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轉折中的台積電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551899-2019-07-08 08:31
來源 :微信號 AI財經社
撰文 / 鄭亞紅
編輯 / 趙豔秋
豆漿早餐會的談話
“要用多久這個技術才能生根?”
“四年。”
“要花多少錢?”
“一千萬美金。”
台北南陽街一家叫做“小欣欣豆漿店”的早餐店裏,七個男人圍坐在餐桌前,正在談論電子錶的芯片。提問的是台灣地區早期科技政策規劃者孫運璿,回答問題的是美國RCA公司研究室主任潘文淵。其他幾位亦是產業界的重量級人物。
在這頓熱氣騰騰的早餐會上,他們確立了兩個願景:台灣要成為電子錶行業龍頭,而集成電路將成為下一代產業藍圖。彼時,台灣勞力密集的輕工業、加工出口業已面臨增長瓶頸,正在尋找20世紀70年代中期之後的產業轉型支點。
台灣半導體產業之夢就在豆漿的香氣中勾勒出最初的輪廓。他們確定了一件事:從美國尋求合作伙伴,以及挖美國牛人,以爭取時效。看來,不僅僅是互聯網行業需要“唯快不破”,集成電路行業亦是如此。
而後一年,美國RCA公司被遴選為台灣地區集成電路合作計劃的夥伴。可不要小看這家似乎沒有英特爾那麼大名氣的公司,它可是由美國聯邦政府創建的公司,發明過太陽能電池、世界上第一台黑白電視機,並在上世紀60年代和IBM先後腳發佈了混合集成電路。台灣工研院專門成立了技術顧問委員會,自RCA的技術轉移中,取得了集成電路技術。
一年後,一個19人的年輕工研院工程師團隊赴RCA受訓,他們中一些人之後成為半導體行業的翹楚,比如聯發科董事長蔡明介、聯電董事長曹興誠、台積電副董事長曾繁城。
在“豆漿會議”的同一年,“讓競爭對手發抖的人”,43歲的華人張忠謀還處在其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巔峯上。這個單眼皮方圓臉、不苟言笑的華人當時是掌控德州儀器全球半導體業務的資深副總裁,是當時這家雄霸半導體行業全球第一公司的三號人物,也是在美國科技公司職位最高的華人,比後來“硅谷最有權勢的華人”陸奇,在市場廝殺中可要霸道得多。
早在豆漿會議兩年前,張忠謀就帶領德州儀器通過技術領先一步落地和產品每季降價10%,將英特爾在內存市場上打得找不到北,不得不轉型去做CPU。
在德州儀器,張忠謀的同事不少是半導體行業的開山鼻祖。比如傑克·基爾比,世界首塊集成電路發明者、也是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比如戈登·摩爾,提出了“摩爾定律”的人,以及之後與摩爾一起創立英特爾的安迪·格魯夫。
1974年,張忠謀因處理德州儀器裁員事務,認識了來自寶島的同胞孫運璿。他不知道這個同胞對他充滿興趣,只是奇怪這個人怎麼對集成電路如此着迷。直到1981年,已經50歲的張忠謀才首次來台短暫考察。過了一年,他接到了來自對方的邀請。
張忠謀此前從未在台灣生活過。他是浙江寧波人,父親張蔚觀在銀行系統工作,令張忠謀從小生活優渥。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裏,張忠謀18歲前跟隨家人為躲避戰亂,輾轉在南京、廣州、重慶、上海、香港多個城市。直到18歲,他赴美留學,成為哈佛當年唯一一箇中國留學生。而後又聽從家人建議,為學習理工科轉入隔壁麻省理工。這之後他與家人在美國生活。
1982年孫運璿給張忠謀的三個工作邀請中,其中一個是做工研院院長。工研院稱得上是台灣半導體產業的孵化器和培養半導體人才的搖籃,它的前身是1936年成立的“新竹天然瓦斯研究所”,系寶島上第一家科研單位。後來幾經合併成為工研院。工研院不僅承接了RCA公司的半導體工藝技術,還在後續先進科技研發上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就在張忠謀開始接觸台灣的那幾年,1980年,仿效“硅谷”的新竹科技園區落地,工研院出資5億新台幣建立聯華電子,後者成為台灣首座4英寸晶圓製造公司。未來的一段時間裏聯電將會和台積電並列為雙雄,並在28nm的製程上被台積電就此甩在身後。
新竹科學園區,台積電廠房 圖/視覺中國
時下,張忠謀已經有意離開德州儀器。一方面,他與公司向消費市場進軍的戰略理念不合;另一方面,這個生性耿直的中國人並不在德儀接班人的候選範圍之內,離開是必然的。不過,張忠謀當時考慮的是自己在德儀有一大筆股票選擇權尚未到期,而與此同時台灣給他的薪酬又遠遠難以彌補這損失,所以他選擇了拒絕。
直到三年後,張忠謀拿到屬於自己的股票,實現財務自由,加之工研院董事長多次拜訪,甚至不惜跑到他位於紐約川普大廈的住所。最終,54歲的張忠謀坐上了飛往太平洋另一邊小島的飛機,開啓人生下半場。
張忠謀的第二個巔峯
就在張忠謀剛剛落地台灣出任工研院院長時,35歲的郭台銘正帶領着公司鴻海精密迎來十週年。不止如此,這個年輕的企業家還跑到美國設立分公司,創立了富士康品牌。
圖/視覺中國
更早些時候,上個世紀50年代,在台塑集團董事長王永慶、也是HTC董事長王雪紅父親的帶動下,台灣地區的經濟依靠化工、原材料製造騰飛了20年。但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郭台銘這一代青年人選擇大方向時,大勢已不屬於傳統行業,科技產業已初露端倪。
郭台銘識時務,放棄塑料品製造,轉以當時新興的黑白電視機旋鈕起家,而後在80年代,趁着PC浪潮,又切進個人電腦連接器領域,成為這一領域霸主。隨後,鴻海和富士康復制了此前的成功,接連在電腦和手機代工中淘得一桶金。
但是始終,鴻海都不被看做是技術密集型企業。近年來,其為脱離“代工”標籤而做出的轉型和掙扎令人唏噓。
同樣做“代工”,張忠謀與郭台銘做的事相去甚遠。
張忠謀來到台灣兩年後組建台積電,做起了晶圓代工,也就是芯片製造,這類企業有個英文名叫Foundry。
芯片,也稱集成電路,如果沒有它,人類世界將無法使用任何現代電子設備,包括手機、電腦、iPad等。而芯片行業主要分為芯片設計、晶圓製造、封裝及測試。
在台積電之前,世界上的半導體公司大都是一攬子全包,以英特爾為代表,從前端的設計和後端的製造生產都由自己完成,這種公司模式被稱為“IDM”。但IDM的門檻是極高的,僅以芯片製造環節為例,本身就十分困難,通過將近5000道工序,把數億個晶體管,在一片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硅晶片上製造出來。企業要冒着巨大的投資風險,等待一個漫長的回報週期,這對於一些新進企業來説,門檻過高。
張忠謀注意到半導體公司通常主業都放在設計和銷售產品,但在晶圓製造上做得並不好。於是,台積電確立只做晶圓製造,做Foundry。
台積電的首要任務是建立一座6英寸晶圓廠,當年需要2億美元。張忠謀開始四處尋求資金支援,他甚至去美國敲了前東家德州儀器和好基友安迪·格魯夫的公司英特爾的門,但都碰了一鼻子灰。
最終台灣“國科會”出資1億美元,佔股48.3%,荷蘭飛利浦公司佔27.5%,另有民間資本如台塑王永慶、台南幫大佬吳修齊等出資24.2%。這些資金一直到1992年底才全部到位。其中,張忠謀選擇飛利浦,是因後者手握技術,為早期台積電進行了技術授權和研發支持,避免了知識產權糾紛。
這之後,台積電獲得英特爾認證,為其做低端芯片代工,打響了自己的名聲。而台積電的第一個重要的單子,則來自當今的芯片巨頭高通。高通創始人歐文·雅各布斯是張忠謀在麻省理工的師弟。當時歐文拿到了無線芯片的獨家專利,但卻無資金和能力自己製造芯片。於是這對MIT的師兄弟一拍即合,高通來設計,台積電做製造。這樣看,半導體的圈子着實不大。
台積電創立的Foundry代工模式,很快成為舉足輕重的角色,改變了半導體產業生態。上世紀90年代,一批專注於芯片設計的公司應運而生,包括英偉達、博通、Marvell等。由於這類公司只做設計,沒有工廠,因此被稱為Fabless。直到現在,英偉達的創始人黃仁勳仍然將Morris Chang(張忠謀英文名)視為摯友,稱“沒有台積電就沒有英偉達”。
整整十年,伴隨電腦行業的盛行,芯片製造工藝不斷精進,台積電在晶圓代工領域站穩腳跟,1997年張忠謀敲響了紐交所上市的鐘聲,當時他已經66歲。
不過,台積電並非一朝跳上枝頭。直到1998年,台積電在0.18微米制程上勉強追上歐美IDM巨頭,譬如德州儀器和摩托羅拉,在成本的考慮下,後者開始把台積電放在眼裏。
另外一個背景是,2000年之際隨着12英寸晶圓廠成為主流,建廠成本能讓人驚掉下巴。一座廠要投入25億-30億美元,這讓財大氣粗的IDM大廠也望而生怯。
而張忠謀為搶下IDM大客户訂單,擬定了一套“羣山計劃”:針對五家採用先進工藝的IDM大廠,為其量身訂做解決方案。通過“羣山計劃”,台積電與德州儀器、意法半導體、摩托羅拉順利磨合,甚至雙方一同投入資源,共同開發製造工藝。之後這種合作形式也延續至今。
至此,IDM公司開始嘗試放棄自建晶圓廠,走更輕的模式,但也意味着對台積電依賴度越來越高。這也可以看出,在任何時代,包括前幾年盛行互聯網輕模式的時候,那些手握供應鏈核心資源的“重型企業”,都不會輕易失去話語權。
張忠謀所創立的台積電正式將Foundry晶圓代工從一個副業做成一個主業。而張忠謀則更早地預見到了這一趨勢。
圖/視覺中國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數百億的投資灑向新竹科技園,半導體產業鏈公司紛紛成立,與北京中關村街道面積相當的園區中,有超過200家公司,超過一半與半導體有關。除了台積電、聯電“代工雙雄”之外,還出現了亞洲第一大芯片設計公司聯發科、全球封裝測試行業龍頭日月光等。2018年,台灣地區晶圓代工產值是全球的7成;封測產值在全球市佔率約5成。
台灣電子產業幾乎也在同期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草創期入局的宏碁電腦、華碩進入電腦大量產時代,輸入設備公司諸如全友、虹光佔據了全球影像掃描類出貨量的九成以上,而鴻海、和碩、廣達幾乎承包了蘋果的代工。
Morris也迎來了自己的春天。進入千禧年,結束第一段婚姻10年後,70歲的張忠謀與57歲的張淑芬結為夫妻。再次巧合的是,張淑芬是郭台銘的表姐,張郭兩個台灣不同領域的大亨也因此有了一條曲折的姻親關係。
兩位教父的恩怨
儘管妻子張淑芬談起張忠謀時,用誇張的台普感嘆:“你們不知道他有多天真!”但在大部分人眼裏,張忠謀與天真不太沾邊,他嚴肅、理智、強勢,一副“撲克臉”。
員工向他彙報時沒人會不緊張。就算他同意你的觀點,但他那雙不大的眼睛也絲毫不會流露出笑意,除非你的表述邏輯清晰,將事情講得透徹,不然他會在一連串追問中讓你露出馬腳、無地自容。
充分感受張忠謀殺伐果決這一面的是另一個張姓後輩,張汝京。
張汝京跟張忠謀淵源頗深。暫且不提後來台積電與中芯國際那場曠日持久的官司,1977年張汝京供職德州儀器,之後的幾年他與Morris Chang共同為這家公司工作。只不過,張汝京後來回憶,相差17歲的兩人層級差別太大,張汝京的老闆是Martin Cooper,Martin的老闆叫Kirk Pond,Kirk的老闆是Ron Richie,Ron的老闆才是Morris,即張忠謀。
1997年張汝京回島創辦世大半導體,主營存儲產品的代工,成為台灣地區繼台積電和聯電之後的第三家晶圓代工廠商。成立僅三年後,世大就實現盈利。但正當張汝京準備大幹一場時,2000年元旦剛過,大股東將世大以50億美元的價格賣給了台積電。
圖/視覺中國
而“前老闆”張忠謀為何收購世大呢?一是半導體需求旺盛,台積電亟需擴大產能;二則是為了甩開老對手聯電。前一年聯電合併了旗下五家公司,將自己一口吃成資本額超過800億的企業。於是台積電將手伸向了世大半導體。
台積電成立32年中僅有兩次收購,世大是第二起,另一起發生在收購世大的半年前——台積電收購德碁。德碁是施振榮創辦的宏碁旗下的半導體制造商,因投資過大,難以支撐,賣給了張忠謀。
這兩起併購給當時的台積電擴充了產能,成為甩開聯電的關鍵一躍。
後來,張汝京曾回憶,世大被併購時,他和張忠謀長談過,提議到大陸建設工廠,但沒有得到張忠謀的認可。於是,在世大被收購後的第二個月,張汝京便籌資14.8億美元在開曼羣島註冊成立了中芯國際集成電路製造有限公司。
而這一次,這個從小在台灣長大的中年人,離開了台灣,將中芯國際開在了上海浦東的張江高科技園區,開始投身大陸晶圓製造。
而這才是他與張忠謀走向“殊途”的開始。兩人之後分庭抗禮,分別成就了中國大陸和中國台灣半導體制造的基石。
中芯國際成立一年半後,便公開稱將在年底前使用0.18微米技術試產,並在2002年進行商業化批量生產。
這一時間,中芯國際雖然資源有限,但是彷彿手握寶劍,所向披靡。張汝京帶着一批僅有數百人的中國台灣集成電路人才以及美歐韓人士,攻克主流工藝技術,並走上了一條市場經濟的道路。當年,大陸晶圓代工企業都屬於國企,中芯國際走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2003年,中芯國際的產能達到了每月6萬片,累計銷售收入達到30億元。除了背靠市場潛力巨大的中國外,中芯國際大部分訂單來自海外,並與多個國際巨頭,諸如IBM、東芝、高通、博通聯姻。
與此同時,張汝京在加快建廠節奏,不到四年時間,就擁有了四座八英寸廠,還有一座12英寸廠。根據當時的國際建廠經驗,中芯國際融到的那點錢是根本做不到的,但張汝京利用當時大量半導體二手設備的機會,實現了低成本建廠。
中芯國際某生產車間 圖/視覺中國
中芯國際勢頭之猛,張汝京內心也很自豪。曾有芯片行業人士向AI財經社回憶,張汝京曾私下向他確認,當時中芯國際與台積電的差距只有一兩年,甚至他只要9個月就能趕上新竹那個老大哥,並預計90nm的工藝將超過台積電。
但張忠謀已經在籌備反擊戰。2003年,台積電陸續向美國多個地區法院,以及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提起訴訟,請求判定中芯國際侵犯其專利權、竊取商業秘密、不正當競爭和干擾經營,要求其支付10億美元違約金。當時有分析稱,台積電對於起訴的時間點有深層考慮,一是要遏制當時因為低價格與中芯國際簽單的北美客户羣,二是要讓中芯的IPO計劃受挫。
雙方這場知識產權的官司一共打了六年,期間在2005年曾達成過一次和解,中芯國際向台積電支付大約1.75億美元。時任中芯國際CEO的張汝京認為,1.75億美元按照六年分期支付,每年支付3000萬美元只佔收入1%至2%,對公司業務影響不大,遂簽字畫押。
然而,僅僅一年半以後,台積電再次對中芯國際提起訴訟,稱中芯國際違反和解協議,盜用公司商業機密。截至2005年,台積電的研發費用大約為15.31億美元,而中芯國際在其所有工藝技術的研發中僅花費了2.36億美元。
台積電還稱,中芯國際的“陰謀”,還包括從台積電及其關聯公司聘用100多名關鍵性僱員,以及直接誘使當時的台積電員工違法提供保密信息。
台積電為何要與中芯國際再掀戰火?有分析認為,這可能是針對中芯國際90納米技術而來。當時,中芯國際已將工藝迅速推進到0.13微米甚至90納米,而台積電在大陸還只能提供0.25微米的工藝,台積電再次打官司阻止中芯國際。
張汝京對此發表聲明稱,對於台積電此次行動感到十分震驚並深表失望。聲明中,張汝京還解釋了有關存儲器的技術來源和幾個半導體工藝的知識產權所得。
這場訴訟很快演變成雙方互相控訴。最終台積電勝訴。直到2009年,中芯國際宣佈與台積電簽訂和解協議,將向台積電分期4年支付2億美元現金,同時向台積電發行新股及授予認股權證,交易完成後台積電將持有中芯國際10%股份。
張忠謀和台積電的這次反擊,不僅讓中芯國際元氣大傷,也拖垮了其腳步。中芯國際靈魂人物在這場訴訟中成為犧牲品,張汝京“主動”退出自己一手建立的公司。張汝京説,他不願公司因為法律戰內耗,也不贊成主戰派意見,他堅持辭職下台,“由我來做個了結”。
在打官司期間,中芯國際於2004年於紐交所上市,不被美國股市待見,最終於今年5月從紐交所退市。
離開中芯國際的張汝京,先後在大陸創辦LED、硅材料企業,如今在青島啓動了他的第五次創業,創辦芯恩公司,探索一種“共享式的IDM模式”。
但大陸與張忠謀和台積電之間的糾葛卻遠未結束。
在這樣一個人際流動有限的圈子,台積電仍然有不少重要人物出走並投身大陸半導體事業。比如出走台積電投奔三星的梁孟松,曾幫三星搶先一步在蘋果面前拿出了14nmFinFET工藝技術,奪得了蘋果A9處理器的訂單。2018年,這位研發大將成為中芯國際的聯合CEO,快速拉昇工藝研發速度,領導這家大陸晶圓代工廠在14nm和12nm進行突破。
風雨中的台積電與華為
“有一個總統把世界搞得很悽慘。”台積電總裁魏哲家近期在大陸舉辦的技術研討會上一説出這句話,台下的客户們發出了默契的笑聲。另一邊,台積電發言人孫又文後來説:“Morris(張忠謀)是不會開這種玩笑的,他很嚴肅,但魏哲家就會,他比較開朗,愛跟大家開玩笑。”
當天,這家來自台灣的晶圓代工巨頭在東方明珠旁的上海國際會議中心舉辦了它在大陸一年一度的技術研討會。數十家企業每年都會如期參與會議。展示位在會議廳外沿路排開,展示板超過一大半均為英文介紹。華為海思也在參與之列,尤其特別的是,簽到處還為其開闢了單獨通道。
茶歇間隙,孫又文一下子就被媒體團團圍住。她個子嬌小,留一頭幹練的短髮,戴一副紅邊方框眼鏡,説起話來聲調高昂,有寶島人民特有的開朗和親和力。
此刻,幾個來自北京的記者正在向孫又文詢問台積電向華為的供貨情況。
“這我沒辦法説,對於我們單個客户的信息,我們都是不能講的。”孫又文眉毛一挑,依然不改爽朗氣。
論壇現場,不論是主講人含有大量專業英文名詞的演講,還是全英文的PPT展示,都表明這是一場面對從業者的會議。而對於大陸媒體而言,這是他們首次收到來自台積電技術論壇的官方邀請。
就在這場研討會發布前不久,特朗普的實體清單將華為置於兩國科技冷戰的風口浪尖。在禁令發佈後,美國半導體大廠英特爾、高通、博通和美光,即刻發出聲明,凍結出貨給華為。而台積電則幾乎在第一時間表示,經過評估後認為出貨給華為海思並沒有違返出口管制規範,將會持續出貨。
這讓人們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台積電身上,這家來自海峽彼岸的半導體巨頭。
有媒體以“雪中送炭”和“仗義”形容此次台積電對華為的“聲援”。但實際上,將其稱為是一次在權衡法規管制下而做出的商業行為,則更為精準。華為海思作為台積電第二大客户,其訂單額貢獻的收入佔台積電去年總營收的8%,而今年第一二季更達到11%的水平。甚至台灣分析師認為,今年上半年市場行情並不太好,因為華為狂下16納米訂單,才救了台積電。
美國禁令發佈之後,台媒《旺報》報道稱,台積電股票遭受外資大甩賣,連續12個交易日賣超逾12.5萬張,股價從4月下旬至今,總市值蒸發超過9000億台幣(約合2000億元人民幣)。
根據美國的“出口管制”,決定台積電是否能夠繼續供貨給華為的關鍵信息在於:其源自美國的技術是否超過25%的上限。
25%標準是什麼?此前,台積電表示,在自行評估、並與國外法律事務所確認後,確定在包含所有材料、EDA工具等情形下,台積電沒有超過25%。孫又文也盡其所能,將其描述為:“(出口貿易管制)不只這個25%規則,還有其他規則,我們有內部外銷管理系統追蹤與監測所有出貨,來確保我們符合規則。”
製造一顆芯片的成本結構既包括設備和技術,還包括凝結在這其中的研發投入、管理成本。台積電的設備,諸如生產機台有大量來自美國設備大廠,但前者諸如研發投入、管理成本,羊毛就都出在寶島上了。有專家分析,因此台積電的“美國成分”應該低於25%。
總之,這是一個模糊的法規,給台積電留下了一些可以轉圜的空間。孫又文也開玩笑道:“你們不要報道那麼清楚,容易給老美提供思路,萬一他們又想出新的角度讓台積電供不了貨怎麼辦呢。”
寶島上的晶圓代工巨頭,成為華為在這場劫數中最後的灘頭堡。隨着32年的發展,目前台積電超過八成的股份把握在外資手中,確切地説是荷資和美資控股。“從做生意的角度它願意幫華為;但特朗普不讓幫,它也必須保持中立。”有芯片行業專家對AI財經社總結説。
有趣的是,1987年,台積電和華為幾乎同時在海峽兩岸分別成立。這兩家商業模式和主營業務毫不相同的公司,因為全球經濟政治格局的變化,32年後被再次拉到一起。
台積電是否是華為唯一的稻草?在晶圓代工這一方面,台積電幾乎是一騎絕塵。截至目前,它一手包攬了市場上目前製程最先進的7nm芯片。華為去年夏天推出的麒麟980,以及即將發佈的麒麟985正是出自台灣新竹的廠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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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華為已經有所準備。芯片行業資深人士透露,華為將芯片製造的寶壓在中芯國際和上海華力微身上,雖然這兩家芯片製造企業目前的生產水平還不能與台積電同日而語,但“如果特朗普堅持幾年,這兩家企業的水平反而就上去了。”
後張忠謀時代
中芯國際和華力微能否逆襲超車還需要時間來證明。但“後張忠謀時代”卻像一面旗子一樣,鮮亮地豎立在這個龐然大物的頭頂,供所有人評判。
一年前,張忠謀於87歲高齡退休,台積電進入“雙首長平行領導制”,劉德音擔任董事長,魏哲家擔任公司總裁,這被人視為是後張忠謀時代的開端。
巔峯之後,往日榮光往往難以為繼,這讓人們對“後xx”充滿警惕。張忠謀曾經兩次安排交棒計劃。一次是2005年卸任,其愛將,人稱“小張忠謀”的蔡力行接任,結果2008年金融危機後,蔡力行因粗暴裁員5%,並以績效考核為由欺騙被裁員工,讓台積電深陷誠信危機。2009年,78歲的張忠謀出山重新擔任公司CEO,隨即蔡力行下台。
“薑還是老的辣”,張忠謀以自身親證了這個民間俚語。他回來後,在整體經濟低迷之時,力排眾議,極富魄力地上調一倍資本投入,增加到59億美元,增加產能;其次在28nm製程的道路選擇上,張忠謀選擇了後閘極(Gate-last),而三星選擇了先閘極(Gate-first)。事實證明,台積電再一次站在了幸運女神一邊,此後其良率迅速提升,也藉此甩開了與競爭對手的差距。
2012 ,張忠謀再次為台積電安排接班計劃。他在自己底下設置三位COO 的全新組織架構,從運營、研發、業務三大領域分別欽點三位愛將劉德音、蔣尚義和魏哲家。2017年,在夏威夷家中泳池邊摔倒,台積電股市波動巨大,令張忠謀加速了退休念頭。之後蔣尚義退休,另外兩位終於共同作為接班人掌舵台積電。
有資深分析師這樣評價這位開山劈地的領袖:張忠謀讓台積電這頭大象跳起舞,讓台積電成為全球第一的晶圓代工廠。
圖/視覺中國
“強勢領導,是過去台灣代工業能起來的原因。”台大副校長湯明哲這樣説,他的後半句“但卻是未來的挑戰”。時勢造英雄,台積電自己也承認台積電只有一個張忠謀,但這樣強勢的領導者之後能否再有卓越的繼任者,是所有管理者頭痛的事情。
張忠謀當初退休前承諾自己是“裸退”,絕不做幕後垂簾者。他戲稱很多大公司繼任者在聽到他的決心後,都極為羨慕,透露出這些現任領導者的無奈。台積電發言人孫又文稱,退休的張忠謀還會每天都到台積電辦公室,但只瞭解公司對外發布的信息。
但後張忠謀時代開啓不過一年時間,台積電就出現較大紕漏,被外界歸因於“沒了張忠謀”。去年,台積電機台病毒和“光刻膠”事故接連發生,這在以往作風嚴謹的台積電從未有過。光刻膠後,台積電一年內第三次下調財務預收,讓外界發出“這不是我過去認識的台積電”。
而最新的壞消息是,幾天前,張忠謀的摯友黃仁勳的公司英偉達證實,其下一代圖形處理器將交由三星電子採用7納米極紫外光刻(EUV)工藝生產。這是一個生產規模“相當可觀”的大訂單,有媒體指出,這是三星電子首次在7納米領域“搶走”台積電的大客户訂單,“搶單大戰”或將繼續上演。
對於進入後張忠謀時代的台積電而言,保持住業界第一的位置並不容易。不僅僅是這些頻出的事故和競對的消息,有芯片製造領域專家對AI財經社分析,台積電繼任者們面臨着三個挑戰:其一,全球晶圓代工紅利期是2012年到2017年之間,目前增速已放緩。其二,台積電一直依靠大客户,蘋果、高通、華為、英偉達幾乎都超過其營收的10%。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一旦失去其中任何一家,對其影響都太大。其三,張忠謀的存在為台積電在各方協調和決策連續性上保駕護航,他離開後,這艘航空母艦在決策把控上的能力還有多大呢?
在過去32年的歷史進程中,台積電抓住了中國台灣經濟轉型的關鍵時刻,預判到半導體行業垂直分工大勢,在全球開創了晶圓代工模式;又在2008年金融危機中,加倍投資擴產能擴研發,得以抓住隨後開啓的代工行業騰飛時代;如今,在新歷史進程中的台積電,是否能順應大勢,把握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