，財富創造和分配模式需要改變。與此同時，相應的法律體系，監管模式，需要調整，甚至重建。

但是，不能因此推論到Libra是“穩定幣”。因為所謂“穩定幣”這個概念本身就存在問題，近乎於“永動機”思想在數字貨幣領域的翻版。貨幣學不等於熱力學，但是，貨幣學需要思考熱力學的原理和定理。熱力學第二定理對於理解貨幣體系尤其有啓發。在複雜的貨幣體系中，任何一種貨幣的穩定都是相對於其他貨幣而言的，而實現自身的穩定需要消耗能量，增加“熵”值，所以導致新的不穩定。

最後引用席美爾在《貨幣哲學》的一段話作為結束：“現代文化之流向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奔湧：一方面，通過在同樣條件將最遙不可及的事物聯繫在一起，趨向於夷平、平均化，產生包容性越來越廣泛的社會階層。另一方面，卻傾向於強調最具個體性的東西，趨向於人的獨立性和他們發展的自主性。貨幣經濟同時支撐兩個不同的方向，它一方面使一種非常一般性的、到處都同等有效的利益媒介、聯繫媒介和理解手段成為可能，另一方面又能夠為個體性留有最大程度的餘地，使個體化和自由成為可能。”【1】

我希望：**在未來的貨幣金融領域，絕對壟斷狀態應該逐漸改變，給人類更多選擇，保證人們有更多和更大的自主權，改變金融資源的嚴重不平等。**所以，我們需要關注在金融貨幣領域的新思想、創新和試驗。正因為如此，我們還是需要持續關注Libra的未來走向。

註釋：【1】西美爾，《現代文化中的金錢》，1896

附：問與答

問：在我的理念裏面，Libra是科技精英與資本精英聯手對華爾街資本大鱷的宣戰。那麼，我們中國企業家該怎麼來參與？如果我們在排除在外，應該怎麼辦？我們的政策體系該怎麼給我們搭橋？

答：中國企業家怎麼辦？最重要的是建立更全面國際視野，理解國家利益和全球利益之間的關係。此外，在維護自身的商業利益同時，建立社會責任感，甚至人類的責任感。

Libra在這方面，在其白皮書所體現的社會價值觀方面，對中國企業家提出了相當大的挑戰。如果大家認真閲讀Libra所説，充滿社會和人類情懷，有的語言比共產主義還共產主義。特別是，Libra確實對“普惠金融”做了深度解讀，並且提出實現“普惠金融“的一種方案。至於Libra能不能做到，那是另外一個問題。現在，對越來越多的傳統企業來説，首先的問題是有沒有將社會責任作為參加未來競爭的前提。

問：如果Libra真的發行之後，它是否存在利息問題？

答：這是一個很有挑戰性的問題。現在看，所有非主權的加密數字貨幣，以比特幣為代表，都還沒有提出是否存在利息問題，以及如果存在利息，其依據是什麼的問題。

Libra不同於比特幣，實際存在中心，而且存在其價值和一攬子法幣掛鈎的關係。這樣Libra的價值很可能是有波動的。進一步來説，將來的Libra，除了用於支付之外，很可能涉及的所謂的“存款”和“貸款”場景，如果是這樣，Libra無法迴避所謂的“利息”問題。對窮人來講，“利息”，哪怕一點點，都是很重要的。支付寶已經提供了這方面的經驗。支付寶出來了之後，對很多老百姓來講，每天獲得幾塊錢的利息，也是在意的。

問題是，Libra他根據什麼樣的原則來確定和調整其利息？至少存在若干可能性思路。但是，存在形式很可能是固定利息，浮動利息，或者是把利息和Libra和債券結合在一起。更深的問題就是説，Libra流通的國家甚多，如何適應各個不同國家的通貨膨脹率，利息結構將是十分複雜的問題。

有一點可以肯定，Libra將影響世界貨幣供應體系，超越國界，高度流動。特別是，Libra將是人類歷史上流動速度最快的金融媒介。如果考慮到5G的因素，人們應該有更大的想象空間。

問：Libra是否代表了“穩定幣”？

我前面已經表明過我的態度：在金本位制度結束之後，只要談貨幣，只要無法建立單一的貨幣體系，只要存在財富模式和價值演進，就不可能創造出一種“穩定幣”。

貨幣領域與物理世界有着近似與共通之處。只要存在有温差，任何能量轉化過程都要消耗能量源。實現穩定的成本，需要消耗巨大的社會成本、經濟成本，還導致貨幣金融領域“熱力學”意義的“熵”值增加。因此，穩定幣是一種良好願望，在現實中如同“永動機”的追求。

請大家特別重視尼克松在1971年8月15日宣佈關閉美金和黃金窗口這個歷史事件。這之後，世界就進入到浮動匯率時代，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控制不同主權貨幣之間市場價值關係的波動。

現在我們可以看到，Libra價值將與一籃子主要法幣掛鈎。這很可能是“雙刃劍”，一方面提供了真實的價值基礎，另一方面，無法隔斷因為法幣，包括一籃子法幣內在價值的波動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