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魯迅先生在世,看到這兩萬幅版畫組成的蘇聯美術史,應該會很高興吧_風聞
观学院-观学院官方账号-微信ID:Guanschool-微博:观学院-2019-07-09 16:44
孫以煜****蘇聯版畫收藏家
楊先讓先生,他是中央美院版畫系的教授,今年已經80多歲了。還有一位舞蹈編導藝術家,張繼鋼先生,奧運會開幕式的總編導之一,也是千手觀音舞蹈的編導。他倆在不同的場合,幾乎跟我説了同一句話。他們説,你知道嗎?你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你以一己之力打撈了一部即將消失的蘇聯美術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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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2002年到莫斯科之後開始蘇聯版畫收藏的,歷經16年時間,一共打撈淘買到以蘇聯版畫畫家手稿為主要的蘇聯美術遺存,**近2萬餘幅。****在數量、體量、質量和反映的內容上,基本上呈現出蘇聯美術史的雛形。**2017年,在十月革命一百週年的時候,俄羅斯大使館搞了一箇中俄學者論壇。我被邀請到論壇上,做了一次以十月革命為主題的蘇聯版畫展,與會的中俄專家學者無不為之震撼。當時的俄羅斯大使吉尼索夫,對這次展覽評價很高。他説,**一個忘記歷史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我們面對着這些圖像,是蘇聯歷史的一次呈現。
俄羅斯的一個公使,私下裏和我聊,他説,你知道嗎?我看到這些畫,感覺到非常親切,我小的時候就是看到這些繪畫長大的。可是轉念他又問了我一個很嚴肅的話題,他問我,這些作品是從什麼地方得到的?從畫家手裏呢?還是從其他的什麼地方?這個問話讓我意識到,這些作品在他們心目裏面份量是非常重的。我看到他們的緊張,所以跟他們解釋説,這些是我從俄羅斯的藝術市場,還有30個民間人手裏一幅一幅打撈上來。他聽到我這樣一説,有一種鬆弛,然後和我擁抱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説謝謝你,你做了一件對中國和俄羅斯非常重要的事情。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位中國的藝術家,一位是楊先讓先生,是中央美院版畫系的教授,今年已經80多歲了。還有一位舞蹈編導藝術家,張繼鋼先生,奧運會開幕式的總編導之一,也是千手觀音舞蹈的編導。他倆在不同的場合,幾乎跟我説了同一句話。他們説,你知道嗎?你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你以一己之力打撈了一部即將消失的蘇聯美術史。
他們這樣講,我當時並沒有感到奇怪,因為我做這件事情的初衷,就是要打撈一部蘇聯美術史。
蘇聯版畫就像一個紐帶在強化我的記憶,並且跟我的生活和工作始終發生着聯繫。在我經歷了從美編、編輯、到雜誌主編,1996年,我辭掉公職,專事項目企劃與產品設計。2002年,我受莫斯科中國文化醫學科學院的邀請,莽莽撞撞地來到了這個曾經叫蘇聯的地方。俗話説,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覺得是有一定道理的。**一到了莫斯科,文化與自然把我深埋心底的蘇聯記憶一下就喚醒了,**有種大夢方醒,如入孩提的感覺。尤其當我在莫斯科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他們舉辦了“俄羅斯巡迴展覽畫派作品展”,列賓的《伏爾加河縴夫》一出現的時候,我突然就想到了我童年學畫的畫師,白天臨摹巨幅的領袖肖像畫,晚上回去臨摹列賓《伏爾加河縴夫》的情景。
蘇聯美術和我生命歷程千絲萬縷的聯繫,一下子就被激活了。在這個語言不通的陌生環境裏,除去工作,關注和尋訪蘇聯美術遺存,突然就成了我工作之外所有的樂趣。當蘇聯時期的大家版畫與繪畫手稿進入我的視線時,**我感覺就像上蒼隨手一揮撒向人間的財寶,最後盡數地落到了我的面前。**一開始我的收藏目標並不是很明確,只是想憑藉曾經的美編工作經歷,盯着插圖手稿和書記封面插圖手稿、版畫收集。後來為什麼我把收藏目標盯到了蘇聯版畫上來?
説起來也很簡單,我在收藏過程中,突然收藏到1934年魯迅出版的一本蘇聯版畫集《引玉集》中,裏面一個版畫家的作品。通過這個作品的收藏,我突然明白了魯迅在上世紀30年代,他把蘇聯版畫在中國介紹的一個過程,還有中國革命美術、創作美術與蘇聯版畫非常密切的關聯和作用。我意識到,**魯迅是中國最早的蘇聯版畫收藏家。**這裏我具體的講一下,我收藏到魯迅《引玉集》這部作品的一個過程。
2008年5月的一個週末,我到了莫斯科伊茲邁依斯基的一個藝術品市場,莫斯科藝術品市場也叫跳蚤市場,他們假的東西幾乎看不到,尤其是版畫。俄羅斯人都比較誠實,他會告訴你這個是印刷品還是複製品,甚至有些時候,我們去買標牌、紀念品時,當你看到標牌紀念章時,他也都告訴你,哪個是後期複製的,哪個是過去的,複製的是什麼價格,老的是什麼價格。
這一天我到了藝術品市場,一如既往的去尋找我所需要的版畫、插圖和手稿。這時,有一位老人,他手裏面的兩幅小版畫突然引起我的注意。憑我自己的直覺和美術經驗,我就感覺它們不同凡響。版畫不大,只有6.9×4.7公分,巴掌一樣大小。**但它的刀法細密程度和排線,包括黑白灰關係的處理,近景、中景、遠景的透視關係和繪畫性的表現,非大家不能的藝術性,**你一看就知道,我就有一種非要拿到手不可的心態。
當我和老人談價格時,老人説,低於500美金不賣。我怎麼講,他都説不行,只能是500美金,低於這個就別跟我講。因為價格沒有談攏,這兩幅版畫我沒有買。可我回到家裏之後,我越覺得這兩幅畫它不一般,一定是大家手筆。畫後面還有明確的俄文標註,一幅創作於1928年,一幅創作於1933年。從年代,還有博物館收藏章,我覺得這幅畫的來路,肯定是有説法。雖然沒有買,回去之後,我着了魔一樣,腦子裏沒事就想這件事情。我不買到這兩幅畫,不拿到手裏面,肯定心緒不寧。這個時候,我盼着下個週末儘快到來,還是要磨住這兩幅畫。好不容易盼到週末,我又去了,還好這個老人還在,版畫也還在。老人也許有了惻隱之心,我沒有多跟他講,他一張口就300美金,要就拿走。我就感到一種非常愉快的心理了,我已經什麼都不想了,很愉快的把它拿回來。拿回來之後我和公司的俄國同仁,詢問我這幅畫的作者,這時我還不知道這幅畫作者是誰,後面只有一個署名,兩個俄文字母。俄國同仁也認不出來,他們能認出什麼來呢?能認出畫後面蓋的一個博物館的收藏章。他們和我開玩笑,説這是從博物館裏偷出來的。
同年10月,我回到國內,在北京潘家園的一個店裏,發現一套上海出版公司1950年出版的《魯迅遺編•蘇聯版畫(引玉集)》。我翻的時候突然眼睛一亮,這個不就是我到處問詢卻沒有查找到的小版畫的作者嗎?原來那兩幅小版畫的作者叫密德羅辛,是《引玉集》裏的首位畫家的三幅作品中的其中一副。這個獲得讓我異常興奮和激動,一張小紙片,它竟然是魯迅《引玉集》中的首位畫家的代表作品!我的表情和欲罷不能購買心理,商家一定是看在眼裏了。所以當我問道多少錢的時候,一本書,他張口就是5000塊錢,並且還告訴我,這是鎮店之寶,不講價。當時因為我的發現已經讓我激動得無法按捺了,所以我也就沒有再説什麼,5000塊錢把這個書拿回去。拿回去我就如飢似渴地讀,前言後記讀了好多遍。讀的過程中,我對魯迅在30年代收集蘇聯版畫的過程,有了一個相對細緻的瞭解。並且瞭解到,魯迅上世紀30年代,是通過在莫斯科工作的翻譯家曹靖華,用宣紙從蘇聯畫家手中一幅一幅地換回來版畫作品。從1931年到1935年五年的時間,他才換回了118幅。
我在閲讀的過程中,魯迅的一段話,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他説,這些作品在我手頭彷彿是一幅重擔。我常常在想,這些原版的木刻畫在中國只有一百餘幅之多,在中國恐怕只有我一個人了。而但秘之篋中,豈不辜負了作者的好意?況且一部分已經散亡,一部分幾招兵火。而現在的人生無定,倒不及薤上露,一旦相偕湮滅,在我,比失了生命還可惜的。
魯迅的這段話意思是,這些原版的木刻畫也一百餘幅之多,在中國恐怕只有他一個人。魯迅作為中國新興版畫運動的倡導者,鑑於當時油畫造價昂貴,印製困難,非革命青年財力所能及,所以魯迅認為木刻,是正合與現代中國的一種藝術。但因當時條件有限,魯迅通過翻譯家曹靖華用宣紙換版畫,五年的時間才只有一百多幅。所以我就想,魯迅在那麼困難的情況下,換了一百多幅版畫,那麼現在我為什麼不能沿着魯迅的足跡,把這件事情做下來,來完善魯迅的遺願。